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僵 作者:千里孤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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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代桃僵 作者:千里孤陵

    他原本以为,易缜无论怎样,今天早上也应该会带着许霁前来送别,至少还能再见上最后一面。然而眼下易缜不见踪影,大约他这个心愿要落空了。

    眼看着时辰不早,他只得忍住心中怅惘,和梁晓最后告别。还没把话说完,梁晓松开他的衣角,更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怎么都不肯松手。

    这孩子平时性情和顺,这时候固执起来,也叫人委实没有办法。他仰着一张倔强之极的小脸看着秦疏,十分坚决地道:“要么爹爹不要走,要么就带着我一起走。总之,我是决不会一个人回去的。”

    说完这一句,不管秦疏再怎么劝他哄他,他都是一声不吭,小脸上满是坚毅神色。

    秦疏苦劝无效,低头去掰他的手,梁哓常帮着家里做事,手上有几分劲道,却还是个孩子的力气,秦疏又是铁了心的不肯答应,纵然他使出全身的气力,还是被秦疏一点一点地掰开。

    ∠急了,突地大声道:“爹爹如果非要赶我走,我这就跳河!”一边说着,他索性松开手,往河岸边走了两步。他人虽小,然而神色十分严肃,这些话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再那么往河边一站,几乎也有几分气势。说着又扫了想偷偷靠近的几个伙计一眼,朗声道:“你们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上去。”

    这样的手段若是许霁使出来,效果必定大打折扣。但踏实规矩的人一旦发狠固执起来,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梁晓平素温顺坚忍,这几日看着像是不声不响的,却是暗地里已经想好了这样的主意,就算不能劝得秦疏回去,他也一定要跟着去的。

    秦疏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先是着急惊诧,后来气极反笑:“你会游泳,而且水性极好。”

    不想梁晓平素乖巧,骨子里却是极聪明的,这时反应也极快,立即道:“会游泳也一个样,我沉下去就不浮上来。”

    他站在那里,倔强的仰着头,毫不退让地和秦疏对视。看他斩钉截铁的神色,那河水也挺深,别人不敢全当他是孩子使小性子,又怕他当直往水里跳,原本只是顺路捎一个客商,眼下这样要是出点什么事,麻烦可就大了。看梁晓那样也不敢台拉,都在一旁帮着劝。

    梁晓却谁也不理,只对着秦疏有条有理地道:“爹爹,我给家里留了书信,说我跟着你一道走了。你带着我去吧。你自己说的,几个月就回来了。我听话懂事,能帮上忙,吃得也不多,不会花太多钱,也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来,是他平时舍不得花,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他拿着这个小钱包,又看向船主:“我可以付路费的,要是不够的话,我还能给船上做事,洗衣服打扫做饭我都会的,大叔能不能不要收我的路费钱?”

    船家看这架势,又心想说不好,又怕惹急了他,真出点什么事,若着脸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这一路上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餐风露宿的时候也是有的,你这么小小年纪,家人怎么放心得下。还是……”

    梁晓打断他:“我能吃苦。”

    秦疏心绪复杂,他既不能随着梁晓回去,又如何能够带着他上路。他虽然把梁晓从河岸边拉开,但梁晓在这件事上也是半点都不肯松口,两人就这么纠缠在一起,进退不得地僵持了一阵,却是谁也没有发现不知何时身后来了个人。

    易缜站在离数人几步之遥的地方,冷眼打量了一下当下情形,最后沉声道:“秦疏!”

    秦疏回头之时,脸上除了惊诧之余,明显还是带了一点不易觉察的惊喜的。他明显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气,甚至微微的露出一点笑容:“你来得正好,正好没个人把梁晓带回去,你好好劝劝他。”

    易缜原本见他看到自己时露出些欢喜神色,心里也暗暗跟着美,可再听他脱口而出的话,竟是巴不得甩包袱似的把梁晓甩给自己。虽然梁晓那也是他的儿子,他也很乐意照顾,但秦疏表现得这么迫不及待,他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了。

    于是易缜依旧沉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打量秦疏。

    秦疏见他神色不对,脸上不自禁的笑意慢慢敛去。他突然之间像是发现了点什么,不由得失望之极,脱口而出道:“小霁呢?你没有带他一起来么?”

