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便道:“师父您真是的,就是拿一身衣服,怎么连这都不信我?”
    算命先生笑笑,说:“我这不是不信你,只是为师的衣衫都是伍茴帮忙准备,我怕你不熟悉。”
    小童似乎对师父的解释并不怎么满意,但那也没办法,师命难违,只得鼓着腮帮子跟有愧一起回屋取衣裳。
    小童和有愧走后,何愈开口道:“仙人,现下没人了。若有什么话,您就直说罢。”
    现在已是开春,天气回暖,前些时下雨稍有阴冷,但连着两日都是艳阳高照,甚是暖和,就算是夜晚十分,围着火堆也不会有觉得寒冷这样的问题,算命师父不只派一个,而是两个徒弟一起去取衣服,分明是为了将人支开,然后跟他说说真心话。
    果然,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浑浊的眼眸旁边曲折的皱纹更深了,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下显得有些诡谲,他开口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我是有些话要跟你说说。其实这话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只是他们还小,尤其是小童,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我怕他们听一半,不听一半,到时候拼拼凑凑的,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何愈道:“仙人请讲。”
    算命先生:“那日你前来投宿,身负重伤,躲到这里来的,全是因为帝军,是么?”
    何愈颔首:“正如仙人所讲。”
    算命先生便接着说道:“从帝君开始镇压各地时,我便回到这个村,并在村门口设了个局,普通路过的人是不可能看到村落的入口,除非知道确切的步法和机关。但你我有缘,那日又是大雨,机缘巧合之下,你破坏了我的机关,进来了。再这之后,土滑将山路封闭,大家算是一同困在了山谷里,里面的人出不去,但同样的,外面的人也进不来。现在路通了,你们人要走了,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听到这里何愈开口问道:“仙人的意思是?”
    算命先生便道:“跟在你身后的那些追兵,如果发现你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我这里会怎么样呢?”
    如果真如算命先生所说的,他们也误打误撞,机缘巧合的发现了这个村子,以他们向来残暴冷酷的行径,一定会血洗这个村子。他抬眼看向周围欢乐的气氛欢快的脸庞,他们在这里过得很好,不可以为了他而受半点损害。
    “我走以后,一定回清理掉一切证明我来过的痕迹,不会给他们半点线索,追查到这里来。”何愈说道。
    “很好,”算命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但痕迹可能全部抹去,联系却不能。你的追兵会纳闷,这些天,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没有留下生火做饭的痕迹,为什么近千人,却只留下几十个帐篷的痕迹。”
    何愈道:“还是仙人考虑得周全。”
    算命先生摆手道:“我们这些人对你们来说微不足道,没考虑到这些地方,也是情有可原。”
    他的话里有些责怪的意思,何愈虚心接受,并问道:“仙人道行高深,看得多,想得远,后生当然不能比。”
    算命先生便道:“没什么好比的,各自有各自的修为。”
    何愈便道:“其实我还有一事,也想请先生点拨。”
    算命先生道:“请讲。”
    “仙人可能看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何愈道。
    算命先生:“可。”
    “那千万人的呢?”何愈继续问。
    算命先生脸色微变。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影响并不大,但千万人的过去和未来,问的便是帝运了。有的话是能讲的,讲了就讲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的话是最好不讲的,能不讲就不讲,实在不行逼得急了,说出去顶多倒点霉;可有的话是不能讲的,一讲那就要出大乱子。古书里经常说,哪个哪个帝王被人看相,一看就知道运势不好,但却不能说,就算极其隐晦得点拨一下,也没有好下场。这倒不是因为怕说了坏话,触皇帝的霉头,惹来杀生之祸,而是人在谜中,有些混沌一旦揭开了,整个世道就会陷入一片混乱,所以不可说。
    就在算命先生在思索怎么将何愈的提问巧妙回绝掉的时候,小童拿着从屋里取回来的衣说:“师父,衣服给您拿来了,您快披上吧。”他将那披肩好好地放在算命先生的肩上。算命先生掩了掩领口,问道:“衣服可是你自个拿的?”
    小童顿时红了脸,刚刚他还说师父不该让有愧跟他一起拿的,现在抹不开面子,便争辩道:“衣服,衣服本该是伍茴整理的……”
    算命先生一笑,说:“行了,都坐下罢,知道就好。”
    小童和伍茴在火堆前坐下。
    刚才何愈的提问被打断了,但算命先生此时却并没有要继续回到的意思,反而开口对小童问道:“小童,我来考考你。”
    小童:“师父请讲。”
    算命先生:“什么是天机。”
    小童道:“那是上天的机密,不可说穿,不可说破。师父怎么问这个?这时最简单的道理了,别说我了,就问一个没学过的小娃娃,也能说上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啊。”
    算命先生道:“可有的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将脸朝向何愈,问道:“您也明白了吗?”
