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活 作者:怀愫

    &纸活——怀愫(82)

    香烟笔直升到空中,又在半空四散。

    霍震烨也收拾了箱子,他还买了许多罐头酒肉,像去响水那次一样,把汽车后车厢装得满满的。

    白准坐上车,他这次没把阿秀留下,让阿秀也跟着一起去,把纸仆也塞车厢,指挥霍震烨:开出城,大约一天就能到了。

    灵官村,也叫灵棺村,那里家家户户都以做棺材为生,不做棺材的人家,就做寿衣,扎花圈,做纸扎。

    白琪带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在在灵官村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家家以丧葬事为生,是最不忌讳死人的地方。

    灵官村座落在山脚下,青山葱茏,绿水环绕,是处绝佳的风水地,这里出的木材也正合适做棺材。

    车开了一天,开不进去的地方就由两个纸仆抬着他们进去,到达村外时天都快黑了。

    霍震烨推着白准进村,随手拦下个牵着牛回村的年轻人:请问谭三姑住在哪里?

    谭三姑?那个年轻人看了他们两眼,目光在霍震烨的西装和白准坐的竹轮椅上停留,三姑已经走了半年多了?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

    半年?但这信是半个月前才寄出来的。

    第111章 三姑

    怀愫/文

    霍震烨拿信件脸上变色, 白准问道:村里可有识字代写书信的?

    有啊,村里有个教书的徐先生, 除了教小孩子们读书, 也替人写书信写挽联,要不然你们去问问他。那个年轻人老实回答。

    霍震烨把信封拿给他看:你看,这封信是他写的吗?

    我又不认识字, 这我哪儿知道,但他就住在前面,你们去问问不就行了。他还急着牵牛回家吃食呢。

    霍震烨推白准到那人指的这一家,霍震烨敲了几下木门,屋中有人问:谁啊?趿着鞋子过来开门。

    徐先生穿着长衫, 乡间地方,都民国许多年了, 他还剃着半月脑袋, 拖一条长辫子,开门看见霍震烨,见他完全西式打扮,奇装异服, 脸挂了下来:找谁?

    我们找写信的人。霍震烨把信封递过去,这是先生你写的信吗?

    徐先生方才还看霍白两个外来户一百个不顺眼, 眼睛一扫信封就脸色青白, 几乎就快喘不过气来。

    他扶着门框,看样子想拔脚逃跑,可他又不敢, 喃喃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

    霍震烨一下把门撑开:这信是谁托你写的。

    徐先生耷拉着脑袋,苦着脸说:谭三姑。

    她不是已经死了半年了吗?

    徐先生整个人一抖,他连嘴唇都吓白了:是,是死了。谭三姑是村里看妇人病的土郎中,跟着她爹学了一手医术,但她是个女人家,除了妇人找她看病,村里的男人可瞧不上她。

    谭三姑性格又古怪,常年不爱跟人打交道,自己一个人住在远离村子的小竹屋里,人走了三四天,才被上门求她瞧病的妇人发现。

    她没子女,也没亲人,是村里人给她一具薄棺,扎了几个纸马,办完葬事的。

    这对灵官村这些造棺材为业的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大家当天就把事给办完了,还烧了纸。

    这里家家都是吃死人饭的,丧葬事个个精通,谭三姑的事办得很圆满,除了从此村里再没人瞧妇人病,什么事也没发生。

    直到一个月前,那到晚上徐先生刚收了学生们的束脩,打了二两酒回来,一边数着花生米一边喝温黄酒。

    喝得迷迷糊糊,就见眼前一道蓝影子,是本村妇人打扮,他咂吧着嘴问:有什么事?

    想请你写封信。那妇人低声说道。

    徐先生喝得眼前发花,拿不了纸笔,何况夜也深了,虽是个老妇人,到底名声不好听,他挥挥手:你明天白天再来。

    请先生写封信,不费多少功夫。妇人说,白天我来不了。

    徐先生一辈子要清名,他听见妇人白天来不了,拍桌子怒起来:要是不正经的信,我可绝不写!

    一阵冷风吹开木窗,山风杂着碎雪吹得他酒醒了大半。

    妇人还站在他面前:烦你写信,寄去上海。

    徐先生不耐烦了,他抬头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人,大半夜竟敢这么放肆,抬头一看,吓得整个人一仰,脑袋差点儿磕在床板上。

    三三姑。谭三姑丧事上用的挽联还是他写的呢!