    见他言词真切,易缜心头一热,可转念又想起昨天他是如何对待小家伙的,又不禁恨得牙痒。那么小的孩子,哭得那般可怜,口口声声地叫着爹爹冒着雨追在他身后,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要心软,可他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却硬是能够连回头看一眼孩子都不肯。如今梁晓更是把自己性命都赌上了,他竟然仍不肯松口中。不禁又生出许多恼意。

    他心里矛盾着,表情就有些扭曲,使得脸色稍显狰狞,但这样的神情对于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有极好的效果。

    易缜拨高了声音,显得颇为尖锐:“你不是连看他一眼都不肯,这时候却还来管他的死活?你要走只管走,今后都再看不到他。”

    秦疏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再看易缜的脸色也是冰冷一片,这人长久以来都对他和颜悦色,已经很久没有对他露出这样冷淡得甚至带些敌意的神色,他一时有些不习惯,仿佛眼前这个人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起来。

    他心里莫名的就有些不安,口中却无意识地又追问了一遍:“小霁呢?他在哪儿?”

    易缜直直的看着他,直到看得他越发仓惶无措起来,觉得时机已经差不多了,这才沉着脸道:“小霁病得凶险,大夫说……”他顿了顿,随即改口道:“他最后只想你再看看他。”

    他虽没把话说明白,便有些话不说出来反而比说出来效果更好。秦疏本就不大好的脸色,闻言瞬间就更加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易缜,像是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端倪,以证明自己刚才所听到的全是假的。他嘴唇蠕动了半天才挣出一点点声音:“你骗我,小霁他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会说病就病?”

    易缜虽然沉得住气,但顶着他惊痛的目光还是有很大压力的,嘶哑着嗓子道:“昨天你不肯要他,他那样小的年纪,经历这么一场打击,又淋了一场雨,不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都支撑不住,昨夜里就发起高烧,一直就没有清醒过来,他在昏迷当中,也一直叫着你……”

    他越说下去,秦疏的神色越是惊恐,手里的包裹已经拿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在了地上,已然是完全信了。这不能怪他轻信,他毕竟并非真的不在乎孩子,为人父母者,在这样的噩耗面前,又有几人能做到无动于衷。

    船老大见秦疏还呆怔在一旁,连忙推了推他,好意道:“既然是家里孩子病了,还是赶快回去看,我们在前面潮洲还要停留几日,若是孩子没事,到时候你再赶上来也不迟……”

    话没有说完,秦疏如梦初醒,也顾不上答他,仅仅转头看了易缜和梁晓一眼,咬牙掉头就往易缜的来路跑去。

    船家把他掉在泥地上的包袱捡起来,朝着他的背景叫道:“我们在潮洲停留王日,你若能来,到时便去鸿升客栈找……”

    “不用了。”易缜伸手从他手中包袱接过来,竟有点慢条斯理的意味,悠悠道:“他不会去的。”

    船家一愣。

    梁晓却显然是误会了,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使劲拽了拽易慎的衣角,眼泪已经在眼眶里团团转了:“弟弟,弟弟他……”

    易缜低下头来,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眨了眨眼睛。

    梁晓骨子里也是冰雪聪明的,顿时啊了一声,但看了看秦疏的背影,张了张嘴,抱着自己的小包裹,什么也没说。

    易缜牵着他,跟在秦疏的后面往回走。路上十分泥泞,速度并不因为秦疏的焦急而能够再快上几分,反而由于他心绪不宁,一路上接连摔了几个跟头,每每一摔倒,他却又很快的爬起来,再次往前赶。

