春风度剑 作者:苍梧宾白

    春风度剑——苍梧宾白(57)

    闻衡道:中原武林存续何止千百年,其中关涉到多少人, 仅凭阁下一句轻轻巧巧的刮骨疗毒, 就要将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弃之不顾,未免太过荒谬。

    庆王闻克桢与万籁门柳氏所出长子,七年前从保安寺出逃,拜入纯钧派玉泉峰长老秦陵门下,化名岳持。冯抱一忽然道,堂堂王府世子, 跟江湖草莽打成一片,闻衡,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真当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了?

    闻衡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讶然失笑道:怎么,阁下原来竟不是要斩草除根,而是来劝我改邪归正的?

    在说这话之前,怎么不先想想,我变成江湖草莽是拜谁所赐?逆党余孽尚且不够,还要再给我冠一个乱党贼寇的罪名么?

    冯抱一看着闻衡深邃的眼眸,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数十年前另一个英武青年。父子血缘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可当正面相对,那种掩藏在温文眼神之下、桀骜难驯的气质却如出一辙。

    当年庆王世子的病弱名声传遍京城,事发后又有许多人在其中阻挠,我小看了你,没能及早结果了你,反而叫你逃之夭夭,如今想来,真是一桩败笔。他倏尔转开眼神,在夜风里长长地叹了一声,癣疥之疾,竟酿成心腹大患。

    尖啸风声陡然大作,闻衡身体本能先于意识做出反应,飞快地朝左一避。冯抱一出手如电,劲风旋至,正擦着他的脸颊扑过去,这一下要是中了,闻衡非登时被他击得头骨碎裂不可。

    昔时之因,今日之果,闻衡反应更快,闪电般腾身翻掌凌空劈去,眨眼间贴到了冯抱一近前,七年前我父王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庆王府一夜之间满门覆灭,阁下倒是很会恶人先告状,我还想请教你,究竟是什么心腹大患,竟令你们怕得连脸面都不顾,只敢暗地里向功臣勋贵痛下杀手?!

    冯抱一呼地一掌直击闻衡胸口,脸不变色,冷冷地道:闻克桢犯的是谋逆大罪,死有余辜!

    好一个谋逆!闻衡向后退了一步,左掌变拳,咣地击中冯抱一竖起的右臂,返身又是一脚跟上:若我父王果真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七年来为什么不曾昭告天下?为什么连审都不审,就急匆匆地要杀人灭口?此案究竟是谋逆还是莫须有,阁下自己心中清楚,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冯抱一变拳为爪,抓向闻衡肩头,森然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就到地下去问问你的爹娘罢!

    两人各不相让,正如热水倒进了热油锅中,一触即炸,拳影掌风齐出,尘灰碎瓦乱飞,两条身影在月光下缠斗得难解难分,一时之间耳边惟闻风声呼啸,气浪奔涌,盖过了底下兵刃相接的声音。

    此人不愧为大内高手之首,其武功之高,远非韩南甫等人可比,甚至连顾垂芳都要让他三分。而闻衡初出茅庐,虽然声名不显,实力却足以跻身中原武林前列,自司幽山初战至今,几无败绩,甚至前两次与九大人交手,都自觉尚有余裕。然而他这一次对上冯抱一,一是仓促之下毫无准备,二则心绪激荡难以自抑,再来临阵经验不足,竟处处被动受制,冯抱一的威压犹如在他身边四面筑起了铜墙铁壁,无论他怎样冲击试探,都难以找到一丝可供突破的缝隙。

    一般说来,双方对阵时,尤其对面还是个深不可测的大高手,畏战恐惧之心人皆有之,纵然不十分明显,但动手时往往会下意识地躲避得多一些,先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再想反击的事。然而闻衡处于这样的窘境之下,却像毫无恐惧之心一样,五六十招里招招竭力进攻,几乎是逆势而上,不要命地追着冯抱一打。

    他早年间以弱打强的经验十分丰富,深知快攻破敌远比严防死守来的简便。冯抱一的武学造诣显然胜过他一截,今夜两人交手又来的如此突然,唯有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强硬地压倒对方,才能令对手有所忌惮,选择保守地谨慎周旋,从而为自己榨出一分胜算来。

    冯抱一目无下尘,在他眼中,闻衡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前面的几次试探已大致摸清了闻衡的实力,见闻衡招式愈急,嗤笑道:不自量力!

