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纪事 作者:苏未寒

    &民国纪事——苏未寒(15)

    先生说:十有八.九。你瞧瞧那玉面修罗的脸拉得有多长,听他贴身伺候的人说,这几晚修罗老做恶梦,一做梦就喊八,都快魔障了。

    孟希声因为疼痛而虚晃的眼神逐渐聚焦起来,他大着胆子趴到坑洞边缘,朝外探出一点头。对面的人藏得极为隐蔽,他无法看清他们的身形。

    头上传来一声咒骂,有人对着他脑门招呼了一下,把孟希声砸趴下去。

    孟希声被先生扶起,咬一咬牙,垂下头,额间发丝遮去眼中光芒,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孟希声在这天之后的第三晚找到了逃跑的机会。连日的应战让他们疲惫不堪,很多人都在坑洞里睡着了,就连把风的都眯起了眼睛。

    孟希声慢慢爬出坑洞,他匍匐前进,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丈量自己的位置。他全身绷紧,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不止怕后面的人会杀了他,也怕前面的人发现他,会不由分说地开枪把他击毙。

    爬出七八十米远,孟希声终于站了起来,高举双手朝对面跑过去。

    他闭起双眼发足狂奔,传来枪响时,他无法分清是前面还是后面,紧张到血液都在奔腾,心脏像着了火一样地烧。

    孟希声摔了一跤,睁眼的时候他被好几把枪指着,他不停地喊,我是来投降的,我是来投降的。

    孟希声被带到一个长官面前,对方穿一身并不干净的军装,却整齐地把衣角掖在裤子里,武装带别得周正,是个和顾司令不一样的、真正的长官。

    长官是个排长,复姓赫连,四十多岁,看上去是个讲道理的人。孟希声走南闯北,也算有眼力劲,什么样的人看一眼便能大概知个底。他把自己的境遇一五一十地告诉赫连排长,他觉得对方是相信的,但没有说明,因为相信与否,最终还要看他带来的情报是不是真的。

    孟希声画了张图,把顾司令的部署全盘道出。赫连排长看了他一眼,派人把他押去扎营的帐篷,他在里面沾着枕头好好地睡了一觉。

    对方虽然派人看着他,但每天吃喝皆有,没有饿着他,也没有为难他。他不知道外面打得怎么样了,但心底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其实他知道自己来不来投降都没太大所谓,顾司令的失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只不过就是添了一把柴火而已。

    几天后,这支才二十多人的排部依靠游击作战,彻底端掉了顾司令的老窝。可惜顾司令狡猾,这十几岁便在枪林弹雨里活过来的兵油子太知道怎么保全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竟还是让他逃跑了。

    顾司令手底下的人全部被关押,一一审讯之后,许多人都反口咬定是顾司令拉他们壮丁,他们是被迫跟着顾司令为非作歹的,排长当然不傻,对他们从轻到重,都做出了惩处。

    唯独孟希声说过的那位先生,和孟希声一起无罪开释。

    孟希声与赫连排长就此成了朋友,排长欣赏孟希声的坚韧,将他比喻为竹子,中通外直,挺拔玉立,无可催折。这样的个性仿佛天生要为国为民,把热血洒在这片黄土大地上。

    说到这里时,排长看见孟希声眼睛里的光璀璨夺目,他知道这个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不惧死的。他不是没有见过要抛头颅洒热血的青年,可孟希声不一样,他的坚韧不拔不是年少意气,而是深入骨髓的本性,这样的人,哪怕十年饮冰,也难凉热血。于是赫连排长请孟希声留在他这里,一起抵御外敌。

    可孟希声竟拒绝了。

    排长意外地看着他,他看到这年轻人眼神后藏着许多澎湃情感,他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要回重庆,有个人在等我。很久,排长听见他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第21章 烽火天