    等到了最后,他已经滚得全身都是泥,头发披散下来,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一只,形容狼狈不堪,他却完全顾不上自己。易缜因为走得稳当,却也没被他完全拉下,远远跟在他身后,一面瞧着心疼,一面又想起小霁昨天的惨样,硬着心肠不去拉他,算是为小霁出口气之余,也当是让秦疏真正明白他自己真正在乎什么。

    秦疏已经完全顾不上理会周围了,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路程,他只觉得漫长得就像没有尽头一般,眼前就只有许霁在雨里可怜巴巴地哀求他的小模样,那一声声的爹爹,仿佛还在住脑子里钻。

    他撞开院门,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起许霁的小房间里。

    扑面而来的是一大股浓重的药味。他上浮一扫,立即就看到小霁缩着身子躺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露在外头的小脸通红得吓人,两眼紧闭,整个就像只叫人给煮熟了的大虾。

    秦疏微微摇晃了一下,立即扑到床前去,摸着许霁的额头,一遍一遍地唤着他。

    许霁始终只是闭着眼睛说胡话,断断续续地叫着爹爹不要走,小眉心紧紧的蹙在一起。

    秦疏急得几乎六神无主,小家伙满头满脑都是细密的汗珠,可额头还是烫的。秦疏再去摸摸他的小手,也同样是滚烫滚烫的。

    易缜背着梁晓也回来了,就默默地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小霁病成这样,你这几天多陪陪他,若是有个万一……”

    “不会的!”秦疏像是被什么扎了一样,猛地回过头来看他,眼里满是惊恐。“小霁不会有事的!他会好的!他一向那么健康,他还那么小!就算是用我的命去换他都行……你救救他,你去找大夫来啊……你快去找人来救他啊!”

    易缜不知为何心里微微一颤,咳了一声道:“大夫早就请过了,大夫都说……”

    “他们胡说!”秦疏不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立即又把目光投到许霁身上去:“他们胡说的!小霁,你不要怕!爹爹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爹爹这就带你去看大夫,你很快就会好的,乖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去抱许霁。然而不知是许霁太沉还是他惊骇之下脱力。接连试了好几次,他竟没有办法把孩子的小身体抱起来。

    秦疏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把许霁的手放回被子里去,又把被子仔细压好,口中喃喃道:“你忍一忍,爹爹这就去找大夫,等大夫来了,你就好了……”

    他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从易缜两人身边经过时,浑浑噩噩就像是看不到两人似的。

    易缜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见已经走到门口的秦疏扶住门框,身子突然僵了一瞬,片刻之后,他抬起手掩住嘴,然而一口血冲口而出,从指缝间浠浠沥沥地滴落下来。

    “小疏!”

    秦疏自己似乎也有些恍惚,将沾满血迹的手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在衣服上擦了擦。他还想作浑然无事,然而另一口腥甜再次来势汹汹地涌喉头。他还想拿手去堵,却哪里堵得住。

    这一开了个头,接下来便难以抑制。血液一口紧接着一口中,从他口嘴之中喷涌而出,血色先还是暗红色的,到了后来渐渐成了鲜红一片,却没有要停止下来的迹象。

    秦疏先是弓下身子,不等易缜惊醒过来,他已经慢慢倾倒在地上。从他口鼻中涌出来的血液来不及渗入砖缝,在地面上汇集成触目惊心的一淮。他整个人仿佛就像是破了口的水囊,要将身体里所有的血都流干一般。

    易缜惊得魂飞魄散,一边大声喊人,去抱他时手脚都是颤的。梁晓也吓坏了,这孩子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再没有平时半分的沉稳,尖声的哭叫着爹爹,伸手就要去摇晃秦疏的身体。易缜怕他碰坏了秦疏,还得拦着。

    这番动静之下,床上的许霁也被惊动,偷偷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立时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来,哭着叫着爹爹要扑过来。

    第 203 章

    “爹爹……爹爹……”

