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更时分, 齐折柳终于满身尘土地踏着月色狂奔而归,饮尽了一壶凉茶后,才看向一旁脸色难看的庄凝, 拿袖子胡乱抹了抹嘴,道:“人就在八宝寨后面的院子里, 我查探了一回,救回你媳妇儿应该不难, 只是看守的人太少, 我怀疑会不会又有什么埋伏?”
    庄凝笼眉,手指敲了敲桌面,扭头吩咐长风:“备马。”
    “你不会打算亲自去救人吧?”齐折柳连忙将人拦住,皱着眉,“你别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个病人,病人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
    明明才刚刚解了毒, 身上还都是伤, 再骑马上山去救人, 这不是活腻歪了么?
    齐折柳眼角一挑,抿了抿唇, 叹道, “你躺着养伤, 小爷我去给你把媳妇儿救回来还不成?”
    本来他回来就是报个信顺便找长风给自己做个帮手的,哪里会让庄凝也跟着一起去八宝山?
    庄凝张口正待说话,屋外长信突然急匆匆地捧着一封信进来,交到庄凝手里后, 他才道,“刚刚有人把这封信扔在门口,属下追出去没找着是谁送来的。”
    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挑,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字迹隽秀,短短写了两句话:八宝山顶凉亭一见,届时必将贵夫人完璧归赵。
    庄凝眉峰半笼,薄唇紧紧地抿住,抬头看了一眼齐折柳,淡淡地道:“我亲自去会会他。”
    知道庄凝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齐折柳这下子没有再继续劝下去,只得妥协,“既是如此,小爷陪你走一遭。”见庄凝的目光扫过来,他挑眉抢先开口,“你可是在他手上吃过亏的,小爷可不想你逞完了英雄又倒下了,到时候白白耽误小爷喝酒的时间。”
    他嘴硬,庄凝却对他的心意了然于胸,故而并未多说什么,只换了一身墨色衣服出门。
    —— —— —— ——
    夜色清凉如水,淡淡的月光撒下浅浅的光将上山的路照亮。
    庄凝来到八宝山顶,远远地就看见凉亭里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对月独酌。他眸光半敛,抿唇叮嘱齐折柳与长风在原地等候后就负手往凉亭走去。
    一步一步踏上凉亭的石阶,庄凝的目光淡凉如水,亭子里的人若有所感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狐狸眼半含精光地投过来,薄唇轻启:“你果然来了。”
    语气里竟是有些微的惊讶。
    他下的毒天下少有能解开的人,今日他掳走洪宝不过是心存试探,没料到这人居然福大命大至此。
    庄凝径直坐到那人对面,淡淡道:“宁二公子着实深藏不露。”
    宁慎修笑了笑,“这句话难道不该我跟郡主您说么?”见庄凝看向自己,宁慎修也不慌,只替庄凝斟了一杯酒,勾唇轻笑,“郡主不必意外,宁某也没什么恶意。”
    庄凝嗤笑一声。
    “宁某如果真有恶意,只要向当今揭发您的身份,岂不比绕弯子快的多?”
    悄悄靠近的齐折柳耳尖地听到了这一句,差点儿没从树丛后面跳出来,什么叫没有恶意?揭穿身份算什么?你整个致命的毒|药给人难道还是慈悲心肠?
    “既然不想绕弯子,你找我来此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庄凝的目光掠过凉亭外的树丛,而后垂下眉眼淡淡地对宁慎修道。
    宁慎修喝了一口酒,见庄凝不动手边的那杯酒摇头笑了笑,没有多说旁的,只道:“深夜请您来,不过是想和你说个故事罢了。”
    庄凝皱眉,略微不耐。
    “有关一位郡主的故人。”
    “谁?”
