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万万不可 作者:存棠

    陛下,万万不可——存棠(80)

    这是他乡试的另一篇文章,题目是《生亦我所欲二句》。这样的题目容易落入舍生取义的老套立意,但他这个破题可谓新颖。

    生和义都是本存于人性中的东西,如果可能的话,自然都是想要的。

    没想到他那个总是把纲常伦理挂在嘴边的人,也能写出如此通情达理的文章。

    梁焕放下笔,出神地望着整个抱岩阁里堆的字纸,要么是他的,要么是自己抄的他的。

    前些日子,邓直慌慌张张地跑来未央宫,告诉自己,他死了。

    见到自己没有任何反应,邓直表现得十分错愕。

    而自己却在想,他是如何做到让旁人觉得他死了,而非离开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朝廷的五品官员,死了得有骸骨遗物吧?他是如何圆过去的?

    不过想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死了,走了,失踪了,叛逃了,无非就是个说法而已。

    这个时候,想必他已经去了想去的地方,找到想找的人了吧。

    想到那个画面,梁焕不由得身上有些不适,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去。

    自己这几年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他过得好么。自己做不到的事,那就让别人去做。只要他好,怎样都可以。

    疼就忍着吧,久了就习惯了。

    卢隐敲了敲门进来,躬身通报:林丞相来了,在未央宫候着。

    梁焕连忙平复了面上神情,起身同他出去。

    他现在已经不愿住在未央宫了,而是搬去了瑞坤宫和吴镜一起住。只有在接见臣工的时候,才会临时到未央宫去。

    他坐在正厅的主座上,接过林烛晖递过来的文件,随口问着:事情都交待好了?

    在梁焕刚登基那会儿,林烛晖总是像慈父照顾幼子一样看待他。可到了现在,虽然他们的年纪还是差那么多,他却再也不敢用那种态度对待这位年轻的帝王。

    林烛晖半低着头,恭谨道:是,臣已见过他们,这里是交待给陛下的。向您辞别后,臣这两日便离开京城。

    梁焕也没看他递上来的东西,凝视了他半晌,叶廷枢这几年,是朝廷欠他的,你同他说一声,生前身后,该给他的朕一样也不会少。至于你嘛你就算了。

    听见这话,林烛晖垂着目光,跪在他面前,臣不敢多求,如今这样,已是陛下恩典。

    梁焕点点头,也没什么想多和他说的,刚想让他走,便听到他又来了一句:陛下,臣还有个请求,臣想把女儿带走,可以么?

    啊可以啊。梁焕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想起来这事?

    沉默一会儿,林烛晖低声道:这次的事陈行离和他母亲帮了很多,臣想表达谢意,却不知道别的法子。臣自己都走了,女儿便不必在宫里了,想着他日后回来碍眼,还不如让臣把她带走。

    梁焕的手一点点攥成拳,故作平淡地说:真是难为你想出这么个主意。不过你也不用谢他了,他死了,不会回来了。

    邓直也说过他过世了,但臣总觉得并非如此。

    他这样怀疑的理由是,如果陈述之真的死了,那么梁焕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淡然。

    这个理由,倘若梁焕还是几年前那个撒着娇问他如何讨人欢心的孩子,他可能会说出来。但面对现在的梁焕,这样说就太不恭敬了。

    梁焕不想跟他深究此事,随你吧。最好把你闺女劝走,不然日日在这巴望着我,弄得跟我欠人家一样。

    您这样说,那臣就必须带她走了。

    到这里也无话可说了。梁焕起身下座,来到林烛晖面前,搀扶他起身。他望了望这位满面沧桑的老臣,话音柔缓下来:操心了一辈子,晚年享享福,再别管朝中这些事。

    听前面林烛晖还有些感动,到了后面却只剩一个苦笑。他总是为自己的鞠躬尽瘁而自我陶醉,没想到到了最后,他所辅佐的君王居然跟他说这样的话。

    林烛晖无声地叹息一声,后退半步,朝着梁焕一丝不苟地三叩三拜,做足了离开前的场面。

    大平的五路兵马迅速向西进军,由于沿途经过的城池守军极少,所以势如破竹。在察多国有所察觉之时,雍州失陷的土地已经尽数收复。

    然而收复故土不是战争的结束,在边境,五路兵马合为一路,向察多国内部进军。察多人迅速募兵抵抗,可一时间能凑出的人数太少。况且,大平军队所用的兵器已经过改良,察多人的坚铁便没什么优势。