    秦疏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似乎听到许霁独特而稚嫩的嗓音焦急而惊恐地唤他,甚至在他沉入一片黑暗之中时,这声音也一直在耳边盘桓不止。

    他毕竟有事放心不下,凭着这一点一滴的惦记,终于挣出一点点力气,支撑着他的意识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

    耳边的呼唤听得越来越清楚,确确实实是许霁在唤他,孩子柔嫩的嗓音已经透着沙哑,带着一点点拼命压制的哽咽,又惊慌又惧怕,就在很近的地方着他。

    他在恍恍惚惚中,犹记得易缜说这孩子病得凶险,而他自己亲眼所见小霁全身滚烫,怎么唤都唤不醒,这时便疑心是自己太过心切,以至于出现了幻听,便不能够放心,于是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他略略一动,许霁的声音顿了一瞬,立即流露出几分惊喜,一迭声地叫道:“爹爹!爹爹你醒了?我是小霁,我在这儿,你睁开眼睛看看!”

    小家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看漏了任何一点动静,终于看见秦疏眉心微微一跳,慢慢的睁开眼,目光从迷茫渐渐清明,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

    许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似乎想扑到秦疏身上去撒娇,却又硬生生克制住了,只是紧紧挨在床头,将一张小脸极紧的凑到秦疏面前,两腮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他的心思毕竟还单纯,遇事自然不肯往坏处去想,眼下见秦疏睁开睁开眼,原本的担忧惊怕顿时消去不少,不禁破涕为笑。

    秦疏对着他那张被鼻涕眼泪抹得花猫似的脸,怔怔地看了片刻,本能的就想替他擦一擦。他想抬一抬手,却力不从心,仅仅是手指微微动了一动。他这才觉出自己一只手被许霁小心翼翼地握着,这一下动作十分细微,就连小家伙都没有察觉。

    “爹爹爹爹……”许霁犹自喜滋滋地拉着他,一迭声地叫着他。“爹爹你醒了?你饿不饿?要喝水么?”

    秦疏在昏迷之前,许霁还人事不醒,此时却见到他混然无事的模样,略略一想,心里便明白个大概。胸肺里火辣辣地灼痛,他也没有力气说话,竭尽全力也仅仅是对小霁微微露出一个苦笑。

    他这时才发现许霁身后还有人影,将目光从许霁脸上移开,却是易缜和梁晓也在,梁晓轻轻拉着他另一只手,易缜以一种深深眷恋的复杂神色定定地看着他,两个人也看到他醒过来,但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分外地沉默。

    许霁并没有留意到父兄的异样,独自沉静在对于秦疏醒来的无尽欢喜中,小家伙这时候记起他之前伙同父王装病哄骗爹爹的事,这时候也怕秦疏追究起来,心里还是有几分惴惴的。

    许霁使劲地踮着脚,让自己和秦疏挨得更近了一些,悄悄看了看秦疏的脸色,他拉着秦疏的一只手,轻轻地贴到自己额头上,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对秦疏说:“爹爹,你看我没有发烧了,我的病好了,爹爹你也好起来吧?”

    秦疏依旧没有答他,他的手很凉,手心贴在许霁的额头上,依稀觉得小家伙的额头还是很热,但也不比当日的滚烫,令他安心不少。他便勉力地对许霁露出一个微笑出来。

    许霁有些不明所以,然后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他想了想,把秦疏的手拉下来一些,将小脸紧紧贴在秦疏手心里,伏在床边不动了。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秦疏。嘴里嘀嘀咕咕着:“父王说,吃药之后爹爹的病就会好起来的。爹爹你不要怕药苦,我给你放糖……”

    “小霁,你先出去。”易缜终于忍不住止住他再住下说,他努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平常,但带着颤粟的沙哑嗓音明显出卖了他。见许霁不动,他又道:“梁晓,你带小霁出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梁晓听到易缜这样说,又回头看了看秦疏,这才过来牵开许霁,他的年纪尚大一些,并不是像许霁那样不大懂事。一边拉着小霁慢慢的往外走,又忍不住不断的回头看,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下来,又被他急急忙忙背着许霁擦去。

