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有骗人的合理借口,但骗就是骗。明知道裴谨在意他的死活,还故意隐瞒不提。要换做是他呢?仝则琢磨了一回,觉得至少该生上五分钟的闲气,但裴谨好像比他大方,没准只生两分钟也就过去了。
    怀着不安心事的人,从里到外都格外乖巧,恨不得柔顺成了另一个人,只是一路都没闲着,仍旧挂在裴谨身上,且对钱亲卫来了个熟视无睹,分分钟把不要脸神功发挥到了新高度。
    进了屋,忍耐半日的钱亲卫非常有眼力价儿的顺手关门开溜,心想接下来任这二位自个儿折腾去吧,他眼不见,日后方不至于长针眼。
    仝则被裴谨轻手轻脚地放在了炕边,此时脸上的红晕褪去,多少还有点难为情,冲动不过一时,等阖上门,反倒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裴谨没挨着他坐,起身坐在了他对面,似乎有点为躲他,又或者生怕他一个扛不住把自己直接扑倒在床上。
    其实仝则即便有色心,也并不会真有这个色胆,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两个人之间,他总觉得自己才是理亏的那一方。
    可能因为裴谨这个人,活得实在是太理直气壮了。
    常有理的裴侯把人晾了一刻,竖着耳朵听清楚四下无“奸细”,方才开口道,“逞英雄,打算自己一个人应对。还说怕见不着我,你不是早做好准备再也见不着了?”
    仝则舔着唇,微微一哂,“事儿来得太突然,我没其他办法。”顿了顿,又讪讪笑道,“我都忘了你肯定有招,是怎么买通那个陈山河的,还有,你怎么知道俄国人带了炸药?”
    怎么知道?那是特地让老钱他们趁人不备做下的手脚,他的这群亲卫个个精于隐藏暗杀,说白了在人眼皮子底下动些手脚不在话下。
    裴谨应道,“符春花的人来报信,幸亏寨子里只有一个人通俄语,我先骗他吃了颗药丸,他信以为真自己中了毒,稀里糊涂就按吩咐照办了。解药还在老钱手里,说好等年三十晚上毒性发作前再给他。”
    仝则当即恍然,不吝拣好听的称赞,“果然行动迅速,真没白勾搭符春花,是个挺管用的人。”
    说完琢磨出不大对,不太像是夸裴谨的好话,用词也不怎么妥当,果然裴谨睨了他一眼,没接这茬。
    相对无言,仝则心想还是说正事吧,酝酿有一肚子的话,临到关键时刻却又吐不出来。能说的仿佛都用法语说完了,改换成母语,不光缠绵悱恻有困难,连倾诉思念衷肠,讲述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关外,统统都有些无从谈及。
    一颗心只在腔子里打着旋,恨不得当场抛开来,直接拿给裴谨验看一遍。
    裴谨何尝不明白,他视力虽然模糊,却能感受到仝则的别扭和心绪起伏,半晌叹了口气问,“你为什么会说法语?”
    这句什么意思?仝则一下被问住了,一头雾水的看着裴谨,却见对方神色平常,如同闲话家常,好像还在专注等他回答,可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然后还没等他开口,裴谨自行唔了一声,“你母亲出身京都官宦世家,早年学过洋文,所以从小教过你是不是?”
    仝则心脏顿时漏跳了半拍,听这意思,分明是还把他当成张来生?自己的话已说得那么清楚明白,难道裴谨还不肯认他么?
    “我……我是………”仝则一着急,嗓子哑得更厉害了,连自己听着都觉得牙疼,却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一直都会,你,你知道的,当然不是和母亲学的,我也不是,不是……”
    “你想说,你不是张来生,那你是谁?”裴谨一派从容的接口道,“说的真挺不错,那几句话是对我说的吧?书房,那晚……你知道的不少,也知道我曾经喜欢的那个人,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点事。要说李明修这老东西,我真该早点找个封条把他那嘴给堵上。”
    仝则,“……”
    他嘴唇翕张,整个人惊住了,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裴谨是故意的吧?因为太生气了,因为觉得自己被耍了,于是才要借机报复作弄他?