    军力不足,兵器也不比对方强多少,虽然合恨草治好了他们的冻疮,察多人仍然节节败退。大平军队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察多国的首都。

    最初开战只是为了收复雍州,大家都认为能往察多境内打几个城便属不易,谁也没想到一直打到了首都,所以这之后的事都没有预案。

    几个将领很想直接把察多国灭了,但他们做不了这个主。于是就只能先把察多的王室和官府控制住,免得他们趁机募兵抵抗,然后把消息传回京城。

    这一日的早朝上,众人就如何处置察多国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朝中有不少人对这个敌国恨之入骨,主张直接灭掉它,将其并入大平的版图。

    然而吏部和户部抱团不同意。他们认为,大平和察多两个国家长期共存,很多事情处在平衡之中。如若察多国突然没了,那大平的经济就会被严重搅乱。而且现在的大平还没从欧阳清治下的阴影中恢复,突然多了那么一大片国土,根本就无力去管。

    手下的两个部都不同意了,朱幸就只能跟着一起不同意。朱幸不同意,而邓直又没说同意,下面的人再怎么喊也无用。

    下朝后,梁焕叫了邓直和白从来,又让人去管外交的鸿胪寺抓上几个人,一起商讨和察多国议和的事。说是议和,其实是要求察多国称臣纳贡,成为大平的属国。

    商讨完要事,梁焕随口问了邓直一句:前线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太大,邓直不知从哪答起,便开始事无巨细地讲粮草是怎么运进察多的,讲冲进首都的士卒是怎么编队的,讲前线将领如何对待察多百姓

    屋里其他人听得昏昏欲睡,梁焕也被气得够呛:邓直,你这是以原先和林丞相说话的方式和朕说话?那朕要丞相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回去当你的兵部尚书。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当着大家骂人,也太不给邓丞相面子了。陛下这是嫌原来林丞相太过嚣张,新上来一个就赶紧打压一下?

    邓直急得满头大汗,臣

    他话还没说出来,门口便有卢隐进来通报:陛下,晋州吴家遣人来传话。

    听到这话,梁焕有些疑惑。这么多年,那边好像从来没往京城传过话。

    什么事啊,要紧吗?

    卢隐犹豫了一下,也不是很要紧

    那等等再说。梁焕转而看着地上的邓直,你方才要说什么?

    邓直彻底泄了气,讪笑道:臣就想说几句请罪的话,您还有旁的事,臣就不说了。

    梁焕轻勾唇角,请罪就不必了,好好改改你那些毛病。再把兵部尚书的缺填了,不许找你们林家的人。

    说完,他把屋里这些人全赶出去干活。

    这时卢隐便过来说:吴先生传话,说他们夫妇二人三月初的时候在家中被人绑了,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最近才放他们回去。

    他们还说,路上听到些声音,旁的都不认得,只认得一个是陈陈员外的。

    梁焕身子一僵,他说什么了?

    说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了?

    没了。

    梁焕皱着眉思索,陈述之后来又见过吴氏夫妇?若是如此,那么他必定对自己有所隐瞒。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和他的突然离开有关。

    他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把所有事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强忍着疼痛,努力用理性分析其中原委。

    终于,他找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送陈述之回家,回到车上时,看到一张字条,写着别走,跟着他。

    如果陈述之果真是为了与那些人见面,那这张字条又是谁写的?

    他唯一想到的可能是,并不是陈述之真的要见那些人,而是有人想让他以为陈述之见了那些人。

    卢隐,有天晚上朕去陈行离家里,回来时车上有张纸条,你扔了吗?

    卢隐道:没有扔,存在库房里,奴才这就去找来。

    纸条上的字很是清秀,却不是梁焕熟悉的笔迹。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把它交给卢隐,道:你去找些很多人签了字的文件,挨个比对一下。

    陛下要哪些人?

    先看看宫里的人和朝中的人,不行的话,京城百姓也要看。

    到了晚上,卢隐递过来那张纸条,另外还有一份奏折。

    梁焕将它们同时展开,奏折的作者是江霁,在奏折中可以找到走着两个字,仔细对比,果真和纸条上的笔触一模一样。

    啪的一声,梁焕将奏折摔在桌上,卢隐,去把江霁叫来。

    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去了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梁焕忽然怒道,回去了就到家里叫,这还用朕教你吗?

    卢隐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答应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称呼陈员外是因为陈述之升过职,死前的官职是员外郎,死后也没有追封之类的。古人很少有叫X大人的,一般正式场合都是姓+官职。

    陈述之:林丞相和叶将军十几岁就认识了,所以林贵妃是哪来的?

