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愈的手背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意,冷冰冰的,像一滴从天穹之上徒步旅行万里的雨,击打在他的心上。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在惩罚她,还是在惩罚他自己。他突然觉得这样做一点意思都没有,空虚极了。
    他松开手臂,颓然地靠在墙壁上。
    真遗憾啊,千杯不倒就是有这么一个坏处,那就是永远都享受不到解酒发疯地乐趣。
    那只在放在她腰际,有些孟浪的手突然收了回去,那沉重的身体也倒在墙壁上,那股无形的压力终于消失不见,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何愈低沉而短促地呼吸声还在她耳畔响着,这一刻,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想问问何愈,他对她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他们是亲人,是夫妻,患难与共过,同床共枕过。
    她真想知道,在他的心里,可有把她当作除此之外的人。
    “你……”有愧低声道:“那个姑娘,你可喜欢她?”
    何愈扬了扬头,后脑勺倚在墙壁上,“喜欢得紧啊。”他的声音略带调笑,不作数似的回回答道。
    “那你,”有愧咬了咬唇,又问:“那你……爱她么?”
    何愈那两只好看的凤眼在月光下泛着光,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有些不屑,还有些自嘲。
    “她……”
    他爱她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却不再有资格回答。
    如果他真的爱她,他为什么让她受这么多委屈?为什么怀疑她欺骗她?又为什么,会轻手射出那根箭?
    每年的那一天,他都会来到那面悬崖,悬崖下是万丈深渊,万丈深渊里是奔流不息声势浩大的河。每当他站在她曾站过的那一片泥土,他便会陷入深深的自责。他知道当箭头对准自己是怎样的感觉,恐惧,窒息,想跑跑不了,和站在原地等死的绝望,然后听见耳边传来震耳的嗖嗖声,像阎王爷哗啦啦地划过一页生死簿。
    而比这更令人感到讽刺的,是最后企图救下她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狼牙的匕首拨开他的飞箭,也击碎了他的自负。
    他以为他不会伤到她的,因为他从没想到过伤到她该怎么办。
    真是该死啊。
    “她……是我的妻子。”何愈低声答道。
    黑暗的柴房里,有愧终于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了,原来是顶多如此。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当月光从她的脚尖爬到她的脚踝,何愈缓缓伸出手。
    他垂着眼,解开系在她手腕上的绳索,只见那白皙的手腕已经被勒出了两条嫣红的痕迹,他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指悬在半空中,想去轻触一下因他而起的伤痕,却又缓缓收回口。
    “我……不再逼你了。”他轻声说。
    “如果你想留在这地方也好,好山好水,太平安稳。跟着我走,又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接着他的手轻握上她的脚背,弯下身,将那系在脚上的结也结了开来,当她身上所有的绳索都被解开后,他站起身,从柴房离开。
    她的手可以动了,脚也可以动,她可以自己走出去了,但这一刻她还是静静地抱膝枯坐地上。
    他不逼她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终于自由了,终于可以继续她梦寐以求的平淡生活,终于可以一个人好好过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某一个角落,却又突然泛起了苦涩。这次,他大概是真的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柴房里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小童手里拿着一只托盘,托盘抵到有愧手里,上面是一碗阳春面,飘着香油的面汤上点着一撮碧绿的葱花,
    算命先生缓缓在有愧面前盘腿坐下,开口道:“吃罢,那年轻人要人准备的。”
    有愧点头,拾起筷子,挑了几根面,小口吃了。
    算命先生虽然看不见有愧的脸,但他却能感觉到她的悲伤。有的故事不用过问,便能看见故事里的伤痕。
    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姑娘,胸口中了一箭,顺着河水飘了一路,飘到他门前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这样的遭遇,想来一定不是幸福的。所以他不问,而他不问,她便不说。
    小童突然说道:“哎哟,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掉金豆豆,金豆豆都掉碗里去了。难道,难道是这面里没加盐,你嫌胃口淡?咳,淡了你就跟我们说啊,至于这样么?家里又不缺这点盐巴。你这个样子,说出去被人听了,还以为我们师父亏待你了呢。”
    那小童脸皮薄,平日里他一直把有愧当自己的对头,斗嘴打闹惯了,这会儿一时转不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跟有愧说什么宽慰人的话。
    有愧吸了吸鼻子,又吃了口面,说:“我没有,只有你们小屁孩才哭鼻子呢,我只是,只是吃到了辣子。”
    “怎么会?”小童道:“我端上来的时候,里面清汤寡水,一粒辣椒子都没有。”
    算命先生说:“小童,你就让伍茴慢慢吃罢,再去厨房里盛碗面汤来。”
    小童道:“师父啊,你眼神不好,她碗里面汤还没动呢!”
    算命师父道:“叫你去你就去,权当是给为师盛的,行么?”
    小童这才嘀嘀咕咕地从房里出去。
    小童出去后,算命师父便对有愧说道:“伍茴啊,你可认识那年轻人?”
    有愧抿了抿唇,道:“他是,一位故人。”
    算命先生便道:“你恨他么?”