    谭三姑阴着脸看他,徐先生这样想起来,谭三姑那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差,对男人女人小孩子,全都一个样。

    活着的时候这样,死了只怕更凶了。

    徐先生在给谭三姑写挽联的时候,留了一笔,村中女人夸她的话,他都没写,一个女人就算会瞧些妇人病,那也不能吹得跟神医一样,至多就是医婆。

    他跪在地上给谭三姑磕头:我枉读了圣贤书,我明日便给您写一块牌匾,再世华佗。

    谭三姑一鼓冷风吹醒了他,她这下不再客气了:起来,谁要你的匾,我要你写信!

    写写什么信?

    我说一个字,你就写一个字,按地址替我寄出去。谭三姑说完,桌上已经铺好了纸笔,墨条凭空在砚台上转动,磨起墨来。

    徐先生怕得四肢僵硬,他年轻时候也不是没做过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梦,漂亮的妖精就算了,死掉的老医婆,他可惹不起。

    按谭三姑说的,写了一封信,按地址寄给白准。

    你没说谎?霍震烨问他。

    徐先生哆哆嗦嗦走进屋中,拿出一块蓝布帕子,交到白准面前:这是,这是三姑给的。

    帕子里包着一块银扁方。

    这是谭三姑头上的,他哪敢用啊,他又没老婆,这扁方一看就是妇人头饰,真要用了,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怪不得那纸上有恐惧的味道。

    白准只看一眼,就认出是谭三姑的东西,他接过扁方,掏出两个银洋给徐先生:三姑葬在哪里?

    徐先生又想收又不敢,但这活人东西,总比死人东西要安全,他指指山腰:全都在那儿呢。

    全都?

    差不多一个月前,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山塌了一块,泥水冲到坟场,捞出来的棺木全都停在灵官庙里。

    大家又是作法事安灵,又是烧纸祭祀,整个村子烧纸马纸扎,献给山神亡灵。谭三姑没有子女,她鬼魂找来,没要供奉,只要写信。

    多谢你。白准难得对人如此耐心,说完转身就走,霍震烨紧跟在后。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中古木森森,夜间寒风一吹,零星下起细沫似的雪来,徐先生望着漆黑山道,看在那两块银洋的份上,将门开了一会儿。

    好照亮他们上山的路。

    灵官庙中停着几十具棺木,莹莹一点烛火的光亮照见几案上几十块牌位。

    白准在庙前顿了顿,对霍震烨说:你在外面等着。

    霍震烨不答应,他在来的路上就用铜钱看过了,铜钱孔外,庙中一片寂静,铜钱孔内,每个棺材上都坐着一个人。

    就算知道白准不怕,他不会让他一个人进庙去。

    白准低头咳嗽一声:随你。

    雪沫慢慢落下,落在庙前积起浅浅一层,白准看见个蓝布衣的老妇人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师父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姑:鬼来信,见过没

    第112章 访骨

    怀愫/文

    霍震烨透过铜钱孔, 看见谭三姑隔着庙门站在白准面前,她半点不似徐先生口中那样凶恶, 只是脸色凝重。

    看白准低头咳嗽, 谭三姑还悠悠叹了口气。

    一阵阴风吹过庙门门坎,吹起地上的雪沫。

    白准身上裹着件毛皮大衣,还是被风吹得低头咳嗽, 霍震烨脱下自己身上这件,给白准盖在腿上,把他抬进庙门。

    在庙中升火,两人坐在火堆边,听谭三姑说灵官村的事。

    灵官村的坟场, 是藏风聚气的好地方,村中人死后都葬在这里。

    泥石一来, 把大半墓穴冲坏, 泥浆水泡着棺材盖儿往山下滚,村里人捞了好些天,还是没找齐全。

    村人都说是这是山神显灵发怒,又是杀牲祭祀, 又是重修山神庙,这些找回来的棺木, 全都停在灵官庙里, 等山神平息怒火,再一起落葬。

    谭三姑死后成鬼,还住在她以前的住的小竹屋中, 别人有子孙找回棺木尸首,她满山飘荡找自己的棺材。

    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那具,卡在石缝和木树间,只差一点就要滚下山坡,粉身碎骨了。

    她找到了自己的,又找白琪的,灵官村只有她知道白琪埋在哪儿,每到清明冬至,她都会给白琪扫墓,供些水酒。

    她飘出去很远,都没找到白琪的棺材,在快出村口的溪流下游,才找到了白琪的棺木。

    隔了几天,溪流中的水已经清澈起来,被溪中大石墩卡住,随着水流,一撞一撞,就快撞散架了。

    三姑急起来,七门主总不能死后棺散,尸体落在水中,她引来村民,村民们还以为是村中哪家的先辈,赶紧下河捞起。

    几个大小伙子下河去的,一个扒住棺材,另几个游过去托住,其中一个发力太大,差点滑倒在河里。

    这棺材,不大对啊!那个村民说,这怎么,这么轻啊。

    人死肉化,棺材里也不可能这么轻。

    他们捞棺出水,晾在河滩上,一根根撬开棺钉,启盖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副空棺材。