    梁焕: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陈述之:所以你什么时候打算找人给你生孩子?

    梁焕:领养的!!

    第115章 思人

    一整夜,梁焕都心如乱麻,设想了无数种真相,又挨个否定。他安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比现在更糟,却又隐隐感到确实可能比现在更糟。

    就着如豆之灯勉强看完今日的奏折,梁焕终于等来了卢隐派出去的人。

    江主事家中无人,竟也没有锁门。去吏部问,说他好些日子没来了。这是在江主事家中找到的,就放在一进门的桌子上。

    梁焕接过卢隐递来的一摞纸,颤抖着手展开。

    第一张是一份计划,详细写着吴氏夫妇的住址,和绑走他们的方案。第二张上写了几件事情,都是陈述之做过的,每一件都让自己更加疑心他在为察多国做事。第三张是一封书信,他曾经读过,就是那封陈述之写给楼萨的信。然而这一份上多有涂抹,显然是原稿,并不是他的字迹。第四张也是也是一封书信,是楼萨写给狗熊的,上面说了合恨草贬值的事。

    第五张上只写了几句话:误信邪教,羞蒙鸿恩。临去之时,悉呈当时所书,虽往者不谏,亦稍慰愧悔。

    将这几张纸翻来覆去读上几遍,梁焕终于明白了原委。

    他怎么这么傻,他为何不直接让自己不要卖合恨草了,自己还能不答应吗?

    有人威胁他,他为何不回来告诉自己,为何要独自默默承受一切?

    如果吴氏夫妇真的被关在那里,派人去救不就好了吗?他凭什么自作聪明地认为他的牺牲是为自己好?

    还是说他觉得,即便和自己说了,自己也不会愿意为了他而作出妥协或牺牲?

    他一个人吞下这全部的苦,是该说他忠心,说他无私,还是该说他残忍薄情?

    不过想来也是,按照他那套算法,这样做既是对自己尽忠,也是替自己尽孝。在如此高义面前,要他的命他都会答应,更何况只是承受痛苦。

    想着这些,梁焕一边觉得愤怒,觉得苦涩,觉得怜惜,一边觉得狂喜。

    他从来没有变心,没有背叛自己,他临走前的眼泪都是真的。只要把他找回来,他就仍然像以前一样属于自己。

    可是,他在哪里?

    他假装他死了,他还在雍州吗?怀远收复了,他会不会回家?可他父母都在京城,他也许会先来这里?

    梁焕看看外面的天色,不行,太晚了。既然已经等了这么多天,那就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这一夜,梁焕睡在了未央宫里。看着周遭熟悉的陈设,想着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他便觉得很快又会是两个人了。

    第二天,梁焕一下早朝便跑出了宫,来到于问荆所在的医馆。

    正好今日是她出诊,梁焕一进门便看见她,火急火燎地跑到她面前,张口就是:伯母,陈行离在您这里吗?

    被他吓了一跳的于问荆摇了摇头,不在。

    那他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于问荆皱眉道,你还来找他做什么?

    听她这样说,梁焕便知道陈述之把事情都告诉了她。他解释道:伯母,我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没有怪他,我很想念他,只是想找到他,求您告诉我他在哪吧

    于问荆叹口气,偏过头道:他让我先回京城,说你们会以为他失踪了,然后他便过来找我。结果我回到京城,官府却告诉我他死了,这么久也一直没回来,谁知道他去了哪。

    梁焕有些讶异,他既然和母亲说了会来京城,那就不太可能回雍州的家。那他为何一直没有回来?路上耽搁了?还是去做什么事了?

    想着想着,他心中渐渐浮现一种模糊却可怕的可能。

    你先回去吧,如果他回来,我让他去找你。于问荆淡淡地说。

    逐渐膨胀的恐惧漫上心头,梁焕急忙离开医馆。

    他没有回宫,而是去了邓直办公的地方把他抓出来,直接问他:陈行离是怎么死的?

    邓直有些愣怔,当时跟他说的时候不是毫不在意么?怎么这时又想起了?

    说是在平凉府的时候,外头还在打,他非要出城。出去后便再没回来。

    这些话让梁焕的表情逐渐扭曲,他死死盯着邓直,颤抖着话音问:他一个文官,为何要到战场上去?既然说他死在外面,那找过尸身没有?

    邓直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害怕,低下头小心道:也不知他为何要出去。战后外头尸横遍野,没回来的都算作战死,不曾找过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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