    有愧犹豫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恨吧,谁不恨一个杀了自己的人呢。
    算命先生又问:“那你爱他么?”
    有愧又犹豫了半晌,然后低声道:“那是以前的事儿了。”
    算命先生叹了口气,捋了捋下颚的长须,道:“如果只是恨他,那就好办,把仇报,两清便是;如果只是爱他,那也好办,把心意说了,听天由命便是。但若是又爱又恨,由爱生恨,那就难办。恨他恨到要剥皮抽筋,刀子递到手里了,心却软了;爱他爱到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想到仇恨,又想转身就走。这两种极端,人只能选一个,不然会被活生生撕成两半,谁都受不了。”
    有愧低声问道:“那该怎么办?”
    算命先生摇摇头,说:“法子有倒是有,但没几个人能做到。”
    “是什么法子?”
    “放下。不报仇,也不报恩。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像流走的河,莫去追究,别让它们像影子一样,无孔不入。”
    ***
    过了两天,天气放晴,出了好大的太阳,山谷里要开掘的山路清理好了一大半,这天算命先生指挥小童把书屋里的那些砖头厚的旧书搬出来,铺在院子里晒晒,免得里面生出的蠹虫把书页给啃噬了。
    他靠在摇椅上,眼睛看不见,却依旧熟练的指挥着:“小童,那本《袁天罡称骨》该翻个面了。”
    “是,师父。”小童道。
    算命先生突然想起间事,便对有愧说道:“伍茴啊,这几天怎么没看见王阿虎那孩子?”
    王阿虎这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活泼好动”,性子一向坐不住,最喜欢往山谷外跑,然后从外头听来些好玩儿的事儿,便回村子跟大家讲。这几天没了出山的路,那小子这会儿应该早憋急了满村子乱窜才对,怎么到这会儿都没“听”着人“声”?
    有愧还没来得及答,那小童便道:“阿虎哥他去帮忙清理山路了!”
    “哦?”算命先生便道:“这时干什么,外头有千把人,难道还就缺他一个王阿虎?”
    “师父,您这就不对了,”小童其实也想跟大伙一起去清理山路,清理山路这事儿多光荣啊,村里人被困在这里,是他们一铲子土,一篓子灰,将路给清理好的,日后说起来也是个谈资。无奈他这师父眼神不好,而伍茴又是个女的,所以大事小事关键时候还是得仰仗他,他肩上责任重大,实在是走不开。
    “路是我们村的路,我们不亲自去修,未必还让他们这些外人帮着修?别人愿意帮那是他们好心,要是遇见别人,别说帮着清理山路了,没打家劫舍,建什么妇女就不错了!”这话是小童从王阿虎那儿听来的,最后一个词他不怎么懂,王阿虎也没解释,至于何愈欺负伍茴的事儿,他一个小孩子,老早就忘了。
    算命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子,什么人心好,他那是不知道他给了多大的好处。
    他在摇椅上又晃了几下,说:“伍茴啊,到了饭点,你去给王阿虎他们送几个馒头”
    “好。”有愧应道
    算命先生捋了把胡子,像是做了下了天大的决心,说:“算了,别带几个了,再叫上些人,送一笼去,让干活的都吃点。”
    ☆、第64章 开路
    山谷外是一条窄路,不过两尺宽,平日往来,两人并肩走还算得上宽敞,一人一车相逢则略有勉强,若是两车相遇,那就是勇者胜,嗓门大脾气燥的能得个先。``那山上被雨水冲下来的泥土正好堆积在道路上,把这本来就狭窄的通道堵得是密不透风。小车儿推着,一车车地装土,这些装了的土却也没地方放,只得再用密篓子兜着,人背着,一篓篓地运出去。
    在众多繁忙的身影里,有愧瞧见一身白衣的白梁正站在土堆上方指挥着,他脸上身上都沾了泥土,白脸顿时黑了一色度,倒把那一口白牙给显得晃眼。白梁刚好看见提着竹筐来的有愧,便灵敏地从土坡上一跃而下,笑眯眯地对有愧说道:“伍茴姑娘,你们怎么来了?难道是给我们送吃的了?”
