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两盏茶对林灿来说却像过了很久。
    即便他眼中看到的依然还是熟悉的嫂夫人,可脑中却一直回荡着师傅所讲的那些魔教人魔教事。
    一笑灭门,一怒屠城,虽然不知道这面里有多少事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但怎么着也不会完全是捕风捉影。
    何况他也算是亲见着田妙华三人之力就在四百人的胡人营地大杀四方救出程驰。一众谭城军都只有接应善后的份。
    这些他亲眼见证的事实让那些传闻听起来越发骇人非常。
    正是太过骇人了,让林灿都有些不知道该跟田妙华这个魔道水榭大总管说什么。
    他过去应该没有什么得罪嫂夫人的地方吧?回想自相识至今她一直都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仿佛没有任何事情会让她动气一般,竟觉得有点后背发凉。
    于是为了避免尴尬他就只能专心盯着茶盏喝茶,两盏茶的功夫愣是灌了四五杯下肚。
    田妙华只浅浅抿了几口茶,见他差不多快把自己灌饱了,这才若无其事地放下茶杯,“林公子怎么变得这么安静,可是路上累了?”
    林灿见借口送上门慌忙点头,“是是,路上赶的太急,确实有些疲惫。”
    田妙华知道他跟江湖人有些来往,自己的名号既然透露出去了,被查到来历也没什么可奇怪。只看林灿这次见到她之后反常的反应就知道他知道了什么,还知道的不少。
    看他仿佛也是个在沙场练惯的将军,可实际上一直都被人保护的很好,待在后方养尊处优,没真正见过几次血腥。
    田妙华也不想吓着他,顺着他的话温言软语道:“既是累了,就先回客房去休息吧。你的房间都还留着,我让玲珑打热水过去。”
    林灿下意识就要应下,可一想到自己此次来这里的原因,便顾不了尴尬道:“嫂夫人千万别劳烦,我还没跟程老弟好好叙上几句,总得说几句话再歇。”
    田妙华看他一眼,料他是有事跟程驰说。这人平日里瞧着嘻嘻乐乐的一副浪荡公子模样,但在正事上却从没耽误过。她也就不多说什么,继续陪着喝茶。
    见她睫毛如扇温顺低垂,青花白瓷的茶杯贴近温润樱唇的美好模样,林灿心里就纠结——嫂夫人这么美,这么好,自己真要因为她是个魔道中人就把气氛弄的这么尴尬吗?
    林灿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眼前佳人入画的画面太美,而他是美人至上的林灿。
    美人就是美人,魔教的美人也是美人,怎么可以区别对待?
    林灿短暂而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正欲开口调节一下气氛,程驰便已经大步走来——“你怎么这时候跑来了?战事都已经了解了?你可别是丢下边关战事偷跑来的?”
    “哪儿能啊,我又不是你。我可是(吩咐属下)处理好军务回京述过职才来的!”
    林灿起身迎上前两步,把程驰上上下下重又打量了一遍。他方才初见时也不是不关心,只是实在嫌弃程驰的泥腿子打扮就没细看。这会儿见他又玉树临风气度不凡的模样才满意,再看他面色红润一脸春风,哪里有个重伤初愈人的样子。
    林灿突然觉得程驰这段日子搞不好过的比自己还滋润呢——而这世上有什么比爱情更能滋润人?
    ——当然有,比如门主夫人的补药。
    但林灿是不会承认这种东西的,当他看着眼前春风满面的程老弟,想起刚看到他们时他那副鞍前马后伺候地主婆的狗腿样儿,突然灵光一闪,再看程驰时的眼光就变了个颜色。
    他一脸奸笑着把程驰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他:“老弟,你是不是搞定嫂夫人了?恭喜啊~~”
    一脸暧昧的笑容加上略嫌下流的手势,常年在军中跟大老粗爷们们生活在一起的程驰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林灿现在可不再怀疑程驰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了,就说呢,程驰正值壮年身强体健,怎么会有问题呢?
    现在他知道了田妙华的身份,立刻便觉得程将军夫纲不振恐怕不是身体原因而是娶来的夫人太强悍了!像田妙华这样的身手,只要她不愿意,别说一个程驰,就是再多一个俩一块儿上,怕也摁不倒她!
    当然如果人家愿意的话那自然另当别论。
    所以看到程驰如今这副样子,推翻了“程驰有疾”这种设定的林灿理所当然的有了新的推断——他定是已经得手抱得美人归!可喜可贺!
