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机到的时候,正办着浙江巡抚的丧事。愕然之余,问明了情况,他不由大怒。
    这不是拿国库养着的军队当作自家傀儡戏玩耍吗?!
    不行!此地有这等歪风邪气,必须严审严惩!
    可当务之急,是先将那些水师官兵的事儿给料理了。李廷机信不过浙江当地的官员,与亲自挑选,自京师带来的各道御史商量。可这些御史乃是言官,耍嘴皮子倒是行,让他们亲自上战场督战,只能一个一个往后退。
    不是自家胆小,实是没有这个能耐。与其这节骨眼上强出头,到时候吃了败仗叫所有人受累记恨,还不如龟缩一隅,静待良人出马。
    李廷机有些绝望地看着这些拿着俸禄,吃着皇粮的朝臣们。原本他对这些人是给予了厚望的,而今看来却是指望不上。可怜他已是年迈之躯,勉强上场也不能做到站前督阵,更何况也并非武将之才。
    正为难着,熊廷弼站了出来。“下官愿一试。”
    与他交好的同僚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飞白可要谨慎些,此事非同小可。”
    先不提只要开战,必会流血。熊廷弼是当今圣上女婿,云和公主的驸马,皇亲国戚,便是他们死了,也得保住他。再者熊廷弼虽为湖广武举解元,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并未真正打过仗。
    这……真能行?
    熊廷弼对自己却颇是自信,“无妨,下官心中有数,有劳提点了。”他上前一步,向李廷机拱手,“恳请李阁老给下官这个机会,统领浙江当地水师。”
    李廷机细细地看着眼前这名七尺男儿,听说他弓马娴熟,尤其擅长左右开弓。可这回要打的却是水战,不在海边长大的熊廷弼恐怕水性也称不了上佳,更加谈不上对水师的熟稔。
    但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李廷机唯有硬着头皮点头,在熊廷弼临行前特地叮嘱他,“此行许胜不许败,熊御史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再另想法子。”
    说是另想法子,其实也不过一招——向江苏、福建两地的水师求助。但如此一来,就会牵连甚大,造成不必要的军费开支,更会令整个局势陷入对海寇的全面围堵之中去。以李廷机所知,恐怕会伤亡过甚,造成国家进一步的沉重负担。
    此时京中盔甲厂尚未爆炸,李廷机也没有天眼,并不能算得日后这一笔国库支出。他素来精打细算,只想着能尽量减缩国库开支。未曾想到这一次却是歪打正着。
    熊廷弼领命前往重整浙江水师,到了营地一看,留下的残部大都老弱病残,全胳膊全腿的都没有几个。营内士气十分低迷,甚至没人搭理身穿官袍前来探望的熊廷弼。
    这些人心里是恨透了朝臣。当初下令他们追击海寇的时候,心里就不愿走这一趟。
    谁都知道,现在的大明水师想要与海寇抗衡,实在是天方夜谭。打十次,能赢一次就不错了。
    何况军费早已被克扣得差不多了,平日里连饭都快吃不上,哪里还有什么好的火器、船只。就那几条破船,想追上海寇?这不是笑话吗?
    可文臣的职权、地位比武官高的多,有浙江巡抚这个封疆大吏一纸令下,就是不从也得从。水师官兵不得不遵命出海。
    这一去,果真就出了事。
    现在人死了,被抓了。听说海寇要求给钱就放人,上峰们连个赎金都争执不休,尚没出个结果,只人过来看一看,有什么意思?
    两条腿长人身上,想去哪里都能去。不给军饷,不给赎金,没有实质性的补偿,他们凭什么搭理这些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文官儿?
    熊廷弼也没把人聚起来,说什么场面话。他仔细问了几个前去讨伐海寇,留着一条命苟延残喘逃回来的老兵当时的战况,又看了伤兵们的伤势,就回去了。
    这倒是让这些水师的官兵们摸不着头脑。文官儿不是最爱在他们跟前说漂亮话吗?怎么这个却是一声不吭就走了人?