    1939年8月,孟希声从遥远的江西开始往回跋涉,一路披星戴月。而方无隅也在这一年的8月离开重庆,去往江西一带。

    方无隅在重庆等了整整半年之久,他打听了很久,从零星半爪的消息中,隐约知道孟希声极有可能是被军队强行编制入伍了。可他没有那支军队的番号,更连对方属于哪个兵种,属于哪一派都不知道,他只从打听到的消息中得知,这支光明正大拉人壮丁、宛如土匪般的队伍是往南面去了。

    方无隅考虑过后,在红十字会留下一张字条,如果有人来找他,请把这张字条给他。随后他收拾好东西,朝南而去。

    他实在等不了了,他怕自己晚到一刻,见到孟希声的机会便渺茫一分。战火无情,子弹无眼,没人可以肯定孟希声会不会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孟希声活着,他要找到他。死了,他也要为他收尸。

    方无隅坐粤汉铁路南下,1939年9月,长沙会战,为了破坏一切可资日军利用的道路,许多条公路及铁路被切断。粤汉铁路便是其中一条。

    方无隅被困在了平江地区,外面国军与日军打得翻天覆地。

    战局紧迫之际,方方面面都缺少人手,当地平民主动应援,对日军的行军路线进行破坏,使他们的重炮兵团难以行动。

    天天有人到安全区来号召志愿者,其中最缺的就是医护人员。方无隅坐在安全区里不动如山,并未将安德烈教他的医术付诸于救死扶伤,若被安德烈知道,怕要悔痛了肚肠。

    直到一颗炮弹掉下来,把半个安全区炸秃,方无隅在迎面的尘埃中不停咳嗽,看到医护人员开始进进出出。

    有个被烧伤的人哀嚎不断,方无隅一直盯着他看,随后又谨慎地观察天空,怕一旦走出去,无瓦遮头后,他会随时被敌人的战斗机击中。

    屁话。四面墙壁再厚实,不照样被炸秃了,炮火真要掉下来,一砖半瓦顶个屁用。

    方无隅骂了一声,撩起袖子跑过去,给那个嚎得不成人声的家伙止血。他需要医疗器械,大声说着我是医生!我是最好的医生!给我一个医疗箱!他惊动了其他人,可能是被他脸上冷酷的神色所震慑,很快便有人递给他一个医疗箱。

    方无隅就此在安全区忙了整整两天,像个陀螺似的停不下来。直到他因为连续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而产生晕厥,醒来时已经躺在战地医院稀缺的病床上。他能占到这个床铺纯粹是因为这些天他救人的行径被很多人看在眼底,算是对他付出的回报。

    醒来没多久便得到一个好消息,平江战场没有沦陷,已被收复。方无隅出神地盯着氯化钠一滴滴地从玻璃吊瓶里落下,渗入他体内。他突然想,如果孟希声知道他主动去救助了很多人,应该会很开心。一念及此,方无隅躺在病床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有一个高级军官来看望方无隅,姓虞,军衔为师长。方无隅才知道自己无意间救了这位虞师座的亲人,对方来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方无隅趁机便向他打听孟希声,虞师座想了想,说按照方无隅的描述,那肯定不是一支正规军,现在流寇作乱,孟希声极有可能是被流寇充了壮丁。

    方无隅心凉了大半,如果不是正规军,找到孟希声的机会便更渺茫了。

    虞师座告诉方无隅,他的军队不日便要南去,继续与日军作战,如果方无隅想找到他的朋友,或许可以随军同行,做战地医生,同时打听他朋友的下落。

    方无隅只想了半分钟,便答应下来。

    如今交通因战事被切断,他想要离开战区难上加难。这仗不知要打到哪一天,他不能一直被困在这儿。随军同行难免会有危险,可至少能带他离开这里,他需要让自己的脚步动起来,不能原地死守。

    方无隅突然感谢那个因为一时冲动走出去救人的自己,如果不是这么做了,他可能还无法离开平江。

    走之前,方无隅写了张寻人启事,贴在平江的一面布告栏上。他做好了准备,每到一处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迹,如果孟希声看到,便可以借此知道他的下落。