    一时之间房子里再没有别人。易缜坐到床边,握住方才小霁拉住的那只手,将一绺真气慢慢的渡过来。

    他在这一方面原本就不擅长,加之秦疏的状况让人不敢轻举妄动,那渡过来的一点点内心,也仅仅让秦疏稍稍积攒起一点点能够开口的气力。

    “你会好的。只要喝了药,你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易缜却不等秦疏说话,急急忙忙地抢在前头先开了口,这话与其是在安慰秦疏,倒不如说是在哄骗自己。

    大夫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秦疏并非是病,而是伤。将近十年的沉年旧伤,受伤的当初就不曾得到过治疗,何谈痊愈。那时候年轻,全仗着身体底子挨过来,但这么些年过去,多年的颠沛流离沧桑坎坷,伤病缠绵。终于露出它的峥嵘面目,一发不可收拾。

    秦疏一身修为只因他一句命令便毁去,要压制日趋恶化的伤势越来越力有未甫。再加上受了极为惊怖交加的刺激,终于难以压制,一时间发作开来,大夫并非习武之人,对于秦疏这样的情形也并无十分把握,所开的几个药方,也不过聊尽人事。

    易缜心里已经是又悔又痛,乱作一团。他这数年来的自省,多半还是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毁了秦疏的所有希望和骄傲,他一直觉得自己对秦疏精神上造成的伤害,远远胜过肉体上的折磨。却不曾料到,他对秦疏身体上造成的伤害,也同样会酿成难以挽回的恶果。

    秦疏对自己的情况知道的并不比他少,心里已然有数。心里对他自欺欺人的话不听一笑置之。然而面对面前这人眉目间显而显见的痛苦,他也不忍再去和他争辩他一捅就破的谎言。事到如今,他反倒像是抛开了往日的种种,多日来第一次平心静气地和易缜对视,仔细打量着对方的一点一滴,目光中渐渐透出几分眷恋。

    “你为什么……”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易缜连忙凑近了,才听清他低你地住下说的是什么:“为什么不肯回去?为什么不肯忘记?忘记了我,你会快乐许多……”

    易缜沙哑着嗓子,半天只挣出一个‘不’,别的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好在秦疏并不指望他这时候还能改了主意,对此是不需要答案的。他只是撑着仅有的精神,静静的看着他,神色分外平静而安宁,仿佛一时之间,两人之间曾有过的所有蒂芥都已经灰飞烟灭,再也寻不着踪迹。

    秦疏看他良久,对着他微微一笑,轻轻道:“我只是不想你难过……”他既不再说恨他,也不曾说爱否,这个时候,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在最后这个时候,有易缜守在身边,他竟觉得有几分安慰。

    他们之间纠缠得太深,谁对谁错已经难以分清,爱与恨失去了清晰的界线,最后只剩一点相濡以沫的念想,却也是求而不得。

    “你会好的!”易缜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手边,与一种近乎偏执的语气坚定的回答他。这父子两在某些事上的固执,实在如出一辙。

    有几点滚烫的液体溅在秦疏手背上,很快又被人擦去。易缜强打起精神:“一个大夫不行,我们就再找第二个,天下那么大,总会有办法的。还有简安,简安也快要到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你一定能等到他来,知不知道?你还答应过小霁的,以后给他做面……”

    “啊,好……”秦疏随口允诺,就连听到简安的消息,也没有引起他太大的波动。这样的情形,相见也只不过徒添感伤,而他虽然想念那个孩子,却并不乐而希望看到他伤心。

    不需太多言语,易缜竟也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握着他的手,一时沉默了下去。秦疏积攒起一分力气,安慰一般地轻轻反握了他一下。声音轻轻地道:“不要再说别人知道了,我不想他们伤心。那个家,再经不得任何的打击了……”