    一定是这样,这小气的人……
    仝则豁地起身,一跃到了裴谨跟前,蹲下去,摸索着找到他的手,一路直往自己脸颊上带,“我不是张来生,也不是有意骗你。你以为我死了,其实我一直活得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可见了你这样,我真不敢再刺激你,真的,他们都说你的眼睛是因为受了刺激才会……我不敢冒险,只好先化名陪在你身边……你要是生气,干脆就骂我两句,打我两下也行,或者……或者怎么都行,我随你出气。”
    但你不能不认我,仝则默默想着这句,眼睛鼻子泛起阵阵酸楚,倘若说出口,一定会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听上去大概就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在朝主人咕哝撒娇。
    裴谨心口抽着一紧,钝痛感从前胸直透后背,仝则是多么倔强的一个人,曾经心如磐石般冷硬,能微笑着拒人于千里,轻易绝不袒露心扉,谁知一旦敞开了居然能这样豁得出去,半点都不留余地。
    手被牵着,一寸寸抚摸上那熟悉的脸,皮肤变糙了,胡茬又硬又扎,轮廓瘦削精悍,可惜他看不大清,不然一定会觉得惊艳,惊艳于风霜带来的成熟感,美得更丰富,也更肃然。
    可裴谨沉下嗓音,殊无感情的说,“你让我摸什么?你想说,你就是我弄丢了的那个人,叫仝则?我看不见,却记得他的嗓子不是这样的。你和李明修串通好,以为装成他,就能让我早点好起来?大可不必,我的眼睛我自己知道,还有,我很感谢你的照料,你今天那番话说的很动情,可惜打动不了我。假戏永远不可能真做。”
    仝则听懵了,思绪百转千回,只一味执着地在问为什么,裴谨有难言之隐,还是那刺激当真比想象中更严重,宁愿相信自己已不在人世,也不肯接受现实?
    可无论怎么想,都不符合常理!
    不甘心的人在一旁冥思苦想,忽然间灵光闪现,他飞快解开衣领,拽着裴谨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去。
    “你摸摸看,这里有近一寸的伤疤。要是作伪,能连这个也做么,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
    那胸口滚烫,裴谨的指尖毫无防备地被灼了一下。这已是他第二次确认那伤疤,早在那一晚他就摸过了,也早就不存任何疑惑。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一触之后,曾经带给他怎样的震撼。
    自认为不会被任何事蛊惑的人,都禁不住怔愣住了,浑身如同被火烫着了似的,他倏地一下缩回手,良久却又恋恋不舍地再度抚摸上去。
    往事如烟,一点点幻化成为仝则的脸。
    裴谨再一次确认,这个人没那么容易死,他还活着,就在自己身边。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眶,在漆黑的夜里隐隐泛起了水光,原来上天待他不薄,终究还是没舍得夺去他的小裁缝。
    从怀疑到确认,再到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他被失而复得的狂喜笼罩着,连身体都开始无意识的发颤。
    真是后知后觉,如果不是仝则,还有谁能在他落魄到这般田地时前来陪伴;还有谁能对他那么了解,给予最周到最合宜的照看;还有谁能那么默契的和他配合,一枪击中藏身暗处的匪徒?
    是他太迟钝了。
    迟钝到摆平外间事,却疏忽了暗藏于身后的冷箭;
    迟钝到以为自己心硬如铁不在乎血缘亲情,却在关键时刻狠不下心;
    迟钝到不了解仝则的想法,一厢情愿替他安排下出路;
    迟钝到放任身边人暗算自己,却根本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迟钝到,不光眼瞎,连心也跟着一块瞎了。
    裴谨对自己的气恼,在那一晚发作的酣畅淋漓。
    他在懊悔之余,清楚分析着自己性格上的软肋,或许他并不适合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失败过一次,卷土重来需要时间,可他的敌人未必愿意给他时间。而他依然有要保护的人,现在这个人回来了,敌在暗我在明,他不能再让仝则成为牺牲品。
    再给他些时间吧,尽快稳定局面,将来他不会再站在巅峰,但也绝不能让他的小裁缝再跟着他,或是在他想象不到的什么地方,经历生死磨难。
    原谅我,裴谨在心里说,暂时还不便相认,只有对你不在意,才能保证你不受无谓的加害。
    ——那个人就潜伏在你我身边,也许就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虽然现在,一切还都只是猜测和怀疑。
    “天下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有巧合。”裴谨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别想太多,从始至终我没把你当下人看待,从今往后也依然把你当朋友,这次的事我对你确实心怀感激。”
    仝则蓦地觉得手指一松,手腕便僵在了半空,许久才无力地垂下来,他猜不透裴谨波澜不兴的背后潜藏着什么用意,但直觉,裴谨定然是有苦衷。
    因为方才那些笑容做不了假,既非逢场作戏也非故意引逗,他读得出来。那么他该听一次话,配合裴谨把戏演下去,反正无论仝则或是张来生,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离开这个人,所以又有什么分别呢?
