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还有一点,仝则一直以来都没能想明白,更从来就没完全相信过——裴谨会因为他的死而眼盲?他摇摇头,不至于,充其量自己不过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仝则边思忖,心口渐渐溢满了疼惜,神色柔和目光专注,不自觉牵起裴谨的手,写道,“三爷并不讨厌我?”
    这话可以当作是问句,也可以当作是陈述句,不过端看对方怎么理解了。
    裴谨默默眨了眨眼,的确不讨厌,只是觉得别扭,他写道,“想太多,深呼吸定定神。”
    都到这会了还装模作样,就好像方才某人的身体没有给出最自然的反应一样,仝则暗笑他死鸭子嘴硬,不理会的追问起来,“三爷从前有过爱人?”
    裴谨眼皮一跳,这回他没再写出来,脸上神色淡淡的,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人呢?”仝则眼不眨、手不抖的写下这三个字。
    裴谨忽然念头涌上,沉吟了好一会,才眯着眼,轻声地蹦出了句法语,“走了。”
    这句式其实略微有点飘,可以理解为这人离开了,也可以寓意为这人死了,同样看对方如何去理解了。
    仝则全副身心都在裴谨身上,脑子一时短路,压根没想起“张来生”是什么身份,应不应该听得懂这句法文,便跟着问,“三爷不打算找回来?”
    裴谨在黑暗中露出一笑,半晌慢慢写道,“我憋在这个地方,来找我干嘛?喝西北风?还随时有生命危险,那人精得很,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眼看被评价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仝则倒也不在意,更没想开口反驳,只隐约觉得裴谨的笑颇有深意,还想再追问两句,却见裴谨抬了抬手,轻轻摸着鼻翼,随即从他中衣的袖口里窜出了一道细细的香风。
    再之后,仝则渐觉眼皮越来越沉,没怎么挣扎便无力地睡了过去。
    裴谨自己也没料到,有一天他居然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仝则。
    那袖中香只是随身的一个暗器,此外他还藏有其他利刃,说不上是防备土匪还是防备自己人,只因最近一段时间,他变得对谁都不大信任了。
    仝则没猜错,裴谨目不能视的原因,确实不是因为听到他的“死讯”被刺激所致。
    早在那之前的某一天,裴谨晨起就发觉视力微微有些模糊,当时并没太在意,谁知几天过去,眼前却总像是有个虚影在晃来晃去。
    大夫来看过一轮,全都不约而同把病因归结为积劳积郁,这种说辞对于裴谨而言,根本就是言过其实。
    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清醒深刻的认识,要闹情绪可以,但不该是精神上,譬如那些堆积在腰、腿、肩上层层叠叠的旧伤,闹一闹也就算了,眼睛裹的是哪门子的乱?
    何况他根本不存在积郁,一点打击都受不了,又如何能走得到今时今日。
    裴谨不相信别人,不想从梵先生口中却得到了差不多的答案。于是只好按方子服药,而在那之后不久,他的视力每况愈下,直到从远方听到了故人横死的消息。
    不可能不感到绝望,他反反复复思量,反反复复质疑,却又清楚知道一切都符合仝则行事的逻辑,他知道仝则不会甘心被放逐,只是没想到反击的速度会这么快,明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山长水远,荒僻苦寒,还要一意孤行的跑回来。
    欣慰有之,震惊有之,后悔更有之,种种情绪翻江倒海涌上,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裴谨沉浸在繁杂中拔不出来,不得已认清并承认,他到底失去了他爱的,也同样在爱着他的那个男人。
    这“彻悟”来的太不是时候,裴谨有种被命运捉弄的愤怒,继而无力地沉浸在了巨大的空寂和失落中,把自己关在房里两天两夜,避而不见任何人。