    然而程驰的脸色却绝对称不上好看,自己家卧房里的事几时需要林灿来关心了?何况……他都还没得手呢!这不是揭人伤疤下人脸面吗!
    要不是林灿比他官高一级,又念着他以前是他的顶头上司,程驰真想直接一脚给他踹出去。
    “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可以去洗洗睡,明天一早就能上路了。”
    林灿露出一脸“你竟然赶我去睡——不对,你竟然赶我回去??”的夸张表情,可惜演的虽好却没人看,见程驰看都不看他怕是要动真格的,这才赶忙收敛了一下,“我来是有正事的……”
    他略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程驰和田妙华一眼,稍稍清了清喉咙才两手叠握越过肩头仿佛向苍天一礼,“皇上口谕,召你和嫂夫人进京。”
    一瞬间程驰就变了脸色,瞪着林灿仿佛这个口谕是他要求的一般,目光几乎能在他身上瞪出个窟窿来。
    “皇上他答应过——”
    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怨怼,怕这种时候一张嘴,直接骂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
    林灿作为皇上的说客赶忙尽心尽力地劝道:“你知道,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但是他特地保证过,嫂夫人进京绝对不会有一点危险……”
    “他还保证过绝不会明旨召我入京!”程驰脱口而出,已然压不住心里的怨怼。
    当年他执意辞官,皇上硬是留了他四年待边关平定才放他回乡。他不敢说要皇上念他什么情,至少他也是尽了一个当臣子的义务,念他几分劳苦总不为过。
    当时皇上便已经应允他远离京都远离朝堂,即便先前战事告急不得不让他重回军中也只是密召入京没有让任何外人知道。
    而此时林灿带来的即便只是口谕,也已经是明旨了,说明他此番若是进京,有些人是知道的——甚至正是某些人的请旨皇上才会发下口谕。
    皇上此举将他置于何地?将他夫人的安危置于何地??
    皇上既然毁约,他要怎么还敢相信他的保证?
    林灿瞧着程驰的脸色觉得事情真的要不妙了,赶紧再劝:“老弟你可别想不开抗旨啊!你知道的,现在皇上只是口谕,可你一旦不肯入京,圣旨马上就会跟来,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啊!”
    林灿这句是大实话,纵然皇上如今对程驰各种客气和善待,但那是因为他是个很有用的忠臣良将。而一旦他表示出了任何反抗之意,即便皇上明白他的苦处,也依然还是要维护自己的话语的分量,绝不会容许有人抗旨。
    当今的皇上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会跟你谈情面,你对他有用,自然能赢得一丝和颜悦色。但用不着了,或者想要违抗,那又会是另一番光景。
    程驰对他自然还是有用的,但他终究只是一个一心归乡的辞臣,还有人正在朝中,而那人比他更有用。
    程驰的拳头捏了又放,脸色几经转变也还是没有再说一句话。
    林灿心里急,他知道程驰心里对这件事的芥蒂多深,生怕他真的不管不顾抗旨不肯入京。
    倘若旧事重演……
    重演?
    林灿突然脑子里一闪,意识到这事儿它就不会重演啊!
    哪怕京城依然还是四年前的那个龙潭虎穴,但程驰身边的人却不是同一个,情势已经从根本上就变得不同了!
    终于能够解决这个难题他心里一喜,但又要假装自己不是刚刚才想起田妙华这个大活人,拉住程驰老神在在道:“程老弟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只是入个京,嫂夫人根本不会有事的啊!”
    ——有谁能动得了嫂夫人呢?
    被他这么一提程驰才终于想起来田妙华携伴三人挑了胡人四百人营地这个事实,她的的确确是他从娶亲之始就期望的身怀武艺的江湖儿女,而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柔弱娇花不堪风雨的女子。
    不怪他总是忘记,实在是她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
    两人此时才齐齐地向田妙华看去,被忽略了半天的田妙华正事不关己一般地慢慢品茶,感觉到两人的视线才抬起头来,悠然一笑。
    那笑容的意思大概是:你们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个我了?
    两人尴尬得只能笑着摸鼻子,毕竟论实力俩人绑一块儿都未必打得过田妙华,却把人家晾在一边儿自己在这儿瞎苦恼。
    不过程驰也不是就没有顾虑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四百人简陋营地怎么能跟三千禁军戒备下的皇宫所在之地相提并论?
    只是林灿还在旁边低声劝道:“这次怎么说也是皇上亲自下的口谕,谁也不敢不给皇上面子,至少在明面上没人敢动手的。至于暗地里的,难道咱们嫂夫人会怕?”
