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凌抬眸,隔着距离与桌案与锦月相视,只锦月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就如火花击打,立时垂下了眼帘。
    她柔顺的站在那儿,可却不由他主宰摆布。弘凌掐着毛笔的手指尖白似雪,可他却一点痛感也感受不到,不由更觉挫败无力。
    “我想去清居寺,削发为尼,皈依佛门。”
    “出家。”
    锦月轻点头,不敢抬目。
    “你想永诀红尘。”
    她再点头。
    “朕可以在宫里给你修一座佛堂,铸佛像金身,你一样可以皈依,不必去清居寺那等荒山野岭。”
    弘凌冷淡说,仿佛并不在意,可却暗含一种坚持,那是一种被“隐忍”削弱之后不经意流露的情绪。
    “皇宫富贵荣华,不适合修行,我不想留在这里。”
    “你不想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富贵荣华,是因为朕吧!”
    弘凌语气陡然加重,惊得锦月立刻抬眼,便与他深邃如黢黑寒潭的眼睛对上。
    “皇上正好将我看厌,如此……不正好吗?”
    “……”弘凌含怒的眼光缠绵在锦月脸上,想将这张脸看穿、看透,每一丝每一豪都不放过!可,他终究不是神明。“朕若不许你走呢?”
    锦月侧开脸。“弘凌,你知道,我想做的事便一定要做,我下的决定不会改变。”
    “我们的孩子,你也不管了吗?小黎和小桓……”
    “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锦月竭力忍住心中不舍,“我为了孩子辜负了弘允很多年,虽然我是他妻子,却从未尽过一日为妻的义务、责任。而今孩子稍稍大了,你也身在高位能够护他们周全了,弘凌……”
    锦月透过泪光看那闪烁着天子华彩的男人,他俊美如初,冷漠更甚,睥睨俯视她。
    锦月望着弘凌屈膝跪下去:“今生我求过你一次,那是三年前我求你让我出宫,你没有应我。而今,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照顾好小黎和小桓,放我……放我走吧。”
    弘凌剧烈咳嗽起来,扶着桌案几乎不能自已。
    锦月额头贴在地上,听那咳嗽,声声刺心,不觉攥紧了拳头。
    不能抬头,不能心软。他是天子,有江山,有大好前程,还有偌大的后宫,可以有无数的女子为他前仆后继,不独缺自己一个。他已将自己腻烦,她还留在宫中做什么呢……
    弘凌终于停下来,喘息指着锦月:“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为了他你皈依佛门,是觉得他死状凄惨、怕他下地狱受苦,想用下半辈子为他诵经求福,是不是!”
    “……是。”
    锦月忍住哽咽,让声音平静。占卜说,惨死的人怨气深重、难以安宁,她这一生欠弘允太多,诵经求福是她唯一能做的了。皈依佛门,是为此。为弘允,为映玉,让他们早些瞑目。
    “是,好一个‘是’!”弘凌暴怒,挥袖满桌的笔墨纸砚洒了一地,极是骇人。“滚,你滚!”
    弘凌踉踉跄跄,他又会武,挥臂带风四下噼里啪啦一阵碎裂声,锦月有些害怕,愣在哪里不知所措。
    “朕让你滚!”
    曹全在外听见动静,赶忙进来拉锦月走。“娘娘快走吧,别在这儿惹陛下生气了,快走吧……”
    锦月被曹全拉出门,而后宣室殿的门砰声关上。锦月想使劲将门推开,手刚触及门扇便听门缝传来——
    “尉迟锦月,朕永远……永远不想再见你!”
    手,便再下不去了。
    他再不想见她,何必再推门进去。锦月缓缓放下手,缓缓转身朝向宣室殿大门。
    前面,是一片暖阳,背后的宫阙,却阴冷得仿佛永远走不出冬天、走不进温暖。
    弘凌。
    此生恩怨情仇,就此再见。
    珍重。
    锦月不再回头,徐徐走远。
    曹全自门缝看见消失的女子,回头道:“陛下,锦月夫人走了。”
    弘凌扶着桌子,略有些站不稳。“走了好……走了好!”
    他想去书案边继续写,时间不多了,他还有好多话要记录下来,还有好多事要交代。
    “陛下、陛下小心啊!”
    曹全及时扶住跌倒的弘凌,弘凌怒而无奈地将曹全推开、不要他扶。现在,不光手指不灵活,连同双腿神经也开始麻木了。
    “朕不必你扶,滚开!”