    仝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站起身,轻轻笑了下,“不必感激,都是我应该也愿意去做的。我懂你的意思,不多说了。后头还有硬仗要打,希望年三十晚上咱们一切顺利。”
    裴谨一字一句听着,从心底到喉咙渐渐溢出一种既酸且甜的慰藉,这真是最好的人选,永远都能明白他的心意。
    聪明的恰到好处,多一分会成为精刮,少一分则显得执拗冲动,仝则有着冷静的顽强,强大到不会因为一点“委屈”而失魂落魄,纠缠不休。
    究竟该怎样去爱这个人?裴谨想,将来若能实现理想,他甘愿放弃所谓至高权力,和仝则一起双宿双栖,好好补偿他曾经因自己受过的伤痛,曾经因自己不得不经历的颠沛流离。
    倾全力,用一生去补偿。
    而仝则说到做到,言谈举止一如往昔,只是态度比之从前多了份微妙的亲昵,却没再做任何出格之举。
    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将心底的情愫尽数化为了关怀,没有怨怼或是不满,按部就班、从容不迫地履行着他对自己的承诺——重新让裴谨离不开他,重新让裴谨了解他所有的好处。
    于是在格外用心的两天里,仝则觉察出裴谨的视力有所恢复,然则欣喜之余,尚且来不及细问,那浓墨重彩的大年夜就已悄然逼近。
    第121章
    大年三十, 山里点灯,山外点名字。
    土匪们不低调,年货置办得齐全, 张灯挂彩不说,二踢脚钻天猴一个都不能少,最富裕当然还属酒, 有自酿的, 有山下劫掠的, 光是酒坛子已经快把后院全堆满了。
    天色暗下来,山里飘着零星雪花, 在这个时节的关外,算是能见度不错的好天气。
    是以此地的夜行衣也配合着皑皑白雪,必须得用白色才最合宜。
    一群穿着白色夜行衣的亲卫潜伏在山石间, 等到入夜时, 便沿着最险的一条野路摸上了山。
    先潜队员放倒了巡视的仨瓜俩枣,将人拖过来换上了他们的衣裳, 一面向亲卫副队长汇报道, “老钱说十二点开放二踢脚,借着动静大,让咱们赶那会攻进去。”
    说完顺势踢了一脚死过去的土匪,“黄汤灌了不少, 疏于防范。”
    有人哼笑,“梁坤原本不让值守的沾酒,可谁干啊, 都偷着喝呗,土匪就是土匪,要有整肃的军纪,不成咱们正规军了。”
    “别贫了,”副队冷冷截断话题,“老钱不说要先接应仝则么,你摸进去看看喝到什么程度了。”
    副队想着,老钱的信上写,子夜动手前先把陪梁坤拼酒的仝则转移到安全地界去,届时会有里头的人负责接应,想必不是他本人,就是仝则从别处弄来的那几个家伙,看模样和土匪也差不太多。
    仝则后来回忆,的确有些记不大清,自己究竟是怎么被人哄骗出山寨的。
    只知道这夜要去灌梁坤酒,人选当然不能是裴谨,而自己酒量不错,所以责无旁贷。
    一来二去,倒也展现了他酒功了得。
    酒场大概是男人除了沙场之外最见真功夫的地方之一,梁坤好狠斗勇一辈子,在色字上已然输了一筹,在酒字上倒是随时预备和人分个高下。
    很快,他就和仝则从豪饮变成了单挑加豪饮。
    梁坤还是有谱的,基本上只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拼杀,兴致再高,脑子里时刻还绷着根弦。边喝不忘摸一摸胸口那两把钥匙。二当家的原本提议,趁过年开库房取几把枪,也好给兄弟们解解馋,结果被他回绝了——一帮醉鬼,回头没留神再擦枪走火,还不够乱套的。
    虽然赶上过年,梁坤却也没闲着,一直在打听山下裴谨的动静。