    易缜喉头哽咽,唯唯点头。事到如今,他自己也是六神无主,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郑伯明珠等人,以及秦疏的父亲。

    现在想想,他反倒能体会秦疏执意离去的一番苦心。或者就让别人只以为他漂流在外,虽然思念也等待同样是漫长而痛苦的煎熬,但看着最亲的人死去,和当着最亲的人的面死去,对彼此都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

    可他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象,只要想一想秦疏会在他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去,他就只觉肝胆欲裂,几乎要不能呼吸。

    秦疏见他答允,想是了了一桩心事,精神松懈下来,看着他的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不舍,定定的盯着他瞧了片刻。神志遂渐昏沉,又慢慢昏睡过去。

    易缜替他抿好被子,唤人进来仔细看着,这才借这点时间匆匆去把要紧的事情料理一下。

    潜伏在附近的属下已经被他招了回来,院子里不再如从前般空荡荡的。梁晓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不能适应,他也知道易缜打发他出来看看药只是借口,并不真的去端药,这时只是紧紧的抱着许霁呆在院子一角。许霁哭闹挣扎不休,他却是紧紧的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是把许霁拉得死死的。

    易缜匆匆出来,一时也顾不上留意他。却不提防被他拉住了衣角。

    孩子的眼睛亮亮的,就那样笔直地看着易缜,易缜只听到他用沉稳得不像个孩子一般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问:“爹爹为什么会受伤?我从来都不知道……是很久很久以前吗?是那一个坏人打伤爹爹的?”

    方才大夫诊断时他也在场,大概也听了个明白。梁晓一向温和沉静的脸上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悲愤和仇恨。他一只手里拉着许霁,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攥成一个小小的拳头,用这样的举动来努力表现着他的决心。“你告诉我,我要、我要给爹爹报仇!”

    易缜踉跄地退了两步,那孩子平素性情平和,就是偶尔受了欺负吃了亏,也不过一笑而过。眼下却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小兽一般,露出不顾一节的愤怒表情,就像在他疲倦不堪的心上重重打了一拳。

    他看着梁晓,既心惊肉跳又心慌意乱。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向梁晓解释,愣了片刻,只得含含糊糊的对着梁晓道:“这些事我以后慢慢跟你解释。”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爹爹不会有事,他会好起来的!”他拍了拍梁晓细瘦的手臂,急急忙忙的就想离开。

    梁晓睁大那双极似秦疏的眼睛定定的看了他一会,他似乎也十分愿意相信易缜关于秦疏会好起来这样的保证,紧绷的手臂慢慢地松驰下来,嗯了一声,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易缜走开两步,猛然又想起梁晓虽然给他家里留了书信,说是随着秦疏一道走了。可他自作主张离家出走这么大的事,他家里人那能不当回事,秦疏又没有别的亲朋故旧,只怕会寻到这儿来,忙唤过一人,吩咐几句,让他去秦疏家里走一趟,让他家人安心。又回过头来对梁晓道:“你就在这儿住几天,你爹爹的事,先不要告诉别人,免得你爷爷姐姐他们担心,千万记住了。”

    梁晓想了想,乖乖地答应了一声。

    易缜这时也顾不上仔细安慰他,匆匆忙忙地走开。

    他竭尽全力,把自己能够运用的所有权势和人脉都用上了。一面大张旗鼓地延请各地名医,名种珍奇稀有的药材用起来根本不惜成本。但几位大夫看来看去,夜谁也不敢下定论,只道尽人事而听天命,结果只能看天意如何。

    他这几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秦疏,生怕一个不经意间,那人就永远消逝不见。

    秦疏吐血的症状反反复复,每日里昏昏沉沉,渐渐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间少,不过几天的工夫,他便c得两只眼睛都陷下去,整个人都憔悴得脱了形。

    那是将死之人的气色,易缜曾经在伤重不治的士兵的脸上见到过,心中哀恸,偏还要强压着不露出半点悲痛,一边旁若无一地照顾着秦疏,一边安慰两个伤心的孩子。

    然而不需他多说,秦疏自己也像是有所知觉。这天午后精神略好,把两个孩子叫到身前,打点精神叮嘱一番。他气力不济,也没法把话说的太过仔细,只是大致叮咛许霁日后不要再任性胡闹。

    小家伙早已经忍不住,一面哇哇大哭,含糊不清地答应着:“我乖的我乖的,小霁以后都乖的,再也不敢骗人了,爹爹你不要再生病了好不好?”