    两人相去数尺,他倏然发招,一股巨力顿如排山倒海,迎面直扑过来。闻衡躲闪不及,避无可避,只得抬手硬与他对了一掌。

    这一下便似单手抵住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巨石,闻衡自右臂至肩颈霎时青筋暴突,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死死咬着牙,双颊肌肉紧绷如铁石,额角豆大冷汗沿着鬓发不断滑落,却朝冯抱一露出一道犹带血气的笑容:话不要说的太满

    这笑容莫名刺眼,冯抱一看出了他已支撑到了极限,只需再施两分力,就可将闻衡右臂当场折断。然而前一次不见面的交锋当中,闻衡单凭一己之力破局,还重伤了一名大内高手,到底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这小子心机深沉,武功又高,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冯抱一虽然可以稳站上风,却仍然心怀警惕,不敢完全如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轻视他。

    闻衡此言既出,冯抱一立时警觉,心道果然如此。这一霎他心神不再专注,掌力也随之一滞。闻衡等的就是他这稍纵即逝的迟疑,左手握着不知何时捡回来的海棠树枝,正手上撩,一招雪重折竹迅捷无伦地破风而去,正中冯抱一右眼。

    纵然那只是一根树枝,可真气灌注其上,远比剑更锋利。刹那间血花四溅,冯抱一半面被血,惊极怒极痛极之下掌力尽吐,砰地将闻衡横推出一丈多远,断喝道:你从哪里学来了这一招?!

    闻衡被他一掌打得右肩关节错位,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这痛楚并不比冯抱一轻到哪里去,可他脸上笑意却丝毫不减,仿佛挑衅一般轻声道:看来阁下记性不差,你还没忘记脸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

    第86章 蔽月

    托便宜师父宿游风的福, 闻衡以前在山谷中与他过招切磋时,总是秉持着攻其薄弱的意识,专朝他右侧断臂处下手, 却总被宿游风用同一招反手打回来。久而久之, 闻衡吃够了教训, 便在他原先掌法的基础上加以改动完善,创造了一式左手剑法,专门用来在右手不便时回击对手,这就是雪重折竹。

    当年宿游风千里追杀冯抱一, 两人决斗之时,宿游风被冯抱一废了一臂, 冯抱一被宿游风伤了左眼, 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宿游风对这一战印象很深,常拿来跟闻衡念叨,师徒两个模拟如何拆招, 然而练来练去,却发现这招几乎无解除非拼着舍去一臂,以雪重折竹回击。

    冯抱一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最后竟会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崽子手中。闻衡好像是上天专门派来克他的,正如上次意外折戟一般, 这次失手也是莫名其妙, 他明明全压盘制了闻衡,可还是被那小子抓住了极细微的疏漏,一举翻盘。

    宿游风他声音中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嘶哑道,你竟认得他

    闻衡朝他欠了欠身,坦然地直视着他, 平静道:家师托我向阁下问好,许久不见,甚为思念。

    冯抱一身居内卫之首,位高权重自不必说,甚至足以左右帝王圣命,若说世上还有什么让他畏惧的人、忌惮的事,闻衡也只能想到他出身的昆仑步虚宫,还有曾追缉他以至两败俱伤的宿游风。

    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来,不知是疼的还是真被闻衡猜中了,冯抱一的手指正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仅剩的一只眼掩藏在阴影下,目光阴寒得像是结了冰,恨不得当场扼断闻衡的喉咙,又被他方才的几句话震慑心神,一时间别无动作,竟与闻衡僵持住了。

    正在此刻,背后风声凛冽,一柄长刀自他头顶阴影倏然斩落,斜擦着冯抱一的衣角急速掠过,寒光如练,仿佛一刀劈开了夜色,却是薛青澜到了。

    这一刀虽然从后方来,却并不算隐蔽,冯抱一轻易就能察知闪避,出手的人也没打算一击即中,然而其中浓重的警示威胁意味令人无法忽视。

    他站在屋脊向下看去,庭院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人,全是他带来刺杀的内卫。而方才的打斗声早已惊动隔壁鹿鸣镖局,隔壁宅院角门打开,已经有好几个镖师正提着灯闻风赶来。

    刀锋被月光勾成一条细长直线,薛青澜挥刀指向冯抱一,刀尖稳稳地对准了他的鼻尖。他不像闻衡那么端得住,打斗了这么久,眼底早已杀意毕现,冷冷道: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冯抱一单只独眼转向他,又移向闻衡,心内飞快地盘算。闻衡武功绝佳,只是缺乏临阵经验,要压制他容易,强杀他却很难。而且有薛青澜和范扬这些帮手在,他要是消耗得太多,杀了闻衡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更别说还有个躲在暗处的宿游风虎视眈眈。这一伙人都邪性得很,看似薄弱,实则每一个都是难啃的骨头,与其硬碰硬,不如暂且抽身,再想个更周全的办法徐徐图之。

    他脑中念头急转如电,顷刻间就有了决断,大袖一拂,对闻衡道:代我向尊师问好,来日必定有再见之时。说罢双足轻点,飞身而下,竟不再管手下人死活,径自飘然离去。

    闻衡面朝夜空朗声道:好走不送,敝师徒自当恭候阁下大驾。

    当啷一声,薛青澜扔了刀两步扑到他面前,仿佛瞬间脱去了一层冰铸的壳子,喜怒哀乐全都鲜活起来,捧着闻衡的手臂惊怒道:你跟他废什么话!伤得如何?痛不痛?

