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那位先帝了。感慨地说,“原来对一个人的评价,是会随着时事迁移而变动的。你知道的,过去我一直很厌恶刘炟。可到今天,却渐渐明白了他作为皇帝的种种不易。枉然是天下至尊,但很多时候我们都还是不得不做一些,我们明明知道是错的、并且令人厌恶的决定。”
    郭璜了然地道,“权利带来的,原本就不止是荣耀。”
    “是啊。”窦宪闭着眼说,“只能但愿今后,在我的王朝,这样的事能够少一些,再少一些......”
    过了几日,窦宪下旨:“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资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惇典。咨尔郭氏,乃阳安侯郭况之女也。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度娴礼法。兹册宝立尔为皇后,敬襄宗祀,弘开奕叶之祥。益赞朕躬,茂著雍和之治。钦哉。”
    又在郭璜的强烈坚持下,不甘不愿地加上一句“新朝初立,诸事未定,因此不设典称庆。”又赐了八千石以上的官员每人美酒一壶。
    那些大臣看的瞠目结舌,想不到他这样傻。他同表妹谢氏的关系人尽皆知,如今,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给她换了一个姓氏,就打量着别人都不知道了吗?打算含混过去?
    之后接过酒壶,却又发现它竟异常沉重,里头隐隐有碰撞声响。这绝不是装了酒水的缘故。大惊下打开酒盖,原来里头是满满的一壶硕大珍珠。
    那些人见了,嘴角不由地抽动。这位皇帝果然是佞臣出身,行事与一般君主截然不同。
    而此刻的窦宪,心里正大大地后悔,在寿康宫内不断地踱着步。
    履霜自然也知道他在为什么事而烦恼,心里好笑,道,“好了,你坐下来吧,走来走去的,看的我眼睛都花了。”
    他觉得丢脸,道,“我怎么当时就傻了呢?听了郭璜的话。这下子,那些大臣不知道在怎么说我、看不起我呢。皇帝贿赂大臣,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
    但她摇头,道,“这话可不是这样说。皇帝恩赐,这是你对底下人的赏识薛家小媳妇。”
    他心里也知道,作为新君的他继位,一直以来都还没有同朝臣们示好,这难免会让有些人心里发慌。而这次的举措,也许恰恰就会让那些人心里大大地松一口气。
    见他的神态平和了下来,她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嘛。你不知道,前朝有位皇帝,初继位时想要登泰山封禅,大臣们也是坚不肯从。结果那位皇帝请了他的臣子们喝酒宴饮,在宴席上,借口这些年国库丰盈,皆是诸君之力,当庭赐下珍宝无数。那些大臣们,有聪明的,也有贪的,不约而同的都不提异议,结果皇帝的泰山之行就这样开启了。”
    窦武正好从外面进来,听到这段话,摇头说,“那些人不是因为贪,所以答应的,娘。”
    窦宪和履霜都觉得此言新颖,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他道,“他们是太聪明。那位皇帝,年轻继位,本就信心不足,自身又缺乏前代皇帝的才干。那么,只能通过封禅,企求上天为他降福。而大臣们深知,一力阻止,会挫伤他的自尊,何况于他们本身也无好处。所以不如答应,既让皇帝得到自信,君臣之间的关系也不致失衡。”
    父母两人都听的刮目相看。想不到他刚刚过了十二岁,就有这样的心智。履霜抚着他的头说,“还是你考虑的周到。娘老了,又终日里闭门不出的,根本想不到这样深。”
    窦武忙摇着头说,“不,不,娘一点都不老。娘别说这样的话。”
    但她有些苦涩地微笑着,“还不老么,已经快三十了。再过几年,阿武就要及冠,离开我,自己做父亲了。”
    “不会,不会。”窦武握着她的手说,“我才不着急呢,我要多陪娘一阵子。”
    她欣慰,却又微微叹息着笑,“傻话。”
    窦武见她这样说,明显是不信,连声地说,“真的,真的。”
    于是她答应着好,转了话题,“早上跟着师傅去读书,适应不适应?”
    窦武点着头,“温师傅讲课,比郭府里的师傅更深入浅析。”他说完这一句,就问,“那娘呢?娘今天好不好?小宝宝吵不吵你?”
    她说好,“和阿武小时候一样听话。”
    窦武有些害羞地露出了笑容。
    窦宪见儿子一来,履霜就像是完全忘了他一样,甚至连一个插嘴的机会都不留给他,顿觉心里很不是滋味,道,“好了,窦武,你回去再温温书吧,娘和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也累了,待会儿她要睡了。”
    窦武不怎么甘愿的“哦”了一声,走了。
    履霜挽留不得,抱怨着说,“你总是这样,你就见不得我们俩说会儿话。”
    他假装没听到这一句,道,“对了,我有话要同你说。”
    “什么?”
    “搬过去同我一起住吧。”
    她听的愣住。
    汉朝旧制,即便是帝后,也没有通宵留宿的,一向是预幸方召。之后,由黄门前后执火炬,拥皇后回。甚至宫中给这件事取了个名字,叫做“避寒气”。
    其实这件事在她心里,已盘了许久了。她知道,一旦正式立后,那就有许多双眼睛看着,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含混过去,说不得要遵守这项旧制。但她不愿那样。总觉得从此后,会和窦宪隔开许多。然后慢慢地,他们也变成历朝历代中情感淡漠的皇家夫妻。
    第190章 终章
    光阴如流水,浮华似行云。不知不觉, 便是四年多过去。
    新建的燕朝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步地安定了下来, 步上正轨。而深宫中的履霜, 也陆续添了一儿一女。
    这一天, 窦宪下了朝,回福宁宫。刚走近殿门,还没来得及打开, 就听里头传来数个孩子的吵嚷声、欢喜大笑声。他听的头痛, 转头问,“里面有几个?”
    “回陛下, 六个。”守宫门的蔡伦掰着手指头数,“太子、连昌公主、二殿下、含山公主、江都郡主、郭四公子。陛下要进去吗?”
    窦宪听的头更痛, 摇着头说,“算了, 让他们玩吧,等会我再过来。一会儿他们走了,你记得去叫我。”
    蔡伦点头应下, 打算送他离开。但殿门忽然地打开了, 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地跑了出来。
    在后面的七八岁左右的男孩,一眼望见了窦宪,有些慌,忙停了追赶,过来行礼,“臣郭芹,参见陛下。”
    在他身后的五六岁女孩子却浑然不怕,脸上挂着笑,很响亮地喊,“爹!”一下子扑了过来。
    她的力气颇大,窦宪被撞的小小后退了几步。他唉声叹气地将女儿抄了起来,“石榴,你的怎么力气又大了?早上是不是爹不在,你又贪吃了,嗯?”
    她嘻嘻笑着,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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