    自懂事开始,他从没这么任性过,忘掉责任,忘掉所谓的坚强,一心一意安静地发泄悲伤,可惜积习难改,连眼泪都少得可怜,他早已抛弃人性里的软弱和不堪一击,那么在关键时刻,那些聊以慰藉,可以适当减轻压力的情感也理所当然地离他而去。
    两天过去,依然浑浑噩噩,裴谨觉得想不明白,只能走出门给自己找事做。他掩饰得很好,没人能看出端倪,惟有在夜深人静,自己和自己独处之时,那种迟重的钝痛才会一点点袭上心头。
    多么仓促,没有来得及话别,也没有能等到再相逢,他恨仝则的自作主张,却没法恨到怪罪或是遗忘,因为他们骨子里本就是同一类人。
    无能为力,只能交给时间去解决,那是最有力量的存在,不论多么激烈或是深刻的情感,最终都会它消磨成为一段模糊褪色的记忆。
    就在裴谨以为自己快痊愈,却在一个清晨睁开眼,发现面前的世界笼罩在一片虚蒙蒙的白雾里。
    那时梵先生业已出门远游,他的徒弟急急发信给师傅,匆忙更换了药方,在裴谨看来,有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劲头,其后每天三顿,他按部就班吃着那苦到心坎里的药。
    说是恢复需要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但过程绝不该没有一点改变。
    裴谨服药大半年,不是没疑心那徒弟学艺不精,描述不对他的症候,前些日子终于忍不住懈怠,在某日仝则也累得顾不大上时,连着两天放置了药,等到凉透便被他悄悄倒掉了。
    意想不到的,是几天后再睁眼,目力让他自己都一阵讶然,他能够感觉到微妙的光线,也能看得清人影的轮廓,这比之前明显要好得多。
    许久不曾出现的预感,恰在此时涌现,问题或许就出在那药上头。
    裴谨首先怀疑的,自然是张来生,这人每天接触药,不啻为有最大嫌疑。然而这人又是李明修引荐的,这么多年下来,李明修为自己做过多少事,除却管家之职,更承担了一部分父亲的责任,给予他恰到好处的关怀和温暖,老头甚至将裴诠趁虚而入视为自己最大的失误,事过之后每每如临大敌,比从前更为小心谨慎。
    而且很快,猜忌被打破,张来生主动请缨深入土匪巢穴,这意味着要离开自己身边一段时间,此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亲卫中找到同谋,更加不可能算到自己会随他一起赶赴大青山。
    那日临行前,裴谨打发了其余人,自在房中静默一刻,凭借微弱的视力将装好的药换掉,那些可疑的药则被暂时锁进只有他能打开的暗箱中,而到了今天,他已经能模糊的看清身前站着的人,辨识出高矮胖瘦,只是还不能看清五官样貌。
    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已习惯在黑暗中生活,虽然能感光,听力依然非常敏锐,身边人的呼吸均匀清浅,可以判定是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裴谨翻身靠近他,凭借感觉摸到身边人的衣领,慢慢的敞开一些,再敞开一些,顺着左胸上稳轻轻跳动的肌肤向下一寸,指腹突地一紧,跟着缓缓地覆了上去。
    第116章
    仝则很久没睡这么沉实了, 醒来之前还做了个极清楚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间阔气十足的店门口,迎来送往着一堆花枝招展的贵妇小姐们,看样子是哪国人都有, 其中不少还正在对他抛媚眼、甩飞吻,在梦里他依稀仿佛能感觉到,自己一张脸就快要笑僵掉了。
    一扭头, 赫然看见对面街角站着的裴谨。
    此人已堂皇地下了车, 斜靠车身带笑不笑的盯着他瞧, 眼神略显晦涩,像是在表达一种类似于“你小子又被我拿住小辫子”似的恶趣味。
    之后他慢悠悠溜达过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七分爱抚、三分轻佻的的力道抬起了仝则的下巴。
    “上到八十,下到八岁, 仝先生老少咸宜广受欢迎, 难怪大清早就笑得像个烂酸梨。”