    何愈脸色微沉,道:“仙人不想说,也不必用这种方法来搪塞我。”
    算命先生摇头,说:“我不是搪塞你,有的事情不能说是有道理的,说出来事情原有的轨迹就变了,而这一变就会造成更大的灾难,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不能说,不可说。”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罢。”他有些勉强地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人老了,夜一深就犯困,小童,扶我回屋罢。伍茴,你就留下,替我继续招待招待客人罢。”
    火堆旁只剩下有愧和何愈两个人,两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见噼里啪啦响的柴火声。
    有愧思索着方才师父说的那番话,她多少已经猜出来刚刚她不再的时候,何愈跟师父说了些什么,何愈想知道他能有多少把握。这个问题如果凭借她现在学习的程度她根本不可能算得出来,然而,她却窥得了先机,她早就知道了何愈的结局。这也是她一直想告诉何愈的,但她不能多说,何愈也没放在心上。
    “你要去京都吗?”有愧问。
    京都,这让何愈好像想起了什么,但这模糊的感觉却转瞬即逝,让他怎么也抓不住,“暂时还不会去。”
    有愧便道:“从您的命格看,您最好不要去那里。”
    何愈眉梢微动,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的命格的?”
    一个人的命格就像是一个人的密码,他的优点弱点,他性格的强硬和软弱,全部如实的编写在里面,比本人更了解本人。这样的密码一旦落入他人的手里,就像自己的弱点和软肋被握进了别人的手里,将会给他带来无尽的危险。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这种人的命格都是极其的保密,只有极少人知晓,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有愧顿时语塞,方才她不过是想编个瞎话,让何愈不要去京都,从而避免那个她从书上看到的结局,压根没想过这个蹩脚的谎言被拆穿了怎么办,“我……我只是不喜欢你去那个地方,那里全是帝军,很危险……危险的地方就不要去了。”
    何愈的嘴角向上动了动,他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火苗,半晌后开口问道:“冷吗?”
    有愧搓了搓手,“不冷,一点都不冷。”
    何愈道:“不冷就好,”他顿了顿,一时想不出该再说些什么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嗯。”有愧应了一声,她知道的。
    “那你呢?”何愈问,想好了吗?
    “我……”有愧低下头,看着跳动的火苗,说:“我要继续留在这里。”
    “好。”何愈颔首,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
    火堆烧了一夜,第二天天明,在地上留下一节节发黑的木炭,何愈他们离开了,离开前按照算命先生的吩咐,在村门外至少一丈地的地方留下炊火和营帐的痕迹。小童端来簸箕和笤帚,跟有愧清扫地面,却突然听见村门口却又传来一阵嘈杂。
    小童:“外面好像来什么人了?”他丢下笤帚,赶快跑去看,只见一群骑黑头高马的大汉举黄底红字大旗,不知怎么突破了外界的迷局,出现在村里。他们至少有三百人,一百骑兵,两百步兵,大军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粗眉深目,鼻梁隆起,向右微倾,身上穿着绣工考究的紫色华服,来势汹汹。
    他的手里提溜着一个人,那人被重重地掷在地,连大几个滚,滚到不能动了方才露出脸来,原来是今早到村外送兄弟去了的王阿虎。
    那人在高马上冷眼睥视众人,高声喝道:“你们可知道们藏匿叛军军队,根据律法是何罪名?”
    ☆、第67章 逼供
    没一个人回答,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律法,只有在太平年代才有权威,而这战乱的年岁里,不过是废纸一张。
    不管是叛军还是帝军,举红旗的举黄旗的,只要谁手里有大刀长矛,他们这等平民就只能听谁的, 之前手里有兵刃火药的是何愈, 而现在则是这个男人。
    见没人回话,那人面露愠色, 紧抿着唇从高马上翻身下来,冷生质问道:“你们这儿谁管事?”
    极其短暂的沉默后,“我, ”算命先生徐徐开口。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方, 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他一向不去凑这种热闹,只有需要他的时候,他才会走出来。
    算命先生一发声, 前方的村民们迅速为他让出一条路。算命先生徐徐迈步,走到人群的最前方, 在那人面前五步远时停下, 分毫不差,然后恭敬地抱拳作了个揖,说:“大人。”
    那人一瞧, 顿时拧住眉头——瞎子?为什么要让一个瞎子管事?他厌恶地看了一眼算命先生浑浊的眼球,说:“你就是管事儿的?”
    “是,”算命先生答道,“我们村落身处深山远郊,一向与世无争,除了村的自己人以为,就再没见过什么人了,还想问问大人,这藏匿叛军的罪名,是从何而来?”
