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用慢慢从瞭望台上走下来,羽扇轻摇。
    “敌多我少。登陆战。不太容易啊。”
    一群髡发结辫的异族军马朝己方大呼小叫,不知说的什么,想来是“取你们狗命”之类。
    张清躺在担架上,从胳膊到腰裹得像个粽子,绷带上隐隐带血。仰头望天,说道:“我也,可以,用脚,发暗器,就是需要,练练。”
    方貌在霍霍磨刀,不紧不慢说:“已经派信鸽去向江南求援了。我伲大约还有三万人马。”
    武松慢慢分派:“待会林教头负责掩护所有伤员……”
    鲁智深一屁股跳起来:“洒家看……”
    “师兄先听我说。待会林教头负责掩护伤员,花荣兄弟弓箭掩护水军……”
    鲁智深踢了一脚桅杆,“喂!听洒家说!你……”
    “师兄别闹!等我说完!各营听我号令,小船备好……”
    鲁智深终于不耐烦,一拳冲过去,怒道:“叫你回头看看!你女人在岸边儿站着呢!”
    武松:“师兄别开玩……”
    “六娘!”
    一跃上岸,顾不得水花湿透鞋袜,一双眼上下一扫,确认她身上没有绳子枷锁,还是要一手握住刀柄,以防万一。紧紧抿着嘴角,大步迎上去。她也坏,矜持着原地站着不动,只是朝他笑着抹眼泪。
    多少次夜里遐想,再见到,要把她狠狠的抱起来,往天上一丢,听她一边尖叫一边笑。尚距离五尺,手还没伸出来,一群彪形大汉把她挡住了。
    “你是武松?”
    “你瞅啥?”
    “不得无礼!”
    “不许碰她!”
    常胜军跟梁山军英雄惜英雄,对武松却有点天然的敌意。不仅是因着史文恭的关系。更是因为,没几天前刚刚向潘夫人下跪起誓,把她敬成观音菩萨;转眼这厮却能让她又哭又笑的像个孩子。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搁谁身上谁不痛快。
    武松抬眼,刀锋般的目光凛凛一扫,众常胜军官就有些畏缩,寻思着“护主”不能太积极,起码别挡在头一个。
    齐齐往后退一步。萧和尚奴笑着提醒一句:“轻拿轻放。”
    腾出双手,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抱紧,长长吻下去。这一次北上,虽然保了黄河,救了几十万百姓,却也送了不少梁山兄弟的性命。回程的日子是压抑的,始终担忧京城里的局势,一丁点也不敢多想。
    只做好了一切准备决一死战。若是京城丢了,就夺回来;若是她被掳去了,就夺回来;若是她不幸了,报仇。
    眼下一切出乎他意料的安好。大悲大喜之下,任何其他情绪都搁置一旁,只知道尽情享受此刻的快乐。
    她反倒害羞了。让契丹大汉瞧着没什么,可听见梁山兄弟们争先恐后的跑过来了。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溅起甜丝丝的波浪,“二哥……我跟你说……”
    “别说话。”吻一下,“亲我。”
    “你放下我……别让人……”
    “就不。”吻一下,“亲我。”
    “你知道这军马……”
    “回去再说。”吻一下,“亲我。”
    “小心点儿……唔,太紧……压坏了……啊!”
    一声尖叫,让他轻轻抛上天,又稳稳的接在手里,听他畅快大笑。
    气急败坏:“武松!你孩儿将来恐高就是你害的!”
    笑声一下子停了。一张俊脸写满懵然,好像被和尚敲了当头一禅杖。
    “我、我以为他们开玩笑……”
    眼看这汉子神情一怔,像是猜到了什么,又不敢乱问,没头苍蝇般恍惚不已的样儿,众军官觉得找回些场子。
    “别猜啦,是你的没错。”
    “是夫人说的,我们也没亲眼见。”
    “对对,我们没见过。但夫人说啥我们都信。”
    “喂,这个是武松吧?咱别认错了。”
    “夫人都没说不是……”
    “她是没说话,哭着呢。”
    ……
    这些话武松一律没听见。右手仍是扣着刀柄,只一只左手,轻轻将她抱离了地,吻掉她腮边的泪,再按进怀里,感到胸前一点点湿了。
    全身微微抖,控制了好一阵子,才凑近她耳边,抱怨似的说一句:“你知道吗,我有两次差点儿死了。想着你还等我,不敢死。”
    眼角淌一小滴泪,没工夫擦,扬起头任风吹掉。手臂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将身边围拢的军兵们扫视一眼,慢慢问:“敢问诸位……”
    一群契丹大汉见他轻轻松松的单手抱个人,这才有点服气,答道:“友军。”
    “主帅是……”
    没等到答案,十几双眼睛往他怀里面瞟。
    这群人听不太懂汉话。武松想。
    话音放得更慢:“东京城……”
    “安全!”
    “东明县……”
    “安全!”