    1939年9月,方无隅在秋风乍起的萧瑟中披上了一件薄绒外套,跟随这支国军部队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一路远行。他看到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园,被摧残过后的稻谷随风歪斜,而暮色异常壮丽地弥漫半边天幕。

    10月中旬,日军因损失惨重,于各路反击下被迫撤退,防守取得阶段性胜利,10万日军未能达到南征的目的。

    方无隅那时候已来到江西靖安,随军驻扎在当地一间野战医院。他四下打听,一个多月后,得知离开靖安100多里的一个小村落,曾经被流寇骚扰,后来有八路军的一支排部途径那里,顺手便把这支流寇给端了。

    方无隅请求暂时离队,车辆紧缺,虞师座让炊事班给方无隅安排了一辆运菜的大卡车,在颠簸了几个小时后,终于被他找到了那个村落。

    八路军早已离开,但消息坐实,他们的确在这里收拾掉一窝流寇。

    方无隅害怕孟希声被八路军给杀了,又连忙说服自己,不一定,被俘的几率更大。

    无论如何,他已经有了一线希望,他知道了那支八路军的番号,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方无隅按照村民告诉他的路线,要去找那支八路军。带他来的司机不肯,没有虞师座命令,他不能随便离开,方无隅也是。方无隅是不会回去了,趁着司机小解的功夫,方无隅便做了一回偷车贼,把那辆大卡车开上了公路,司机在后面追了没多久,便被方无隅甩得不见踪影。

    方家以前有一辆汽车,方无隅学过开车,可开汽车到底和开卡车不一样,不过方无隅历来很有冒险精神,他把卡车开得不停颠簸,伴随暮色从天边落尽。

    方无隅像毫无畏惧似的,连人带车,一头扎进沉黑的夜色里。

    第22章 烽火天

    孟希声是在平江地区的一间医院里醒来的,那是11月初。

    他没能顺利回到重庆,战火将他困在安全区里,不久之前安全区遭遇炮轰,他被流弹击伤背部,险些瘫痪,躺了半个多月,才终于能下床。

    长沙会战正式结束在10月底,孟希声的伤则养到11月底。交通还没有恢复,他被困在了平江。出院之后,孟希声见无法离开,干脆主动请缨,成为志愿者,在平江地区做战后重建工作,恢复百姓们的家园。

    他很快便在志愿者中出了名,还成为了志愿者分队的队长。

    临近年关,志愿者组织了一次慰问晚会,亲自带着百姓们送的鲜花蔬果到军中送给战士们。

    除夕夜,孟希声和志愿者们在军中度过,和很多五湖四海的人一起唱了一支从军歌。

    到夜半12点,欢声笑语更加热烈,大家都在互相恭贺新年好,唯独孟希声奇怪地低语了一句,生日快乐,别人也不知他说给谁听。

    新年过后没多年,大年初五,迎财神。有人给孟希声送来消息,铁路已经恢复运行。孟希声惊喜之余,很快就买好了一张火车票。

    他离开的那天,正下着毛毛细雨。火车停在轨道上,他随人流上车。拎着行李箱在硬卧入座,旁边的女人轻轻给他挪了下位置,他说了声谢谢。那女人抬头来看他,可能是见他长得周正好看,盯了他几眼,不知看出了什么心得,视线开始紧追着他不放。孟希声皱了下眉,那女人才惊觉自己冒犯了人家,说了声对不起,又说自己好像见过他,却忘记了在哪里。

    直到孟希声下车,这女人也没有想起来。

    孟希声没去过平江的布告栏,其实即便他路过,也不一定就会去看布告栏。

    这女人也是极其偶然在布告栏前看过那张方无隅画的寻人启事,方无隅到画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竟没有一张孟希声的照片。方无隅的笔触不能说好,画像与孟希声约莫六分像,能把孟希声认出来的几率其实不高,何况这女人也只看了那么两眼而已。布告栏上贴满了类似的启事,才经历过战火的地区全是悲欢离合,并没有人会来在意你的悲欢离合。