    张迁那狗官没哄他,新任兵书的确是专门和裴谨做对的,老家伙早前是吏部的混子,一辈子没摸过枪,更没上过一次战场,做人事工作拍马屁非常有一套,配合内阁说来辽东阅兵,可才出关就被冷风给吹傻了,豪情万状全冻住了。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辽东现任驻防的将士,大多都是裴谨曾经的心腹,必定不会买他的账,于是索性装病,在沈阳城歇下就没再挪窝,只做出一副过年还奔波在外,为家国社稷鞠躬尽瘁的劲头给京里那群人看。
    听说那老小子今夜摆宴,在沈阳城慰劳众将士,有多少人捧场不知道,反正沈阳距此千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任谁都不会猜到,他梁坤打算大年初二就干上一票,别人过节,他梁坤也过节,只是方式略微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等他这头留下行迹,让裴谨的人知道他和毛子做过军火交易,毛子那头可就是骑虎难下,不帮他一起做掉裴谨,怕是将来也不好和大燕朝廷交代。
    梁坤自觉如意算盘打得不赖,端起一碗酒,仰脖干了个痛快。
    抬眼看看,外头群魔乱舞,人影憧憧。
    梁坤不知拼到第多少碗了,正觉得脑袋有点浑汤,再瞧面前的二毛子,一双招子好像也有点迷离,不过说话还算清晰,舌头没硬,尚有余力。
    男人较劲,有时候就跟小孩差不多,没道理可讲,纯粹是一方必须压倒另一方,梁坤瞥一眼喝干的两只空坛子,心想不管二毛子为人如何,单说酒量,算是一条好汉。
    可惜好汉仝则现在看梁坤都是转的,他知道老钱在酒坛子里全下了药,却没想到自己喝的这坛劲这么足。脑袋越来越浆糊,只能拼命努力维系一线清明,也不知道下的什么无臭无味高档货,能让人晕得浑身提不起气力。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他有个奇葩体质,单纯喝酒,喝多少都没反应,尤其是在心里有事的时候。
    仝则边琢磨,余光始终不忘去找裴谨,那家伙不知在给哪个醉鬼摸手相,想必又是一通云里雾里的忽悠。透过一双朦胧醉眼,他越看越觉得此人真挺像江湖骗子。裴谨本来就有读心术,只要愿意,什么好听的话都能打那两片薄唇里溜达出来,加上顶着那张脸,看人的时候再来点刻意的真诚,轻而易举就能把人糊弄得五迷三道。
    将来老了出门闲逛,兴许可以指着他这糟心的本事混口饭吃。
    仝则笑起来,神情略显促狭,梁坤瞧见了,暗道这小子怎么还不倒?不想刚念叨完,自己顿觉一阵眩晕。
    不大妙,梁坤想,今天这酒似乎格外上头?脑子里那根弦立刻拉紧,不管怎样,他得先去库房看看。跟着放眼一望,见二毛子的人都在,那瞎师爷也在,登时心又落回到肚子里,扶着头起身,一连晃了两晃。
    “不成了,嗳,先说清楚,可不是喝不过你,老子是扛不住,得去放水了。”
    一旁看热闹的土匪都笑起来,梁坤尿遁,仝则估摸他是不会再回来,看那架势说不定已起了疑心,他也跟着起身,见钱亲卫正站在门口,便朝他走了过去。
    几步路而已,仝则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不是直线,临到跟前,被老钱大剌剌地一搂,随即听见他低声道,“别说话,跟我去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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