    加上不得不考虑的抗旨的后果,似乎进京已是现在最好的选择了。
    程驰终于放弃了挣扎,看得出来他的决定,田妙华便随口一问道:“那么你们现在可以告诉我,四年前发生过什么了?”
    程驰整个人一顿,田妙华的视线就自然滑过他落向林灿。
    她大概就没指望过程驰,他这种耿直的人,以前没说,那现在自然也不会开口。
    可这回林灿也尴尬地看看田妙华再看看程驰,这事,他也不好开口啊~~
    田妙华没勉强他们,本就是随口一问,他们爱说不说。反正到了京城,是什么神魔鬼怪该显形行的自然也就显形了。
    ……
    一家人都没想到还有再回京城的一天,看得出玲珑和玉嬷嬷都生出了几分犹豫,倒是什么都不懂的小铭和小铠显得兴奋不已。
    住在京城时他们虽然年纪小不记事,但到底也是从小住过的地方,一提起来竟然还记得床底下藏着的玩具,后院里常来找食的野猫。瞧着他们这个高兴样,程驰原本不想让他们跟去的想法也说不出口了。
    玲珑现在跟李重山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田妙华原想让她留在家里就好,但玲珑岂是那种重色忘主的人,坚定地说道:“京城里的情况怎么着我也比初夏初雪她们熟悉一些,自然要去照应着夫人的!可不能撇下我!”
    既然她这么有情有义忠心护主,田妙华也就随她了。
    而玉嬷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自然就留在家里看家,大鹏也留下来帮她照应着家里。
    第84章
    他们此番是应皇命上京不敢多做耽搁,即便本就是皇上强人所难,却还得避免人还在半路上皇上就已经起了疑心认为他有心抗旨。
    索性“带伤上路”更能够表忠心,林灿便催着程驰赶紧收拾东西次日就准备上路。
    程驰已经不再说不进京的傻话,因为他干脆什么话都不说,一个人闷在书房里点着蜡烛坐了一整夜。
    林灿隐约能够感觉到他的人生信仰正在发生动摇,半生忠君忠主军令如山,可在皇帝眼中却是放在天平上用来衡量的筹码。若是为了江山社稷让他在战场上牺牲倒也罢了,可是就在这京城中宫廷中,皇帝却要用他夫人的安危来换取一点利益。
    他固然知道田妙华未必会有事,皇上这一次也许真的会努力的保证她的安全。但危险依然是存在的,要把田妙华置于危险之中他就不能忍。
    不能忍,却也还是要忍下来。
    林灿大气不敢出地躲在客房里装棒槌,以防自己哪句话说错刺激到程驰,再节外生出枝来。
    待到深夜里他睡得实沉,哪里还知道程驰终于离开书房来到后院。
    他站在卧房门前没有敲门,更没有进去,就这样默默站着。好像就这样站着,也能透过墙壁和窗户看到里面的人一般。
    田妙华大约是知道他在屋外的吧。
    不过知道又如何,既然他既不敲门也不进来,那她自然翻个身继续睡。
    明日还得赶路,她可不想休息不足,影响精神是小,影响了皮肤可就不好了。
    所以没人知道程驰在屋外站到几时,只待次日早饭见到他时,他已然有些面色微白精神不济。
    虽然不知道他这算是有心或者无意,但在林灿看来这样更好。
    之前这老弟养的也太好了,一点都不像个重伤初愈的人,索性都要“带伤上路”表忠心,当然还是显得苍白一点虚弱一点更好些。
    田妙华可没林灿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待程驰落座便温柔如常地替他把初夏盛好的饭摆在面前,随口关心道:“你的伤才刚好,小心熬夜搞坏了身体。”
    面对田妙华的关心程驰心里更是愧疚不已,只要一想到是自己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和危险就不敢直视她,只能目光漂移开找话题问道:“玲珑呢?怎么还要你亲自端饭?”
    饭桌上没见到玲珑,田妙华不在意地回道:“昨天玲珑收拾行李没时间跟李大哥道别,今天一早就带着早饭去李大哥家了。大鹏驾车送她去的,用不了太久,等她回来我们也就该上路了。”
    程驰默默点了一下头,感慨如今玲珑也都是有夫家的人了,再不像过去上京、回乡,跟着他说走就走。
    他沉默地吃饭,想想自己临走最想多看一眼的还是那二十亩自留地,留了这么久,自己也没能种上几天。照看田地的许老汉走了,想来李重山会给他重新找一个人来,然而自己都没机会嘱咐新来的几句。
    也不知这一走,能不能尽快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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