    那张寻人启事在布告栏上风吹雨打,□□了一个多月,最后也逃不过被清洁工丢进垃圾桶的命运。

    阴历1940年一月中旬,孟希声回到重庆,却只看到了方无隅留给他的那张字条,知道方无隅去江西找他了。他茫然地在房间里坐了一下午,连姿势都与当初的方无隅一模一样。

    孟希声没有再去找人,他预备要等方无隅回来。也许方无隅找不到他,会回到重庆。当然,这个几率有多少,孟希声自己都没有把握。

    1940年3月,汪伪政府成立。

    8月,日本鼓吹大东亚共荣圈。八路军发起百团大战。

    9月,德意日三国签订同盟条约,法西斯轴心国形成,战火烧遍了整个世界。

    这一年红十字会领养了许多家破人亡的孩子,并给平民百姓做战时掩蔽训练、防空洞训练,还吸收了一批志愿者教他们医护知识和临床实践,不少人在学成之后申请做战地医护,去孟希声的办公室拿申请表格。

    孟希声现在是红十字会人事部门的文员,他在红十字会已经快要一年,每天按时上下班,分发文件,看报,偶然会给孩子们清唱几段戏词。孩子们也听不懂戏曲,对他们唱便是对牛弹琴,十几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就觉得这大哥哥好看,可惜嘴巴里吐的是鸟语,他们听不懂。后来孟希声便不唱戏了,改唱儿歌,通俗易懂,还能得到一阵阵的掌声。

    他住在红十字会,十平的单间,墙壁上没有修饰,桌子上也一尘不染,只摆着一盏台灯和一个伪青花瓷的笔筒,一清二白,还有一只行李箱搁在床底。

    每天孟希声穿鞋会看到这只行李箱,脱鞋时不小心也会踢到这只行李箱。它仿佛是故意待在那儿,时刻地在提醒着孟希声什么,又或者是孟希声想让它提醒自己些什么。

    他的办公桌倒是比他房间里的书桌繁乱多了,不止有文件,还有一沓厚厚的时事报纸。看报成了孟希声的习惯,起初他是关心江西地区的局势,抱着万分之一的心态,想看到有关方无隅的消息,后来便为动荡的局势忧心,总想起那位赫连排长,想他邀请自己入伍的话。

    1940年整个世界喧嚣不已,孟希声两点一线,在办公室和卧房之间平淡无比地行走着,睁眼看到窗外蔚蓝天空,又在窗外的漆黑夜色里入睡,上下楼时的脚步声可能就是这段生活里唯一有起伏的节律了。

    这一年年底,又有国军征兵,这次他们征用了红十字会作为暂时征兵场地,孟希声应他们要求做了很多文件表格,某天下班,他盯着那些表格良久,鬼使神差地抽了一张,回到房间把它摊在桌上,一摊便摊了许多天。

    半个月后,征兵结束,孟希声下楼时看见他们正在撤掉大厅里的桌椅板凳,几个士兵被孩子们围住,他们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还教孩子们唱军歌。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孟希声心绪鼓荡,回到房间坐了一个小时,终于提笔把那张征兵表格填写完毕,飞速下楼,正好追上即将发动的军用吉普车。

    他就此入了伍。行李箱终于从床底被抽了出来。

    一天后,孟希声坐在大卡车上,被送往新兵训练营。

    他抱着行李箱,看到烟火人气逐渐离自己远去,像不停坍塌的版图,在名为中国的土地上一寸寸地将山河失去。他低头亲吻在那块停掉的表上,祈祷方无隅能够平安。

    恋耽美

    &民国纪事——苏未寒(15)

章节目录

民国纪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苏未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苏未寒并收藏民国纪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