    “我大哥宁慎远。”
    ……
    阁老宁昶膝下两子,长子从武,常年跟在炤亲王身边当差,幼子习文,恰是今日的尚书。宁昶长子有一嫡子即是宁慎远,打小跟在父亲身边学武,后来成为了炤亲王的心腹之一。
    宁慎远当初进宫偶然见了蓁平郡主一次,便动了心。然而永宁侯府素来和炤亲王府不亲,甚至庄衡还看不惯炤亲王一派,故而宁慎远的一腔心事全部被深埋。
    炤亲王许多年看似与世无争,暗地里动作不小,早引起了帝王猜忌。宋承琨要先下手为强,第一想的就是折了帝王最倚重的永宁侯府,便命令宁慎远悄悄地去栽赃庄衡谋反。然而宁慎远却阳奉阴违,最后惹怒了宋承琨。
    “从小到大我都不觉得我大哥是个会轻易动情的人,可是他居然对你动了情,甚至不惜为你去背叛炤亲王和我大伯,你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么?”宁慎修的脸上露出几分阴冷,“他是被我大伯亲手掐死的,就因为他要背叛炤亲王不肯构陷永宁侯府!他居然傻到为了一个男扮女装的郡主连命都不要了呢。”
    庄凝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此时难免意外,“你大伯杀了慎远?”
    当初宁慎远父子先后过世,庄凝一直心存疑窦可却从未料到宁慎远的死居然会是其亲父下的手!
    那么……
    “你大伯怎么死的?”
    宁家长房父子突然过世,宁家低调办的丧事,至今外人并不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宁慎修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抬头看着天上的冷月,眼睛里多了几分怀念,“我打小身子骨虚弱,族中人多觉得我没有什么过头,父亲也觉得我是扶不起的阿斗,虽我是二房嫡子,可又有几人把我放在眼里?只有大哥待我好,我生病了他也不嫌弃我,他虽然很少在家,可是一回来就会给我带新奇的玩意儿,也会陪我玩……大哥他是真的对我很好很好啊……我怎么可能让他白白死了呢……”
    四年前的雨夜,宁慎修亲眼看着堂兄被伯父失手杀死,亲眼看着堂兄死去,死不瞑目,他一时冲动就随手拿了一个花瓶朝自家伯父砸去……
    他的伯父不知是因为愧疚误杀亲子,还是一时没有防备,他的花瓶就那样砸在他的头上了,头破血流,而后在摔倒的时候被碎片割破了喉咙,不久也一命呜呼了。
    宁慎修当时也被吓坏了,大病数月,清醒后宁家长房已经成了府里的禁忌,而他什么也记不起。
    “其实我根本不是记不得,而是把自己当成了大哥在活。”宁慎修笑了两声,“病中几番惊醒,都是大哥和大伯的死,我想过随着大哥而去,但又不甘心大哥白白的死去,就想着连带他那份一起活下去,久了,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这四年他过得看似清醒实则浑浑噩噩,他对庄凝的心思也复杂的很,他恨庄凝勾得他大哥失了理智走上绝路,但又因为他大哥的痴情对庄凝另眼相看,会为了庄凝嫁人而对洪宝心存芥蒂。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正常的人,可他不想改变,因为他觉得不正常的自己是带着宁慎远在一起活,直到他前几日接到京都来的密信。
    炤亲王留不得庄凝,他几次犹豫后还是选择了把那包药粉撒在了重伤的庄凝身上。
    那一刻他只是宁慎修,眼里是疼他护他的长兄为了一个欺骗他的女子枉死的场景。
    凭什么他的长兄死了而庄凝却好好地活着?庄凝不论是男是女都该去给哥哥赔罪!
    他压制住了心里那个长兄的影子,可是下毒后的几日他心里并没有多痛快。
    长兄兴许并不希望他如此做……
    庄凝已经愣住了,看着宁慎修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些实在是荒唐至极!