    “陈桥驿……”
    “有三千人守着。”
    “陈留……”
    “宋军守着,没听说丢。”
    “兀术……”
    “城里关着呢。”
    “史文恭……”
    “差点死在你夫人手里。”也知道该如何措辞。
    武松方寸不乱,一串军情梳理完毕,这才彻底放心,又惊又喜,右手从刀柄上放下来。
    回头叫道:“兄弟们,上岸!”
    回到府上,武松才好像慢慢理解了全部的事实。开始抿着嘴偷偷笑。把她关在卧室,连哄带劝,轻手轻脚的解她裙子。
    “给我看看——什么都没有嘛。”
    “还瞧不出来呢。”
    “什么时候能瞧出来?”
    “我又没生过,我哪知道。”
    他深以为然地“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说:“起个名儿?”
    无奈,“太早了吧,又不知男女。”
    武松也觉出自己说话不过脑子,难为情笑笑,找补一句:“那,什么时候能知道?”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弯着腰笑他没出息:“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我说我最近怎的越来越精,敢情那份傻都挪到你头上了。”点点他额头,“怎么奖励我?”
    原本武松不在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忘记自己是孕妇;他一回来倒好,突然就进入状态,第一时间不忘邀功请赏,觉得肚子里的小东西一下子活起来了。
    被他抱进怀里,无声地轻抚,过了好一阵,才听他轻声说:
    “这次出征……折了好些个兄弟。晚间大家在城里聚一次,你能不能也来,让大伙高兴高兴。”
    她默然。喜悦的浪被冲得七零八落。突然明白了今日相见,他为什么眼角带泪。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府上开了小小的接风洗尘宴。梁山、明教众人虽说是凯旋,但损兵折将不少,此次回京,本预备好了殊死一搏,一条伤痕累累的命,交代在保卫家园之事上,也不算亏。
    此时竟见一切如故,街上依旧人声嘈杂,军营里依旧一二三四的训练,天驷监里的马儿似乎还更肥了些,有家眷的,老母娇妻幼子早就闻声迎了出来,杂在满街百姓当中,端着美酒佳肴,洒泪迎接英雄。
    武松整个人似乎不在状态,对身边一连串的恭喜贺喜充耳不闻,手上备好的红封也不知道发,让人一个个抢走。只看着潘小园面前简单的四菜一汤,讷讷问:“怎的不多吃点?”
    她缩缩头,讨好的笑一笑。总不能告诉他,你的孩儿不仅被我饿着,而且还差点让我给炸没了吧!
    没答话,旁边丫环厨娘一连串的跟武松告状:“夫人是怕吃粗了身条,就是不肯多吃饭!我们怎么劝也没用!有什么法子……”
    急了,这帮卖主求荣的东西。
    “我没不吃……”
    忸怩了半天,才悄声解释:“我、我怕吃成周通媳妇那样儿……我是控制体重……拣有营养的吃……”
    虽然万般憧憬肚子里的小武松,却也时不常的晚上做噩梦,只怕万一提前交代在这儿……
    钱还没花完呢!
    旁边孙二娘她们也跟着凑热闹,笑道:“六妹子,眼下可不比往日。武二兄弟堂堂八尺男子汉,他的孩儿若是生出来瘦瘦小小的,没的遭人笑话!你就辛苦多吃些儿,别管什么铺张浪费!……”
    武松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些女人在说什么。回过神,伸手截留了孙二娘殷勤递过来的一大碗猪脚汤,笑道:“六娘不爱吃就不吃,二姐别瞎做主。”
    依稀记得幼时听大哥说过,他生出来时便比寻常孩儿健壮,娘亲便是死在这件事上。今日突然想起,顿觉这喜事没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刚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下来,心思变得格外患得患失。
    人好好的活着,就是老天爷给他最大的一个惊喜。至于她肚里的孩儿几斤几两,他武松不操这个鸟心。
    转头命令丫环:“以后不准再管她吃喝。”
    丫环下人把武松的话当圣旨,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磅礴的喜悦之情冲淡了哀伤,除了重伤员,几十好汉齐聚一堂,人人头上包着白巾,腰间系着素带,却都是面带微笑,畅饮几个月来的头一碗美酒。
    众家眷也另开一席。潘小园去寒暄客套了一圈,就回到了武松等人身边。死去兄弟们的灵位前面,满满的摆了一碗碗酒。她跟着众人一道,用心拜了两拜。
    孙二娘跑出来迎老兄弟,看缺了不少,眼泪哗的就下来了。顾大嫂的娃也给抱了来,已经会满地跑了,指着一个个牌位咿咿呀呀的问这些是啥,顾大嫂瓮声瓮气答:“是你叔叔伯伯。”
    公孙胜大袖飘飘的从火药窑子作里赶来,相见了武松、吴用等人,又忽然看见潘小园,赶紧过来一个稽首,神秘莫测地朝她一笑:“贫道近日炼丹,又琢磨出个比上次威力更强的药饵方子,不知女施主还需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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