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作者:钟晓生

    &妄人朱瑙——钟晓生(277)

    想当初朱瑙把惊蛰放到谢无疾的军中历练了一年,谢无疾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倒是午聪对他照料颇多,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后来惊蛰管了禁军,午聪一直在谢无疾身边,两人见面的机会兵不太多。

    到了午聪的府上,午聪让人热了牛肉、烫了黄酒,又置办了几道下酒菜端上来。惊蛰本是不怎么喝酒的,因耐不住这酒确实香气逼人,也就要了一壶小酌。

    两杯热酒下肚,又吃了几两牛肉,午聪与惊蛰聊起了前阵子朱瑙回蜀的事。

    午聪道:听人说,你们前阵子去了蜀中和巴中,见到虞将军和卫将军了?

    惊蛰点头:是啊。

    午聪笑问道:怎么忽然回去阅兵了?陛下是有什么安排么?

    惊蛰举箸的手登时在空中一顿。他没有作声,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午聪。

    午聪脸上原本挂着笑,在惊蛰的注视下,渐渐笑不出来了,

    屋中的气氛沉默到令人尴尬,午聪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是打算开始裁军了么?

    惊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没那么快。

    午聪舔舔嘴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被辛辣的酒呛得长长哈了口气。

    他搁下酒盏道:你别误会,这绝不是将军的意思,是我自己。我只是只是想找你聊聊。我心里很不踏实。

    惊蛰默默看着他。

    午聪道:这些年,将军他得罪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如果不是有大军傍身,他可能早就被人害死千八百次了你明白么?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但将军他没有退路

    虽然谢无疾这些年也一直致力于让他的兵马效忠于朱瑙,但他的兵马大多都是在他加入朱瑙麾下之前就收编的,这些人仍然更愿意忠于谢无疾,而非朱瑙。因此一旦开始裁军,即便是为了王朝的安稳,这些兵马也不能留下。

    而这么多年来谢无疾统率大军南征北战,他手握大权,势必会损害许多人的利益。就说当初他非要进京城勤王,便让全天下的诸侯都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有些已在乱世中零落成泥了,有些却仍然手握权柄,因碍于谢无疾正如日中天,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谢无疾的权势有所动摇,就不知有多少人会迫不及待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若换作旁人,或许还有家族作为支撑。可是谢家却是最巴不得谢无疾早点死的。午聪不敢想有一天谢无疾手中没有兵权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午聪的这番话倒是激起了惊蛰早就有的一桩疑惑。他从前是不便问,后来则是没什么机会问了。

    惊蛰问道:午哥,谢将军他当初为何会与江南谢家闹翻呢?

    第308章 谢无疾,谢无尘,那些谢家子弟,他要他们死!

    这个问题让午聪微微一怔。

    很多人都对此好奇,谢无疾与谢家当年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导致谢无疾离家出走?由于打听不到实情,好事的人编排出了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有人说谢无疾看中了一名女子想要娶回家,谢家却棒打鸳鸯,为了让谢无疾死心甚至不惜毒死了那女子,最终导致双方的决裂;还有人说谢无疾其实并不是谢家血脉,而是他母亲与人私通产下的小杂种,谢家顾全颜面不能揭穿,暗中找了个缘由把他赶出谢家。

    其实那都是些无稽之谈,事实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午聪道:真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很曲折的事,起因只是一场口角。只是当时定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朝廷变法。那时朝廷应当也察觉这天下积弊已深,民生困苦,于是励志变革,颁布了多条法令,想要清查天下富户的家产,向富户加税,为贫者减税,以安抚民心,还可增加国库收入。

    程惊蛰神色茫然。他并不是富家子弟,他完全不记得从前有减过税的事了。难道那时候他年纪太小,还不记事?

    午聪道:不过你也知道,这般变革想得虽好,办起来却不易。政令推行下去后,各地官府腐败贪污,并不照章办事。富者买通官员,继续瞒报家产,将税名全都转嫁到了贫者身上。朝廷的本意是好的,事情却没办成,反而愈发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后来民怨沸腾,多地发生暴乱,朝廷被迫废止新法,一大批支持变法的官员被查办。似乎就是打那时起,天子一蹶不振,何大将军与外戚开始轮番擅权。

    惊蛰沉默。这么一说他有印象了,他家中只是普通农户,并不关心朝事,有一年依稀是听说了朝廷在变法,结果就是苛捐杂税忽然之间多了许多,弄得民不聊生,大家怨声载道。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也是跟了朱瑙之后,他才知道,官不易为。为官者绝非下达命令便可万事大吉。政令要如何推行,如何见效,皆是天大的难事。想当初朱瑙刚任成都尹时也下令重制户籍田册,想弄清楚民间的财产。朱瑙也受到了极大的阻力,花大力气打压贪官污吏、安抚百姓,再加上当时蜀府遭逢大乱,各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已被打散了许多,他才最终完成这件事。

    可这与谢无疾有什么关系呢?