    弘凌逞强想坐下,可不知眼睛看得不对,还是腿不听使唤,抑或是大脑,还是心脏,他分不清了,只一下从椅侧跌坐在地上,打翻了一沓奏章,让他更加狼狈,爬不起来。
    “啊!”弘凌怒吼一拳打在地上,手被碎瓷划破汩汩流血,将曹全吓坏了。可他自己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痛,只是手不听使唤,完全不停使唤,如同废了一般瘫在地上。
    曹全捧着皇帝血淋淋的手慌张喊御医。
    弘凌却浑然如抽离现实,哭笑呢喃:
    “他惨死,你为他祈福。待他日我死,你又会如何……呵,呵呵呵……”
    弘凌陷入重度昏迷,曹全与李生路、兆秀秘、冯廉密将他转移到偏殿密室由御医救治,才发现下午弘凌见锦月前喝了过度的毒,以求清醒。
    几个男人流下眼泪。
    “陛下为了保持风度见锦月夫人,连命都不要啊。可是锦月夫人,她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陛下不仅仅是为了风度,那是他的尊严。你们不是不知道陛下的自尊心有多强,若在锦月夫人面前失了尊严,那比要他性命更痛苦……”
    **
    隔日的清晨是个阴天,略有些闷热。
    虽闷热,但比起骄阳来,出行自是舒爽得多。锦月没有带多的东西,只是带了几身衣裳和必备品,和秋棠、青桐上了马车。
    行魏、浅荇、影姑留在芳心殿,照顾小黎和小桓。
    离别,小桓哭闹不止,他话还说不清楚,只呜呜喊“娘亲”,喊“爹爹”,听得人一声声揪心。
    小黎相比之下沉稳许多,一点不闹,拉着弟弟告诉他听话,悄悄擦了眼泪对锦月道:“娘亲,你还会回来吗?”
    锦月心如刀割,许多个瞬间她想:不走了,就留下吧,留在这里照顾孩子,弘凌怎么对待她、给她什么名分又有什么关系,不走了……
    可是,弘允惨死那一日血流满地的场景,在她脑海一遍遍重演,她答应他坚守代王后这个身份的回报他恩情的诺言,在脑海里回荡。
    她不能如此。
    “小黎乖,娘亲会回来的。娘亲就在清居寺,每年你皇家祭祀你就能看到娘亲。要乖,听父皇的话,照顾好弟弟……”锦月哽咽说不下去,紧紧抱住孩子,“小黎,娘亲的小黎,你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的,对不对?”
    小黎默默流泪,又擦去,坚强点头。“小黎一定不让娘亲失望!娘亲放心,小黎会照顾好弟弟,孝顺爹爹。”
    依依惜别,苍白的一片日头从云间晃出来,越爬越高。
    秋棠催促:“娘娘,再不走今日行程便赶不及了。”
    锦月不得不上马车,放下车帘时,看了眼甬道那头……
    弘凌一直没来。
    青桐眼睛发红,问:“娘娘,要不要再等等皇上?”
    锦月:“不了。”
    弘凌说永远不再见她,又怎会再来?
    就算来……就算来又如何?他不可能好言留她,自己也不会因他好言引诱就留下。
    见面,也不过让彼此徒增烦恼罢了。
    锦月深深看了一眼“芳心暗许”,缓缓放下帘子。
    还胡思乱想什么。
    马车从芳心殿转出,走过半个皇宫,行到朱雀门。往外,就是长安城的街道。
    拐角处的撵车旁曹全小声问:“陛下,要不要再多派些人手保护娘娘?”
    弘凌手攥得紧紧得,那辆马车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径直除了宫门。
    “不必。”
    她既然不想与他有半分牵扯瓜葛,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弘凌有些烦躁,咳嗽了几声:“回宫。”
    ……
    马车出了城,便是乡间官道,除了左右侍女秋棠青桐,便是尉迟飞羽精挑细选的八个随行侍卫,等她们到了清居寺,这八个人连同马车,都要回宫。
    照马车的速度,行往清居寺需要两天的路程,头一夜只能宿在野店。
    晚上粗略洗漱了,锦月便上床歇息。
    “娘娘,奴婢还是头一次见您一点发饰也不戴、穿布衣,别说啊,还真是方便,也不用卸妆卸首饰,乐得轻松。”青桐道。
    锦月有些闷闷,未答话。秋棠接着道:“是啊,宫外的仿佛连肩膀都轻松下来了,不比宫中那样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活着。娘娘,等咱们到了清居寺,就可以潜心礼佛,为逝去的代王殿下求福报了。奴婢听说,只要诵经超度够了,冤死亡魂便能安心投胎,代王殿下下一世定能投个好胎呢……”
    锦月心下稍安。“你们别叫我娘娘,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娘娘,叫我夫人吧。”
    “是,夫人。”秋棠想起件事来,“夫人,有件事奴婢险些忘了告诉您了,大司马大人传信,说今早便让尉迟心儿兄妹三人南下,待出了长安就会派人来告诉您。”
    “嗯。”
    提起尉迟一家,锦月颇有些不耐烦,不想听见关于那几人的只言片语。
    让二侍女去歇下,锦月在简陋的床上辗转难眠,从包袱里拿出一柄簪子来。
    看了一会儿,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月黑风高,平静的小镇,却并不平静。一队十来人的黑影悄悄潜伏进小客栈,侍立在廊上、守卫锦月房间的八个侍卫几乎眨眼的功夫,便被蹿来的黑人以针形暗器射中咽喉,一击毙命。
    门有轻响,锦月一个警醒,翻身爬起来,赫然见门扇大开几条黑影蹿进来。
    “尉迟锦月,纳命来!”
    “想将我们兄弟发配边疆处死,咱就先要你命!”
    杀手涌上来。锦月认出二人声音。
    “尉迟正阳,尉迟正德!”
    兄弟二人拉下蒙面黑布,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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