    何愈临行前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在村口外留下了行军的踪迹,并且故意往北边指,造成一个障眼法,村门口的局也做了改变。
    按理说,这些人是不可能有机会进来的,毕竟一次巧合已经难得,不可能接二连三都是巧合。就算现在这个计划被王阿虎给戳露了馅,他们依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何愈曾经来过这里。他完全可以说何愈只是路过,压根不知道自己扎寨的前方有一个小村落,没跟他说过话,更没有见过他,这个说法依然是说得通的。
    除非……这人根本就不讲道理。
    那人冷哼了一声,说:“你们这事是做得漂亮,这地上又留了灶火又留了木桩,还妆模作样的覆过土,就像蒙骗我,但我可不是什么傻瓜,能被你们这点把戏给蒙骗过去。”
    “我追了他整整十天,十天十夜,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抓到他了,可惜还是让那小子跑了,但我也没输,在他背上砍了一刀,就算人没死,也元气大伤。前几日大于倾盆,他如果想休整疗伤,就一定要找个舒适的地儿,没有哪里比这儿更好了。”
    他吸了吸鼻子,微微向左弯曲的鼻梁皱在了一起,“我能在你这儿,能闻着他身上的血味儿!”
    “这……”
    算命先生还没发话,那小童却忍不住了。
    他和其他沉默的人一样,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虽然何愈也是外来的,也带了一大帮子人,但他就没有像这个人一样,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公鸡似的得意极了。所以他想给这人一点教训,让他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丢丢面子。
    “大人可是甲戍年生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那人问道。
    他的父亲是皇帝的太师,位高权重,在府里养了一群能人异士,这些人里,有的号称自己为半仙,说能从真命天子身上看见龙气。于是耳濡目染,他也略微懂一些周易玄学,听那小童说起自己的生年,顿时以为自己遇见什么奇人,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算命先生摇摇头,低斥了一声:“小童,莫胡说!”
    光凭相面,其实是可以推出一个人的生辰的,因为面相骨相命理,这三者是相辅相成的。但小童是他一手培养的,有几斤几两,他心里清楚的很,是绝对没有这个能力从相面推导出那人的生辰。他这么说,话里是另有深意,而这深意,这人一定不怎么喜欢。
    小童嘻嘻一笑,说:“难道不是么?我还以为只有属狗的……才有这么灵的鼻子。”
    “你!”那人气急败坏,搞了半天,原来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是狗。
    他握紧手里的马鞭,吼道:“你这个狗东西,知道我是谁吗?”
    小童被这人凶神恶煞地样子给吓了一跳,顿时后悔自己不该图一时之快,多嘴多舌,慌忙往后躲,将身体蜷缩着,藏在师父身后。算命先生伸手正要护小童,那人却赶在算命先生前头把小童给提溜过去。
    小童年纪稍小,个头不高,不过百来斤,那人有武功底子,身强力壮,手臂一举,便将人提到了半空中。这样的高度,又是个孩子,若是摔下来非死及残。小童两条细腿悬在空里,像蚂蚱一样乱蹬,吓得嗷嗷直哭,一边哭嘴里一边喊着:“师父,师父救我啊。”
    算命先生虽然看不见自己的徒儿到底怎么了,但听着声就知道一定危险极了,便说:“这位大人,这孩子不怎么会说话,顶撞了大人是我这个师父没教好,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他这一次吧。”
    那人冷笑一声,说:“原来你这瞎子是他的师父啊。呵,我可告诉你,师父可不是你这样当的。当今皇帝可是我爹的徒儿,你看我爹这师父,是像你这样当的么?”
    众人一听,不由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他们还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以为只是一个从京都来的将军,没想到原来这人就是臭名昭著的马二郎。
    这人是太师马非宥的第二个儿子,二十岁不大就在京都闯出了名堂,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这么胡混了几个年头,他爹便给了他一支几千人的军队,派他镇压京都城外的叛军,从这之后更是不得了。他极其喜欢虐待战俘,所到之处,不管是叛军还是平民,全部收押,女的就送进军营里,漂亮的女子就送进他的军帐里,剩下的当牲口一样玩弄一段时间,玩腻了就随便找个坑把给埋了,不管活的死的,统统一个坑。
    他这般残暴的行径让他得了一个名字,叫蝗军,跟蝗虫一样,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寸草不生。
    小童已经吓得面无血色,长裤跨里的那玩意胀了一下,流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液体顺着裤管往外流,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那人狰狞的大笑了一声,伸手摸了一把软了的裤裆,说:“都吓尿了,哈!”
    他手里的马鞭哗哗地往地上甩了一把,说:“我这鞭子可有意思,一鞭子下去,马能蹿三尺,人能掉一层皮,你说我打你哪里比较好?是打你的脸蛋儿,还是打你的屁股?”
    那人握着鞭子的手立起两根手指,在小童肚子下部掐来掐去,拧着皮肉往外拉扯,手越来越向下,鞭子上的倒钩刺在小童的肚皮上,小童脸憋得通红,连哭都不会哭了。
    村民们看着男人猥琐至极的举动,都愤怒极了,女人们不忍心再看,别过脸去,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窥视,护着怀里的胖娃娃,暗暗庆幸,谢天谢地,抓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孩子那命根子,可是还要传宗接代的。男人则握紧了拳头,只想着,若不是他们人多,他们手里有刀,他保准一拳头将这人的歪鼻子打得从左边偏变成往右边偏。
    “大人若想知道叛军的去向,我们说就是了,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男人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看见说话的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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