    午聪接着道:当年将军似乎才十四岁,谢公送他进官学念书,本是想让他入朝为官的。他口里的谢公,指的是谢无疾的父亲,也是当时谢家的家主。

    谢家当时就是徽州的豪族,早与当地的官吏有所勾结。朝廷的政令下来后,谢家轻轻松松将税赋转嫁了出去,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谢将军得知此事,又看见当地的贫者只有草屋片瓦,食难果腹,便与谢公起了一些争执。

    将军以为,谢家家缠万贯,并不在乎那些赋税,缘何不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谢公却觉得将军在官学里学傻了,钱财哪有嫌多的?况且一旦家财被朝廷知晓,往后朝廷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收缴,谢家豪族的地位也将难保。

    将军说,朝廷颁布如此法令,就是为了制衡豪族富户,倘若天下富户都如谢家这般,贫苦百姓无路可走,迟早天下大乱,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谢公勃然大怒,说将军是谢家的子弟,应当一切以谢家为重。倘若他不能将谢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来日必是个祸害。

    程惊蛰怔怔地看着午聪。

    午聪轻轻叹了口气,道:伊始可能只是父子间的言语争执,可将军与谢公都是强势固执的人。不知怎么的,这件事竟然越闹越大,谢公甚至禁止将军再去官学念书了。

    后来父子还是没能和解,正好徽州附近的驻军司马之职空缺。谢公就用了些手段,把将军送去了军中任司马一职。谢公当时只是想让将军在军中吃些苦头,他对将军说,将军早晚会明白,离开了谢家他就什么也不是!将军那时年少气盛,自然是不服的,也就真的去了

    后来直到徽州驻军换防,将军都再没回谢家,他就跟着军队流转。再后来就到了北方

    再后来,就是天下大乱,谢无疾锋芒毕露,于乱世中脱颖而出。惊蛰也全都知道了。

    事实并不像市井传闻中那样的骇人听闻,起因只是一场父子之争,当时谢家绝想不到谢无疾会有今日,恐怕谢无疾自己也没想到过。

    而谢无疾与谢家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当谢无疾在北方打出一片天地来后,谢家还曾想过要他回去。双方的矛盾激化,恰恰是因为谢家派出谢三,想要在谢无疾不听话时架空他,抢走他的军权,谢无疾察觉后果断杀兄立威,这才导致双方彻底反目。

    而谢无疾之所以杀兄,也并非出于私心。世人都以为他身为大军主帅如何威风,实则也极为凶险。一步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而当时的谢无疾确实没有能力游刃有余地处理这样的危机,只能乱刀斩乱麻,斩杀首恶,稳定军心。

    至于谢无疾杀舅舅当年午聪也曾为此胆寒过。可时间久了,午聪也渐渐明白,其实天下大乱,朝纲败坏,虽是朝廷无能所致,可又何尝不是这些权贵勾结地方,只手遮天,架空了朝廷的权势,使朝廷的政令无法推行?不除薛家,当年的澶州就无法恢复太平。

    谢无疾心中一直是有大义的人。只是天下太多的事有心难为,或是不得不为,使他遭人误解。他还曾一度被天下人视为匪军,被各路诸侯排挤。倘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幸好,他遇到了朱瑙。

    听完谢无疾与谢家的恩怨,惊蛰心中感慨万千,亦不知从何说起。

    午聪道:将军这一路过来,真的杀了很多人,也得罪了很多人。我实在很怕有朝一日他说到此处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惊蛰默了默,道:公子定会妥善处置,善待谢将军的。

    午聪抬眼看向惊蛰。他缓缓道:我知道。可将军他他是谢将军啊。他总不能像后宫妇人般,将身家性命全系于天子之喜怒

    惊蛰一时无法作答。他跟在朱瑙身边,自然清楚裁军的必要,过于庞大的军队是国之负累,也是不安定的存在,若不裁军,就不能让万民安生。可午聪的忧虑他也理解。至于朱瑙具体是如何打算的,他就真不清楚了。

    他再次重复道:公子会妥善处置的。

    午聪沉默片刻,自嘲道:或许陛下与将军早有共识,反倒是我杞人忧天。我只是唉!我心里很慌,不知该跟谁说。所以找你说说话,你听过就算了吧,别往心里去。

    说完往酒杯里斟满了酒,举杯道:我敬你!