    “街坊四邻给面子,当然也和我本人技艺精湛, 做买卖公道有关。承蒙大家伙捧场罢了。”
    裴谨从嗓子里挤出一点笑, “前些日子某店家的天价手包,连户部稽查司都看不下去了,说要出面调查,怀疑有人恶意扰乱市场价。我说你好意思的么?害我早起就赶着摆平这事, 还买卖公道?仝老板赚钱赚的是满嘴跑旱船。”
    仝则不以为然,笑出一脸天经地义,“有需求, 且供不应求才会产生高价,其实官府不该太干涉过多。”眼见裴谨眉峰一挑,他忙祭出一记阳光般灿烂的微笑,“您受累,我以后尽量注意着,不卖那么奢侈的东西。不过这事从侧面看,着实反应了新政府治下的国家正在蒸蒸日上,百姓生活富足安康。”
    “马屁精似的。”裴谨伸臂搂住他的肩膀,讥笑道,“就这么点出息吧,让你办个大点的成衣厂,你就成天犯懒一推二五六。”
    仝则说,“我就喜欢手工作坊。现在多好,没那么大理想,也不用受那么大约束,赚点钱给咱们以后养老就行,我都看好了,在西山附近盖个宅子,门前种桂花,屋后种竹子,再挖一池温泉水出来,将来让你在那颐养天年。”
    “早了点吧,才多大就想不干了。”裴谨不稀得捧他这个场,“收拾收拾,过两天陪我去江北视察海军,顺便检验新通的京衢线,带你坐一回首发机车。”
    仝则应声说好,侧头再看看身边人,正在笑而不语,依然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大概对他的这番畅想虽无异议,却还是觉得过于遥远了。
    牵唇笑笑,仝则想起自己并无治国安邦的理想才华,最初的心愿不过是获得自由,尽可能把日子过得舒坦,现在再看,虽然背离了当时设想,但显然这样的生活更令他满意。
    而裴谨也正在一步步接近理想。
    他在无意中参与了裴谨的政治生活,成为裴谨私人感情中最重要的存在,百年之后,史书当然不会出现仝则这个名字,但不要紧,就像每个默默耕耘的人一样,他力所能及的在这张绵延锦绣的时间长卷里织就下一针一线,那上面留下过他亲手缝制出的针脚痕迹。
    这么一想,仝则就心满意足的笑了,想要去寻身边人的手,摸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心中一急,跟着也就醒了过来。
    原来是个梦,是裴谨重新回到京都,实现改革之后的事了,那感觉倒是真不错,梦里的阳光格外绚烂,但一点都不灼人。
    往旁边看看,已是人去炕空,转过头,见裴谨都收拾利索,坐在椅子上正在喝茶。
    仝则琢磨着昨晚发生的事,一时没闹明白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翻身起来洗漱,再坐在裴谨面前,忽然间却有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裴谨分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把馒头烙饼往他跟前推了推。
    不尴不尬的吃着早饭,这氛围和梦里实在相去甚远,裴谨像没事人似的,仿佛昨夜那一场“假戏”和“前戏”都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梦一样不真实。
    然而不必仝则费心去想怎么缓解气氛,此时外头乌泱泱地,涌进来几个粗声豪气的土匪。
    打头的是排行老四老五的两位,奉了梁坤的令来“请”仝则一块下山。
    “快到年关了,九爷预备给王先生好好接风,让大家伙下山弄点子草谷,先生正好和我们弟兄一块,顺便也瞧瞧我们枪法如何。”
    仝则明白这是要去山下村镇打劫,心里暗骂了声混蛋,可少不得还得摆出感兴趣的样子应付这一帮混蛋。
    说了半日,终于搞清楚打劫目标不远,就在山下不大的地方练练手。
    仝则不露痕迹的道,“我有个建议,年关底下不宜张扬,弄狠了容易出乱子,咱们差不多得了,真要练枪法,我听说林子里就有虎豹豺狼,还有熊瞎子,我倒是挺想弄两只,熊掌甭管红焖清炖,反正权当是我孝敬九爷的一点意思。”
    这话听上去有那么点子气魄,于是当场便有人一并随声附和。
    仝则回眸道,“师爷赶紧收拾收拾,咱们这就下山逛去。”