    宁慎修却大声笑了起来,“这些年我错的彻底,大哥在泉下指不定如何恨我呢,我害死了伯父,又害你,纵使你骗了大哥,可是到底是他傻……我累了,也想我大哥了……”
    “你……”
    庄凝的瞳孔瞬间放大,眼睁睁地看着宁慎修的嘴角流下嫣红的鲜血。
    齐折柳也奔了过来,打算救宁慎修。
    可宁慎修却道,“不必枉费心机了。”他抬步走到亭边栏杆坐下,看着天上冷月道,“你们知道的,炤亲王已经开始动手了,我不想再做违拗大哥遗愿的事情,也不想看着宁家势落,我啊只想去见大哥,和他一起骑马……”
    宁慎修从怀里掏出一枚红宝石榴花簪子,握在手里,勾唇,声音低了下来,“大哥说过,他有中意的女子后定要送她一直榴花簪子,因为,榴花,留花,他要把她留在身边,……”
    “到如今我还是无法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叮当……”
    簪子落在地上,宁慎修倚着柱子合上了眼,面上一片解脱后的释然,风里传来他最后一阵轻叹,“恩怨不过痴念,过去是我看不透……”
    四年的浑噩生活,一千多个日夜煎熬,辗转内心两个极端,他就累了。
    庄凝何过,洪宝何辜,所幸他并没有深深伤害长兄在意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温和的是属性是宁慎远,宁慎远喜欢庄凝,但他不是自私的人,所以前面温和属性出现他会下意识地对身为庄凝夫君的洪宝友善,宁慎远的爱情观是成全与守护。而宁慎修心里只有长兄,对抢了长兄心上人的洪宝心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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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京(捉虫)
    一月后, 京都城城门口。
    “终于回来啦~”
    洪宝抬头看着高大巍峨的城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杏眼里满是激动的光芒。
    她离开京都小半年, 之前也没有多么想念这里,可是自从一个月前庄凝紧随齐折柳之后回了京都, 她便日日夜夜盼着回来。所幸百麓书院的课业结了,秋闱将近, 她才能跟着二叔回来。
    相比于洪宝的兴奋而言, 洪简显得淡定得多。
    他本就习惯了在外游学,即便阔别故里月余,再踏上京都这片土地他最多也就多了几分踏实的感觉罢了。
    伸手拍了拍自己侄子的肩膀,洪简摇了摇头就越过她进了城。
    此时的京都城里一片祥和升平,丝毫没有之前他们在路上听说的动乱,洪简看着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和叫卖的小贩, 抿嘴笑了。
    半月前炤亲王起兵谋反之事如今看来果然是败得彻底。
    洪宝这会儿心里也欢快得紧, 京都城无虞, 起兵造反的炤亲王入了天牢,连着宁阁老和宁尚书府都被抄了, 想来当初郡主大人回京后行事应该顺利的很。
    想起庄凝, 她突然停下脚步, 冲着离自己几步远的洪简道:“二叔,我突然想起来城东琴行今日有一把古琴出售,侄儿这就去给您买了来,当做赔偿。”
    言罢竟也不等洪简做出反应就扭身跑了, 挑着书箱的三六连忙跟了上去。
    洪简缓缓地把伸出去的手收回了,拧眉疑惑道:“这今日才回的京都,她怎么就知道有古琴今日出售,再者城东有琴行吗?”
    站在他身旁的问津摇了摇头,也是一脸迷茫。
    “你这小子行事真是愈发让人看不明白了,这不着调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想起当初洪宝死乞白赖地从他这里讨走了那把古琴后人就消失了十多天,回来的时候那把琴也不翼而飞了。洪简几次问洪宝那十多天发生的事情,可惜她就是半句也不肯透露。
    洪简看向自己侄儿消失的方向,眉头微微蹙起。
    他家这个侄子有事情瞒着他呀。
    问津挠了挠头,左右张望了一回,问道:“二爷,咱们是现在就回府吗?”
    洪简摆了摆手。
    他家大哥大嫂把侄儿当作是宝贝疙瘩,他这会子一个人回家去少不得要被念叨追问,与其如此还不如先去喝杯茶好了。
    ——
    洪宝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三六道:“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三六不明所以,“我是少爷的书童加跟班,可不得跟在少爷您身边伺候?”
    洪宝是打算去东门胡同寻庄凝的,带着三六去便有诸多不便,她眯起杏眼,露出一丝笑容,轻哼道,“以前倒是没见你有这个觉悟?”
    三六将肩上的担子换了个方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嘻嘻笑道:“少爷您这不是在冤枉小的么,以前我哪里没有为您鞍前马后呀。”
    “那是你知道跟着我出门能吃香的喝辣的。”洪宝嗤之以鼻。
    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三六也不觉得尴尬,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道:“少爷您去城东可不是要去天香楼,小的可惦记那儿的说书了。”
    离开京都小半年,即使平阳城也有说书的茶馆,可是三六却只对天香楼说的书情有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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