    惊蛰举杯与他相撞,一饮而尽。

    数日后,徐州。

    几名刚刚从洛阳回来的使者垂头丧气地站在马束的对面,连大气都不敢喘。马束则是满脸震怒。

    你们是说,蜀国的官员根本不肯见你们?!

    是,建武将军

    马束只觉不可思议。是,他现在确实缺少谈判的条件,可不管怎么说,他用半年时间拉出了一支军队,甚至从田畴部下手里抢走了徐州,也算是声名远播了。可蜀人竟然连跟他谈一谈的兴趣都没有?!

    真是没用!马束怒斥道,你们吃了闭门羹,然后呢?然后就灰溜溜地回来了?!也许蜀人只是故意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你们就这么走了?!

    他始终对于朱瑙会收他这件事情颇有信心,因此对于使者的话他并不相信。或许蜀人故意冷落他们,只是一种谈判的手段。而这些没用的手下在被冷落几天后竟然就傻乎乎地回来了!

    将军,真不是啊!使者们连忙叫屈,我们能找的门路都找过了,也花了许多钱疏通关系,可仍然没能见到蜀官!他们只说蜀帝是不会收降陈国的军队的,叫我们趁早死心

    马束狐疑地打量他们。蜀人真的是这么说的?如果说出这种话,那确实是谈都不想谈的态度可会不会是这些使者贪墨了他给的钱财,故意编出这种话来糊弄他?

    马束心里也吃不准。这几个使者已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了,如果这些人都不可信,那他也不知道他还能相信谁。可他也同样不相信,或说他不能接受朱瑙对他和他的军队不感兴趣。毕竟他已经堵上了一切。

    他并不知道,朱瑙早已开始筹备裁军之事了。如今天下各地也只有他的淮南军还在拼命扩张,甚至不惜强抓壮丁。

    被马束狐疑的目光审视着,那几名办事不利的使者心里既委屈,又担心自己会受到责罚。

    片刻后,马束再次开口:那你们在洛阳都见到了什么人?你们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人跟你们说的?

    使者忙道:我们进洛阳城时说明来意后,便被人带到了军卫所,那几日我们一直被留在军卫所里,我们见到的最高的官员便是一名姓赵的长史,那些话也是赵长史告诉我们的。我们本欲再多留几日想想办法,也是那赵长史命人把我们赶出了洛阳城!

    马束疑惑道:军卫所?

    一名使者忙道:建武将军,我们着意打听过,那军卫所在谢无疾的治下,赵长史也是谢无疾的部下

    实则朱瑙回蜀时将监督重建洛阳的工作交给了谢无疾,洛阳附近的兵马名义上全都在谢无疾的治下,自不必说。这使者在此时却特意把谢无疾的名字点出来,乃是别有用意,想要撇清自己办事不利的责任。

    马束果然也对这名字十分敏感,登时眉头一紧:谢无疾?

    谢无疾与谢家的恩怨,马束从前也打听过。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更像是父子间一时的意气之争,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根本无法理解。因此这么多年谢无疾虽为蜀国效力,马束却始终怀疑这也是谢家的安排,为谢家做两手打算

    所以,马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觉得,是谢无疾有意阻挠,不想让我归顺蜀国?

    使者们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道:建武将军,确有这个可能。

    马束耳朵里嗡的一声,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少顷,他大喝一声,抽刀猛地朝着木桌砍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木桌被利刃斩成两半,轰然倒地!

    谢无疾谢无尘!凭什么凭什么!

    他只是想要出头人头,那些世家子弟一出身就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他已经费尽了千辛万苦去争取,为什么还要阻挠他,为什么!!

    使者们噤若寒蝉,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下场也会如同那样桌子一般。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亲兵通报的声音:将军,吴牵求见。吴牵,是淮南军中的军需主官。

    马束缓缓收刀回鞘,寒声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吴牵撩开帐帘,准备入内。他刚踏入一只脚,看到帐篷中央被切成两半的桌子,顿时僵住了。再一抬头,看到马束能杀人的目光,他吓出一身冷汗,暗道自己来错了时机。

    然而来都来了,他也不能退出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建武将军。

    何事,说!

    吴牵压根不敢开口,马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让你说!

    吴牵吓得一哆嗦,忙将怀里抱着的账目双手奉上前:将、将军,这是属下整理好的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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