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沈迁所说,服过药后小睡一觉醒来,严静思的精神恢复了大半,等到傍晚时分宁帝过来时,她额上的热度已经彻底退去,神色恢复如常。
    “感染了风寒怎的没让人通传一声?”宁帝在严静思身旁坐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感觉触手温热,方才松了口气,“太医怎么说?”
    对于宁帝自来熟的略显亲密的举动,严静思挑了挑眉,泰然受用,缓声道:“小小风寒而已,喝了姜汤也服了药,没什么大碍,也就没有叨扰皇上。”
    宁帝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近前的面容,确定严静思确是没有勉强,这才舒展了眉心,“还是明日宣何掌院过来亲自请一次平安脉吧,风寒之症可大可小,谨慎些更稳妥。”
    宫里的太医们,没病也能开出两剂中庸药,何掌院身为太医院资深老大,更是深谙此道,想到即将面对的“苦口良药”,严静思只觉得舌根微微泛起苦味。
    君恩难受啊!
    分享之情再度熊熊燃烧,当天晚膳,严静思不仅“盛情”招待宁帝连灌了两碗分量十足的槐夏牌姜汤,更是让人备了双份的姜汤和汤药送到了康王暂住的寝殿。
    漱了两遍口,宁帝觉得口腔里仍残留着姜汤顽固的辛辣味,呼吸时伴随着空气吸入,唇齿间清凉弥绕,效果堪比醒脑提神的薄荷凉油。
    躺在床榻里侧,看了眼时不时揉心口的宁帝,严静思默默偏过头咬牙忍下滚到舌间的笑意。
    槐夏熬的姜汤,一碗喝下去,从嗓子眼到心口,一路*辣的感觉足能持续两刻钟,宁帝一口气灌了两碗,效果可想而知!
    宁帝平生第一次知晓姜汤竟还有提神的功效,一时睡不着,就闲话家常似的念叨着眼下几件亟待解决的事务,其中一件便是暂时封禁的司礼监,话中透露着想要提拔康保的意思。
    严静思偏头看向宁帝,一脸的诚恳坦然,“皇上,沈太医之前为臣妾诊脉时留下医嘱,说是需要静心调养,多虑是大忌。”
    所以,费脑子的事儿您做主就是,真的不用顾虑我!
    宁帝浑然听不懂言下之意,径直道:“这段时间以来屡有变故打扰你静养,幸而现下局势已初稳,待天气回暖,朕便陪你到皇庄好好静养些时日。”
    弯了弯唇角,宁帝顺势道:“在那之前,康保就代掌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吧。”
    得,皇上一句轻飘飘的话,保公公就开始了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往返于广坤宫与司礼监的忙碌生活。幸而皇上在解封司礼监的时候收回了批红权,算是挪走了康保头上的一座大山。
    景安五年,正月二十三,先帝冥诞。
    郑太妃上表陈情,称因先帝数番入梦,追思辗转夜不成寐,故请常住静水庵为先帝祈福。
    宁帝驳回奏请,郑太妃再度上表,如此往复三次,宁帝终被郑太妃的诚意感动,准奏。
    就在郑太妃的仪驾缓缓而行驶出京郊地界之时,身负议和国书的四国使臣也抵达了大宁都城。
    四方馆北宾客馆,第三次觐见宁帝的请求被敷衍着驳回,四国使臣的脸色非常难看。每耽搁一日,就意味着陈列在边境的大军多消耗一日粮草,这只出不进的局面损耗的不仅仅是帑银,还有士兵们的斗志。
    大宁有句老话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回他们算是切身体会到是什么意思了。
    任是心中再愤懑不满,四国使臣也不得不敛下之前的傲慢优越,放低了姿态,日日上表请求觐见。
    如此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终于在七天后等来了传召的圣谕,若非顾忌着使臣的身份,四人险些泪洒当场。
    东廷小朝会,宁帝召见四国使臣。严静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散朝后了,这事她本无心分神理会,只是定远侯府派人送来消息,说是收到了羌狄使臣的拜帖。
    “母亲是何意思?”严庆严大管家亲自前来传信,严静思猜到母亲应当是有所想法。
    严庆如实转达主母的意思,道:“太夫人的意思是不妨先见一面,探探对方的来意,就是不知是否会给娘娘这边带来不便。”
    “只有羌狄的使臣递了拜帖?”严静思问道。
    “是。”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严静思也兴起了好奇心,表态道:“就按母亲的意思做吧,我这边无须担心,稍后会向皇上禀明此事。”
    得到皇后娘娘的准允,严庆心中踏实地告辞退下。
    “娘娘,户部尚书林大人求见。”莺时进来禀道。
    严静思挑了挑眉,暗想:皇上这会儿应该还在御书房召见四国使臣,林远身为内阁重臣,这会儿怎么跑这儿来了?