    看表情他才像是受伤的那一个,闻衡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安慰道:没事,痛得不厉害。

    手都断了还说没事,你糊弄鬼呢?薛青澜拧着眉头道,略忍着些,我替你正一正骨头。

    闻衡都没来及答话,他已单手按住闻衡右肩,猝然发力,喀拉一声徒手将错位的关节掰回原位。

    唔!

    这一下复位剧痛无比,饶是闻衡忍耐力极强,额上也霎时密布了一层细碎冷汗,唇边溢出难以自抑的闷哼,薛青澜立刻搀住他,道:我带你下去。

    闻衡半边身体重量都搭在他肩上,嗓音因疼痛而略显虚弱,左手却仍旧沉稳有力,摁住了他急匆匆的步伐:不忙,且等一等。

    他扬声朝院中的范扬吩咐道:要走的便放他们走,叫他们把同伴一起带走,别丢在院中给我添麻烦。

    范扬酒意早醒了大半,心中明白今夜这一战十分紧要,或许对闻衡的影响也极大,因此分外谨慎。内卫训练有素,见范扬没有要斩尽杀绝的意思,立刻背负起死伤的同伴翻墙离去。他们前脚消失在深巷之中,镖师们后脚即刻赶到,见庭院青砖洒血,桌椅倾倒,一片狂风过境后的惨状,纷纷大吃一惊,问范扬道:总镖头,这是出了什么事?

    闻衡后退半步,在屋脊上坐下,低声道:与其下去听他们吵闹,不如在这里清清静静地坐一会儿。

    薛青澜还在担心他手臂伤势,却也明显察觉到闻衡此刻心情不好,需要暂时远离人群,安静地放纵情绪,甚至消沉片刻。

    他没有听到闻衡与冯抱一的交谈,但这个人的出现,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势必会令闻衡重新坠入过往的噩梦,而他能做的唯有向深渊伸出一只手,等待着闻衡挣脱黑暗,或者自己跳下去陪他。

    好。薛青澜挨着闻衡坐下,将他皱起的衣摆展平,轻声道,那等他们都走了,我们再回去。

    闻衡笑了一下,面上还是冷的,可融化在月色里的目光如水,温柔地自他脸上掠过:别担心。

    薛青澜握着他的手臂,小心地挽起衣袖,替他查看伤势,一边道:衡哥,你总是说没事,不叫旁人替你担心,但你究竟有没有事、伤的重不重,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又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真的不担心了?

    闻衡很少被他这样认真地反驳,乍闻此言,不由一愣,随即被薛青澜按到痛处,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看,薛青澜低头往他红肿的伤处吹了口气,其实还是疼的,对不对?

    闻衡本来是疼得一激灵,可被他这么一吹,手臂反而泛起酥酥的痒意,好似一层柔软的绒毛从他心尖上蹭过,霎时从脊椎骨麻到后脑勺,五指无意识地蓦然收紧,攥住了薛青澜的手腕。

    薛青澜奇怪地抬眼问道:怎么了?

    闻衡艰难地道:吹气似乎是骗孩子的,没什么用。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喝了点酒的缘故,薛青澜比平时格外灵醒敏锐,他看了闻衡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衡哥,你是不是怕痒?

    闻衡心道祖宗,我这哪是怕痒,我怕的明明是你,嘴上却道:嗯,你乖一会儿,不许吹了。

    薛青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得分外揶揄,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道:好罢,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暂且饶过你这一回。

    闻衡用完好的左手在他脸上报复性地捏了捏:我看你是要上房揭瓦,我是不是还得多谢薛护法高抬贵手?

    薛青澜笑着躲闪告饶道:一言不合就动手,这都是什么无赖行径,你大可不必谢我,倒是我该请你高抬贵手才是。

    闻衡原本因冯抱一而心中郁郁,激愤感伤之意充塞胸臆,恨不得起身直追过去把他毒打一顿,好好问清楚那些困扰了他许多年的问题。可他从小到大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性格,在冲动出手之前,理智已经明白地知道今夜两方俱退才是最好的结局他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胜过冯抱一。

    明明真相就近在眼前,他却要选择一条相反的道路,当年那种深刻的无能为力如同不肯消散的阴霾,再一次严密地笼上心头。某个瞬间闻衡甚至产生了七年来他仍在原地踏步的错觉,所幸这一次是薛青澜执刀挡在了他面前,就像是当年跟在他身边的阿雀,因缘轮回犹如宿命,那道身影只要还在,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奇妙的慰藉。

    带笑的尾音落进风里,突如其来的沉默从他们所坐之处无边无垠地铺展开来。

    良久,闻衡才开腔,道:再等一等。

    薛青澜:等什么?

    闻衡抬头望向银河璀璨的夜空,月上中天,却逐渐被北方飘来的乌云遮蔽。仿佛有什么自他眼底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在薛青澜头发上捋了一把,道:等着看看,冯抱一还有什么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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