    有愧笑笑,将竹篮上的布揭开,露出里面盛满的大白馒头,说:“这是师父让我们准备的,本来是只给自己人吃,不过我师父心肠软,转念一想,你们也都受累了,便让我多准备些,见者有份。”
    白梁欢喜道:“这敢情好,不是我抱怨,出门在外,衣食住行,没一样能跟自己家里比,就说这吃吧,别说新鲜出炉的大白馒头了,能就着水吃点馕都是不错的。”说着他伸手便抓了一个,黑黝黝的手一下在白馒头上留下了一个黑指印。
    有愧顿时母爱泛滥了,说起来白梁比她还大一点,但却长了张白嫩嫩的娃娃脸,一笑嘴边还有两只甜酒窝,这长相简直天生是给人当弟弟的,而且他一直都叫她嫂子,长嫂如母,她多照顾一下也没毛病,于是有愧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白手帕,对白梁说:“诶诶,把手擦擦先,都是泥。”
    白梁并没接那手绢,手绢一向是姑娘的贴身物品,这道理他明白得很,若是接了别说人姑娘会吵吵地要以身相却,就光他那性格越来越诡谲的大哥都不会饶了他。于是白梁将手背往身上蹭了两下,说:“这有什么?姑娘难道没听过那句俗语?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有愧拿他没办法,只得由着他的性子去,拿着帕子,将白梁白衣服上脏兮兮的灰给拍掉了。这动作虽然稍微亲昵了些,但两人心里都坦坦荡荡,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不知怎的,白梁却总觉得有一道扎人的目光正射在他后颈上,凭着习武之人的本能,他马上扭头一看,正瞧见土坡另一边的何愈。
    何愈一双敏锐的凤眸正朝这边看去,撞见他回头,目光便是一闪,对他一颔首,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向别处。
    何愈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白梁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何愈八成是误会他俩有个什么。这下可好,他算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不过这也不是他的错,谁叫他生了一张招人喜欢的俊脸呢。这么想着,白梁忙不迭地又多拿了一只馒头,然后将两只馒头夹在腋下,一边一个,腾出手来,一把推开有愧的手,义正言辞地说:“这点小事儿,怎么能麻烦姑娘。姑娘这双芊芊玉手,是该抚琴作画的,哪里是给我这等粗人拂尘的?”
    有愧以前经常瞧见白梁说这种俏皮话讨漂亮姑娘开心,可在她面前一向是规矩的,头次见他拿这番甜言蜜语哄她,不由忍俊不禁。
    白梁这下更是傻了眼,怎么还笑了,这一笑误会不是更大发了么?他只好脸一耷,蹲了下去,一边嚼馒头,一边埋怨似的跟有愧说:“伍茴姑娘,您就行行好罢,别折腾我了,我这小身板,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有愧微愣,便问:“我怎么折腾你了?”
    白梁道:“我知道你是气我大哥昨天对你无礼,现在便想着法子要气他,于是跑到我这儿大献殷勤。”说话间,白梁那两只馒头已经下肚了一个半,还有半个捏在手里,怪舍不得地放在嘴边。
    有愧傻了眼,她真没有这想法,“我可没这意思,,馒头是师父吩咐的,手是你自己弄脏的,小兄弟这是想哪里去了?”
    白梁默默将手中最后半个馒头塞进嘴里,低声说道:“其实我大哥他真不是什么恶人,当然了,昨天的事儿不管怎么说都他的不是,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会那样主要是……”
    “主要是什么?”有愧问。
    “主要是因为姑娘有点像一位故人。”白梁道。
    “故人?”有愧心里有些打鼓,她说道:“是么?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真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就像双生子。”
    白梁摇摇头:“也不是长得像,因为细看起来,你们并没有哪个地方相似。可你们的年纪相仿,身材也相仿,性子又都是柔软的那种,于是不自觉地,就觉得看见了她的影子。咳,姑娘可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她生得也漂亮呢,跟姑娘一样。”
    有愧这下松了口气,笑着说:“是么,倒是想见见这位姑娘呢。”
    “那就没机会了,”白梁笑笑的眼睛突然凝重起来,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日后只要再想起这一幕,都会觉得心惊,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的神射手,竟然亲手射死了自己的妻子,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疼苦的讽刺啊。
    “她是何大哥的妻子,但因为几年前的一件事,她不幸死去。从那以后,大哥就再也没有走出这个阴影。他从不跟我们说起这件事,不管他喝多少酒,有多醉,他都不一字不提,我们相劝都劝不了。也不肯再另娶,柳大娘不知道劝了他多少次,要他再赶快再娶一个,再娶一个,把儿子生了,还有什么坎迈不过去,什么事翻不了篇?但他也不愿意,送来漂亮姑娘的画册画卷,一眼都不肯看。”
    有愧静静地听着,原来他是这么自责,原来他未曾娶妻,原来他没有一天忘记她。这让她不禁困惑,如果没有一丝爱意,人还会这么执着么?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忙碌的人群里搜寻那个人的身影,但土坡上人头攒动,大家干得是那么的热火朝天,忙碌极了,唯独少了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馒头已经分完了,竹筐里也见了底部,有愧默默将竹筐收拾好,准备打道回府,这时却看见何愈从土坡上缓步向来,笔直地向她这个方向走来。
    他脸色漠然,身后跟着一大帮子人,乌泱泱一大片,纵然面无愠色,但依然让人感到无尽的压迫感,他在有愧面前停住了,沉声问:“你现在准备回去么?”
    “是,”有愧有些害怕,不知道何愈又想干什么,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或许她摸清楚了何愈对原来那个自己的感情,而何愈对现在这个身份的她又到底在大什么主意她则一无所知。
    “你不能走。”何愈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有愧微愣,这又是怎么了,难道又有气要出在她身上了?于是她口不择言地说道:“难道上次把我关柴房你还没过足瘾?”
    这话一说完有愧就后悔了,她不该这么说的。其实那天在柴房里他也并没有对她怎么样,是轻薄了一点,但并无恶意,更没伤到她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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