    熊廷弼回到暂住的衙门后,还不等坐下歇口气,听说他回来的李廷机就过来询问情况。
    “如何?”李廷机心里很是焦灼,“飞白若是为难……我们再向漳州水师讨要人马,也是行得通的。”
    李廷机和熊廷弼的目的倒是一致的。事儿不能闹大,且不论是否能将这些盘踞于浙江海域附近的海寇一网打尽,将人救回来就行了。
    熊廷弼实话实说,“仅靠水师营中的那些,难。”
    李廷机脸色苍白,脸颊上的那些斑点越发明显了起来。泪水瞬间就盈满了眼眶,声音也微微颤抖,“难道就没有法子了不成?”他算是个爱民如子之人,水师营也去看过一回,深知现下的情况。越是了解,心里也越发难过。
    “下官打算自沿海一带民间招募兵士。”熊廷弼迟疑了一会儿,“水师营的船下官已是看过了,恐无法进行海战。不提击退了海寇才能救人,便是救了人,怕也会被半途围住。”
    这样一来,就是第二次栽进去了。熊廷弼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下官预备借用海商的商船,另再添置些火器。”大明朝的商船是不能有鸟铳、火炮这类火器的,这个只能他们自己想法子。
    “水师营中兴许还有一些火器,不过下官恐怕不够。”熊廷弼深吸一口气,“不知阁老可否速速写信,差人走官道驿站,送往漳州。”
    李廷机疑惑,“为何是漳州?难道飞白你打算向漳州水师讨要火器?”这有何直接向漳州水师借人有什么区别?
    “非也,下官恳请阁老写信给史公公。先前他请了徐子先前往漳州研制火器,现今恐已有小成。徐子先乃火器研制之大家,若能得其一臂之力,下官便能有几分把握。”熊廷弼极力说服着,“此乃民间,非浙江、福建两个行省之官事。阁老若是担心,我们可……先赊账。”
    李廷机眉头一跳,赊……账?他不由心中苦笑,真真是没料着,竟有一天要用上这等手段。不过事态紧急,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前,只能先这么做了。“好,我现在就去写信。”
    熊廷弼又向李廷机要求开了浙江的银库,拨出银钱来在当地招募临时的水师官兵,言明只这一回水战,有志之士可毛遂自荐。战后想去想留,随君自便。一应待遇,比照现有募兵之制,若是牺牲,另会有抚恤银子。
    李廷机痛快应下,立即令人去开库取钱,不过一个时辰,就把钱交到了熊廷弼的手上。
    熊廷弼唯恐百姓不信,将银钱堆在桌上,让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们身处杭州,时间紧迫也走不了太远,所以就将一日路程的周围所有大小村落、县城全都张贴了募兵告示。
    这般两头各去行事,待人手招募足够之时,徐光启的火器也到了港口。
    熊廷弼亲自操练水师,原不想出面去清点火器,谁知李廷机派来的人非得请了他过去。
    到了一看,熊廷弼算是知道为何非得要自己过来一趟了。他原以为这次会是徐光启自己过来押送火器,谁知徐子先没来,来的乃是他的学生孙初阳。
    随行的,还有朱轩媖。
    熊廷弼印象中只和这位大皇姐见过一次面,什么时候见的,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他向来不在这些小事上留心。可现在重新与朱轩媖相见,却是有几分诧异。
    当年的朱轩媖给人以一种落落大方的端庄感,仿佛是天生的皇家贵女。现在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味道,多了几分洒脱与果敢。
    一个女子,自漳州到杭州。虽是大明朝海域境内,可到底是有危险的。尤其是浙江水师大败不久后。沿海一带大小海寇都盯着浙江这块香饽饽,途中艰辛,自不必言。
    再有船工有不少迷信的,觉得女子上船乃极不吉利。可眼前的朱轩姝一身风尘仆仆,丝毫不像换过了衣衫的模样,显见是一路女子打扮而来。
    熊廷弼越往深处去想,心中就越是惊叹。天家不仅有自家那个小娇妻,更有这么一位可与男儿比肩的奇女子。
    朱轩媖微微一笑,“妹夫自京师一路前来,可安好?江南气候与京师不同,可曾有水土不服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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