    “请到前殿书房吧。”
    莺时应声前去传令,严静思也不耽搁,起身由挽月等人伺候着将厚斗篷、暖手筒等一应保暖物什套上身。
    这场风寒虽然不严重,来得快去得也快,但终究耗损了不少体力,裹得严严实实一路走来额头竟沁出了一层虚汗。
    “娘娘,您风寒才刚好,沈太医再三叮嘱还需静养些时日,实在不宜如此操劳。”挽月心疼地规劝道。
    严静思退下斗篷,轻轻叹了口气,“最艰险的几步都挺过来了,总不能在最后这几步松懈下来。你们放心,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不会逞强的。”
    这话若换做之前的皇后娘娘说,挽月定不会相信,但自从堕马受伤醒来后,他们追随在皇后娘娘身边,一路走过生死,亲眼见证了她的改变,心中的情愫早已从遵从升华为敬重信服,对她说的话自然深信不疑。
    但相信是一回事,担心也是免不了的。严静思瞄了眼身侧小脸肃穆的槐夏,条件反射地舌根泛苦,想来那姜汤还是要继续喝些日子了!
    想到此处,严静思的神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许忧郁,等候在前殿议事厅的林远见状心中一激灵,暗忖是不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凭心而论,见到林远对严静思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你的意思是......想要以户部的名义借贷內帑用以入股泉州船厂?”严静思提了提声音,问道。
    难得,林尚书的老脸红了红,掩嘴轻咳了两声,开口便是哭穷道:“娘娘您是知道的,去年单是平息越州水患国库就耗费了近六成全年赈灾预算,年底结余时甚至不得不挪用官员们的俸银,现下四国陈兵边境,咱们驻边大军与之对垒,不算别的,只是士兵、战马的粮草,每日花费的银两也如流水一般!娘娘啊,国库收入若还是如往年那般,没有额外的增收,今年恐怕就要动用压库银了......”
    严静思手里端着茶盏,听着林老头喋喋不休念叨着动用国库压库银的种种隐患,尽管努力想做到左耳进右耳出,但始终功力不足,心里无奈、抑郁的小火苗一撮一撮往上窜。
    挽月察觉到自家娘娘的情绪波动,分外有眼色地换了盏温热的茶递到林尚书面前,大有你不亲手接下来我就不撒手的意味。
    ☆、第79章 尚书林远
    林尚书两朝重臣,这点眼色岂会没有,当即就着莺时递过来的梯子爬下来,接过茶盏停了嘴。当然,最主要的是该哭的穷也差不多哭完了,再继续下去一来词穷,二来过犹不及。这哭穷的技艺,林尚书可谓在实践中锻炼得如火纯青。
    耳根子终于得以清净,严静思历劫般松了口气,睨了林尚书一眼,压抑内心复杂的情绪幽幽道:“用內帑入股泉州船厂,本钱和赚来的部分利银归还内库,户部坐分利银,林尚书,这是不是太空手套白狼了?本宫今儿才知道,天下竟然有这么轻松赚银子的法子!”
    任是林尚书面部防线再厚,听到皇后娘娘这么说也不禁老脸微红,以拳掩嘴轻咳两声,道:“微臣......这也是无奈之举。”
    严静思:“......观林卿你面色红光内敛,还真看不出如何无奈、为难。”
    “哈......哈哈!”林尚书干巴巴笑了两声,“哪里哪里,娘娘误会了,老臣这是羞赧的!”
    严静思不忍直视,默默败下阵来。看情形,为了拿到这笔银子,林老头是豁出脸面了。
    不过,也侧面证实了国库吃紧的现状。
    林尚书舍得拉下一张老脸开口,无非是吃定了她不会拒绝。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严静思自然也不会客气。两辈子加起来,难缠的谈判对手多了去了,林老头权当做是这辈子积累经验了。
    一张一弛,宽严相辅。宁帝晾了四国使臣多时,这回召见自然要妥善安抚,待到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午时。
    按照往常,皇上大都在侧厅用午膳,可今儿退朝后皇上三次提及广坤宫,福海不敢擅自揣度,出声问了句在哪儿传膳。
    宁帝未多犹豫就定了广坤宫。
    传膳的旨意传到广坤宫,宫中上下显然已经逐渐习惯了皇上的频频到来,不复往日的慌乱,有条不紊地布置膳食,迎接圣驾。
    服用汤药期间需饮食清淡,好不容易解禁,严静思这两日见到肉菜格外欢欣。
    宁帝示意福海将自己面前的清蒸鲈鱼挪到严静思那边,见她吃得颇为尽兴,自己也觉得胃口大开。
    两人先后撂下筷子,严静思看了眼桌上,几乎盘盘见底,心中很是满意。不得不说,宁妃是个相当有执行力的管理者。开源节流,是严静思接管后宫掌宫权后提出的大原则,宁妃作为协理者迅速做出了回应,最直观的便是“光盘行动”,当季账目小结递上来的时候严静思也不由吃了一惊。
    上行下效,倡行节俭之风从餐桌扩展到衣食住用行各方面,最大的受益者俨然从后宫转移到了前朝,歌功颂德的奏折纷至沓来,大有淹没御书房桌案的势头。
    其中最勤快的,莫过于户部。林尚书亲自捉刀,赞誉帝后之词洋洋洒洒,千字不绝,连写了十余本连个重复的词语都没有,不愧是昔日当科状元之才!当然,如果每本奏折最后都不提一句国库的话,宁帝会更开怀。
    “朕方才过来的时候碰巧在宫门口遇到林卿,可是为了借用内库银两一事?”宁帝啜饮着饭后茶,开口问道。
    明知故问!