    谁知四当家的摆了摆手,“我瞧师爷脸色不大好,就王先生和咱们去得了。”他贴近仝则,小声笑起来,“用不着一时半刻都分不开,太黏糊了可不成,再说他一瞎子,带去了也没用不是。”
    仝则心里打突,不动声色的压低声儿道,“你不知道,他这人事忒多,又习惯我在身边照应,别再给兄弟们添麻烦……”
    “不麻烦,师爷是贵客,谁要是敢伺候不周,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就在此时,梁坤踱着步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气势不压人,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却是一股不容置喙的强横。
    再看身后还跟着个女人,依旧是眉梢高吊,纤腰款款,只那眼神一个劲乱飞,跳脱得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这时裴谨也负着手站起身,笑眼一弯,弯出一派灼灼桃花般的妖娆,“我有那么麻烦?你忙你的,我留下专等你的熊掌。”
    说着,手扶上仝则的肩膀,从肩开始往下顺溜,一直顺着摸到他的手,随后紧紧一握,仝则感觉到那指间的热度,心下一安,同时自家掌心已被塞进了一团纸。
    仝则不动声色地回握,接着抱起双臂,把那纸放进了袖口,“你消停点,别要这要那到处乱跑,那个什么,小钱给你留下,有事只管找他。”
    “带走,聒噪得要命。”裴谨嫌弃的挥着手,“你自己小心,长得本来就够寒碜,别再叫熊瞎子拍花了脸。”
    仝则,“……”
    这人是戏精么,演着演着还总不忘挤兑人,可这一句话听得一屋土匪全乐开了。
    “师爷是瞧不见,兄弟可得提醒提醒你,要说王先生这模样还叫不好看,那咱们满山寨可就找不出个能瞧的人来了。”
    裴谨对拿某人和匪类对比没什么兴趣,淡淡一笑,“欺负我眼瞎,我能摸出来,那一脸的胡茬子,加上那把破嗓子,少说也有四十,愣骗人说才二十出头,也不嫌害臊。”
    土匪们哄堂大笑,有人看着裴谨打量片刻,点头笑道,“果然的,还是师爷看着更年轻,比王先生脸嫩。”
    仝则在一片嘻笑声中挑了挑眉,心想这话可真是正中某人下怀,没想到这年龄差的难题居然在土匪口中迎刃而解了。
    千里奔波沾染的风霜,还有刻意留起的那点胡茬,终于让他显得和裴谨年纪相当,甚至比裴谨还要更沧桑,就冲方才那句点评,曾经的露宿风餐也就值当了。
    仝则想得挺美,难为了此刻被你推给我,我推给你的钱亲卫,他站在门里边琢磨着,这二位把自己当皮球踢,实则却都是为对方安全考虑,可到底该听谁的?
    不大会功夫,钱亲卫已恨不得愁出了一脑门子的抬头纹。
    最后还是仝则当机立断,“小钱留下吧,我带其余的弟兄们出去见见世面,就这么定了,你在家好好歇着。”
    撂下话,人已和那四当家的勾肩搭背,说笑着往外去了。
    裴谨忖度着,梁坤明摆是要隔开他二人,那试探就不会断。好在那家伙人够机灵,必定能保全好自己,还有那把枪,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被他给弄丢了……
    再要找不见,从今以后他可还不送了,省的一枪在手,某些人总能有恃无恐到处乱跑。
    寨子里没人限制裴谨四下行走,凭他直觉,这帮土匪估摸还想让他到溜达。钱亲卫这两天没少和高云朗的一群下属厮混,匪气没学来,变身成了包打听,有关于土匪窝里的勾当、规矩,连带梁坤的风月情事都听了个遛够,趁着这会儿没人,便一一说给原本也荤素不忌的裴侯听。
    不想说曹操曹操到,风月佳人伶俐泼辣的笑声,很快就在门外不远处响起。
    “嫂子来这儿干嘛?”
    “什么话,屁大点的山头,我哪儿不能来,要你个毛猴儿管?”
    “不是管,问一句总没过吧?这里头住的可是九爷的贵客,我不是奉命来这儿照看好人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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