    村人不知这棺村从何而来,吓得念了好几天经。

    诸人争论不休,一些人说反正是无主空棺,干脆烧掉算了,另一些人说万一这里面睡过人,没了棺材就回不去了,会不会到村中作乱。

    最后村长决定把这空棺也摆在灵官堂内。

    谭三姑无法可想,只能趁夜去找徐先生,连威带吓,让他写信寄给白准。

    三姑指指内堂:你师父的棺材在里面。

    打开就是空棺,也不知白琪的尸骨不见了多久。

    多谢三姑。白准竹轮椅滚到内堂,师父要葬到灵官村,连碑都没刻。

    送葬的除了白准,全是纸人,挖坟填土,吹鼓打锣,最后在他坟前烧化,没有惊动任何人。

    白准伸手抚摸木棺,神色凝重,他知道是谁盗走了师父的骨,问题是他要用这骨做什么?

    霍震烨就站在内堂门边看着,一阵阴风吹动堂内垂挂的帐幔。

    霍震烨回头什么也没有,他拿出古铜钱,往钱孔中一看,谭三姑就站在他面前,突然一笑:你是阿准的什么人?

    这样一张青白鬼脸凑上来,霍震烨吓得退后半步,他想了想,没有瞒着谭三姑:我们,我们是伴侣。

    谭三姑似乎早就猜到了,她挑挑眉毛,对霍震烨上下打量,还绕着他转了一圈,满意的点点头:小伙子身体不错。

    说完看了眼坐在棺边的白准,对霍震烨道:阿准这孩子,身子一向不好。

    谭三姑说:他师父刚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没少往我那儿跑,灵官村除了他们爷仨,还没男人让我瞧过病呢。

    谭三姑想起旧事,脸带微笑:不肯喝药,不肯看病,一块饴糖都骗不到他喝一碗药。

    怕苦,爱甜,就是那时候养出来的毛病。

    霍震烨没有笑,他笑不出来,他知道白准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甚至提过要去医院,做些检查。

    可白准连理都没理他。

    谭三姑活着时候寡言,当了鬼话也多了,对霍震烨絮絮叨叨说白准的旧事:喝了多少药都不管用,后来,是他师父把他过继给了城隍爷,身子骨才好起来的。

    霍震烨眼睛一亮,只要造起城隍庙,立住城隍金身,白准的身体是不是就能好了?

    白准从内堂出来:有劳三姑,我们先去旧屋,明天再来抬走棺木。

    尸骨虽不在了,坟中总有些要收拾的,还有那间旧屋,阿秀和纸仆应该已经收拾出来了。

    谭三姑送他们到庙门边,看他们走远了,躺回棺材里,人死之后就能看见许多活着的时候看不见的东西,阿准这孩子虽然坎坷,但那姓霍的小子身畔隐隐然有金光。

    也不知是行了什么大功德,像这样的人,小鬼邪物不敢靠近。

    有他陪着阿准,总是一件好事。

    霍震烨背起白准往竹屋走去,白准趴在他背上:这里原来有条滑道,是师父专为我造的。

    可惜年深日久,树根杂草盘生,滑道已经不能用了。

    谭三姑跟你师父是朋友?

    三姑的父亲,原来是二门门主。

    二门皮,卖药郎中。

    谭门主到老才得了个女儿,将门主之位传给门中弟子,带着小女儿到山里隐居,把浑身看病的本事都教给了谭三姑。

    可谭三姑这辈子,却只能给村中女人看妇人病。

    霍震烨慢慢往山上走,他没爬过这种山路,天黑落雪,窄道两边竹木丛生,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雪越少越大了,霍震烨口中呵出团团白雾,走上几步就要停,用脚摸索出路径。

    是不是往这儿走?他问白准。

    白准半天不答,他扭头去看,白准趴在他背上闭着眼睛,长睫上凝着雪珠,肌肤近乎透明。

    白准!霍震烨陡然高声。

    惊起林中鸟兽,白准一下醒了,他呼出团白气,不满道:怎么这么慢?还没到?

    霍震烨这才心安:我看不清楚,问你路呢。

    白准趴着,指尖略动,阿秀飞快在他们面前出现,伸手接过白准,噌噌往山道上爬。

    霍震烨站在窄石路上,眼看白准越来越远:哎!我呢?

    还是两个纸仆下来,把他抬了上去,白准已经舒舒服服坐在火堆前,还指使纸人偷了几个红薯,往火里一埋,等着烤红薯吃。

    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了。霍震烨进门抖去一身雪。

    白准眯着眼道:没有。

    霍震烨走到白准身后,将他搂住,两只手抓住白准双手,呼出口气:那让我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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