    “其实呢,只要有皇上您的手谕,林尚书可以随时调用内库库银——”
    宁帝抬手打断她,“朕早就说过,皇庄和内库全权交由你打理,即便是朕要动用內帑,也定会先与你商量。更何况,户部这次是破天荒地要借贷,更应该公事公办,你也不必顾虑朕太多,尽管放开手脚去做。”
    严静思言笑晏晏,亲自上前给宁帝续了盏茶,“皇上英明!”
    思及林大人离开时恹恹的神情,屋内的挽月与莺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深深低下了头。
    “臣妾还有一事要禀报皇上。”严静思顺势将羌狄使臣递帖定远侯府一事禀明宁帝。
    宁帝见严静思面露凝色,出声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朕猜想羌狄使臣私下登门拜访,为的应该是透过侯府借势于你。”
    严静思诧异:“我?”
    “不错。”宁帝弯了弯嘴角,“借你吹枕边风啊!”
    ......
    皇上莫非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附身了?
    严静思暗想:吹动你的枕边风?那我还得练练肺活量。
    “呵呵......”严静思不想继续枕边风的话题,羌狄使臣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在侯府那边正式见面前妄加猜测也没什么意义,索性转移了话题,“大理寺那边进展如何?”
    这场除夕宫变虽镇压及时,并未演变成大规模的流血事件,但一位皇子、一位贵妃、一位内阁重臣、一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牵涉其中,背后牵连更是广泛,三法司自大年初一复衙开始就没停歇过,严静思深居内宫也听说了三司衙门里有人当堂累倒的消息。
    “这两日便可结案了。”宁帝放松身体靠向椅背,手上把玩着喝空了的茶盏,眼中浮上几许倦色,道:“大理寺卿今日早朝呈上了草拟的定罪折子,你也瞧瞧,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说罢从袖内抽出一本奏折递了过来。
    严静思微愣,并没有伸手去接,“这......不太合规矩吧?大理寺定罪必定是依照律法而行,臣妾哪会有什么想法。”
    宁帝抖了抖手里的奏折,“此事牵扯到后宫,你先过目瞧瞧也不算越矩。”
    宁帝坚持如此,严静思也不好太端着,识时务地接过了奏折,当即翻开来看。
    正如她所料,成王、徐素卿褫夺身份终身圈禁,徐府抄斩满门,另有一众从犯或斩监侯、或流放千里。严静思草草翻阅,目测竟有数十人之多。
    严静思合上奏折递还给宁帝,问道:“冯贵的死讯很快就会传开,宫内还好,就是分散在地方上的几个守备太监和提督太监有些棘手。”
    除夕宫变后,郑太妃被禁足寝宫,冯贵则被龙鳞卫秘密羁押,对外宣称其病重,待到郑太妃离宫,福海随后就宣布了冯贵病死的消息。
    大宁的太祖皇帝崇尚制衡,区区一个京城治安就交叉绑定了京兆府、五城兵马司、龙鳞卫、六扇门等数个衙门,京城之外的地方就更不用提,除却督、抚并重,还在各关键位置上直派了提督太监,一为分权,二为就近监督。
    这种做法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集中皇权,但弊端也很显著。譬如当下,冯贵在宫内经营数十年,身居司礼监掌印太监,干儿子众多,且不少身居要职,如今清理起来不可谓不麻烦。
    宁帝神色自若,道:“朕早已命龙鳞卫做好了防范,待局面再稳定些,各处的外派宦臣便要逐渐召回。”
    原来早就做好准备了!
    吃一堑长一智,看来宁帝没有白折一辈子。
    严静思笑了笑,“皇上布局缜密,臣妾敬服。”
    宁帝眉眼含笑深深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皇后,心中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揣测,只是面上不显,坦言道:“歌功颂德这种事,果真不适合梓童你!”
    严静思:“......”我这是被怼了吗?
    近来政务繁忙,宁帝顾不得午睡,在广坤宫用过午膳稍作歇息后便起驾离开了,走时情绪明显很不错。而留在茶室内的严静思却不那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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