    秦疏唯有苦笑,转眼看向梁晓,这孩子眼下虽然没哭,但眼眶红红的。背着人没少掉眼泪。

    许霁虽然调皮,却名正言顺地有易缜这个爹。他更放心不下的却是梁晓。

    梁晓不用他开口,已经挨到他床边来,秦疏看着他,似是有些难以决断,半天才指着易缜轻轻道:“你以后,永远只能叫他叔叔……”

    梁晓微愣,同时猛吃一惊的还要易缜,他脸色大变,失声叫道:“小疏!”

    “我只希望他能够无波无澜的长大。”秦疏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

    但易缜接下来的话也嘎然而止。他能明白秦疏的用心,不暴露他和梁晓两人的关系,也就等于在郑伯明珠面前隐瞒他的真正身份。也许将来梁晓会明白事情的真像,他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和他反目成仇。但秦疏尽可能的,不想让孩子承担那样的仇恨。

    于是他也沉默下来。

    只有许霁不甚服气,但他看看房中众人的脸色,乖巧地没有多谢,而是讨好地把桌上一碗粥端过来,拿勺子舀了一勺,踮着脚送到秦疏口边:“爹爹,你吃一口,你只要吃点东西,病就会慢慢好的。”

    秦疏本来毫无胃口,却不过他殷殷盛情,勉强咽了两口,便再也吃不下去。许霁并不甘心,仍固执地将勺子举到他面前。

    秦疏张了张口,正想拒绝,突然面色微变,已然来不及掩口,一口鲜血合着刚刚入口的白粥喷涌出来,溅得许霁满身艳红。

    许霁吓得呆了,手中的碗再拿不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尖叫着哭起来。

    秦疏脸色更是灰败了几分,想替他擦一擦,抬手却发现自己手上满是鲜血。只得作罢,对着易缜低声地道:“带他们出去吧,不要吓着了孩子……”

    易缜方才见情形不对,就已经一手扣住秦疏腕脉,替他稳住气息。闻言只是稍一迟疑,随即转头吩咐了一声,便人要进来要将两个孩子拉出去。

    许霁虽然吓坏了,却突然明白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胡乱挣扎着不肯出去,有人强行抱他,他便一口咬在那人手上。梁晓也紧紧抓着床栏,抿紧嘴默不作声的抵抗。却还是被人掰开手指,强抱出去了。

    秦疏听着孩子的哭闹喝骂,在旁人哄劝告的声音中渐渐远去,神色却渐渐安祥起来。他也不去理会匆匆赶来,在身边忙忙碌碌的医者。任由着易缜握住他的手,感受到那人勉力克制仍泄露出来的一丝颤抖。忽而想起一件事,打起精神对着易缜微微一笑:“我曾经有一次等着你回来,那时只想着,能够牵一牵手,这一辈子平淡过去也就够了,再不求其它……”

    易缜失魂落魄,半天才回过神问道:“什么时候?当年在丰台么?”

    秦疏微笑,却又似是有些失望,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轻轻道:“你错过了,我不告诉你……”

    易缜还要再问,秦疏却不再看他,对着床顶出了会儿神,渐渐合眼睡去。

    易缜这才小声地问起秦疏的病情,几人答复都是和从前一般,无论好与坏,只看秦疏意志如何,全在他个人一念之间。

    易缜听得满心烦乱,偏又无计可施,挥手让几人下去尽快设法,自己一个人守着秦疏絮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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