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 作者:淮上

    &破云2吞海——淮上(174)

    阿归的眉眼轮廓非常优美清晰,眼梢深而长,眼珠黑白分明,有种因为曾经对未来怀有希望,而从心底里渗透而出的光。

    但现在那光亮已经被硝烟所吞没,黑暗而浓郁,半融进了地道深处的阴影里。

    算了吧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地说。

    步重华紧按在他脸颊上的手一下落了空,僵在半空中,只见他低头抱紧了怀里早已冰冷僵硬的遗体。

    我真的太累了,我走得好疼啊

    就这样吧

    步重华怔怔地跪在那里,虚空中无数焦急人声和设备滴答从远方传来,无数只手拼命拉着他,迫使他站起身,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这一个有心跳了!血压八十五五十五!血氧在回升!

    那我呢?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刺穿了心脏,步重华挣扎站住脚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炮火轰隆声中发抖:你把我从火里救出来,把我藏在那个树坑里,让我等了你二十多年,现在你就这么擅自往地下一躲让我一个人走了?!

    阿归似乎动了动。

    他好像并不理解步重华在说什么,从自己脆弱的壳里探出头,疑惑又迷茫地望着这个男人。

    我们一起查案,一起抓人,线索断绝的时候头对头熬到天亮,生死攸关的时候背抵背杀出重围,不是你自己亲口说我是你的战友吗?不是你自己在矿井里戴上戒指,发誓永远把我当做伴侣的吗?!

    戒指。

    仿佛被这两个字触动了某根沉睡的神经,阿归神情微微发生了变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你他妈就是这么糊弄我的?!步重华劈头盖脸怒吼:这就是你说的永远?!

    无名指的戒圈被切割成不规则菱形,棱角微微闪亮,每一面都映在阿归空白的瞳底。十年风雨中踽踽独行的他、站在津海市公安局门前竭力仰望那警徽的他、在红蓝光芒交织中恐惧躲在黑暗中的他、第一次为了查找线索而彻夜通宵的他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个温柔和蔼的女声在耳边逐字念道,然后解释:就是在安逸太平的人世间吹着微风,唱着歌,开开心心回家的意思。

    我的母亲在蒙泰军投降的那一年去世了,癌症复发,但她把那张照片留给了我。解行通红着眼眶说:她让我想办法找到你,阿归,让我把你从罂粟田的那一边带回到这人世间。

    你就是新来的吴雩吧?我是津海市南城刑侦支队长步重华。从今以后我是你的领导,希望你爱岗敬业,把我们支队当成是自己的家。

    刑侦支队大楼台阶上,那个年轻英俊、气场凌厉的精英主动伸出手来,那场景与眼前这个半跪在地执着伸手的男子相重合,阿归在他噙着泪光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你真的要带我走吗?他终于茫然地问。

    步重华紧盯着他,目光分毫不移,点了点头。

    可是我走不动了。他低下头,嗫嚅道:我伤得太重了,真的真的好疼啊。

    那些鲜血淋漓的伤疤、青紫交错的伤痕,终于在此时从他身上浮现出来,映在了步重华颤栗的瞳底。他的眼角破了,眉骨上的血汇聚在下颔,滴答落进滚烫的地面;他的手臂、胸骨都有着可怕的塌陷,指甲翻开露出焦黑的肉,每说一个字就有浓重的血气从鼻腔、咽喉中呼出来。

    他溺水之后肺部积液,呼吸微弱而艰难,全身伤口因为被矿井里的水浸泡过久而感染发白。

    没关系,你可以交给我。步重华发着抖探过身,把他紧紧拥抱在自己怀里,在他冰冷的耳边不断重复:我们一起走出去,没有关系,你可以依靠我

    吴雩被他带着,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怀里紧紧搂着的解行的遗体被步重华接了过去,扛在自己背上,然后用力拉住了他指甲翻起、伤痕累累的手。

    我要把你的名字带回到地面上,把解行的灵魂从异国带回故乡

    大大小小的土块从地道顶上塌下来,红山刑房飘来的血腥味越来越远,吴雩跟着手上传来的力道跌跌撞撞前进,剧痛让他忍不住想独自往回缩,但每一次都被更加坚定不移的力量硬拉了回去。

    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付出过多少,让那些企图从地狱里榨取利润的人知道他们将付出什么代价

    步重华一步步踩着震荡的地面,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死命地拉着吴雩往前拖,前方渐渐渗透出光芒,地道外枪炮震天,爆炸掀起的硝烟和尘土掩盖了天穹。

    我要让你和解行都亲眼看到所有缺憾填平、夙愿成真,那些付出过血汗的人都如愿以偿他的声音艰难喘息,头顶震动越来越剧烈,却无法阻挡那颤抖的一字字传进吴雩脑海:我要让地狱里的花从此开在地面上。

    就在这时炮弹闷响从他们身后传来,轰隆

    四面墙壁剧烈晃动,地道一段段塌陷,岩石土方铺天盖地而下!

    我们会全力以赴,同时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严峫霍然起身:两个都不好了?我弟弟血氧刚才不是上来了吗?怎么回事?!

    抢救室外灯光雪亮,极度的焦虑和紧张笼罩在所有人脸上,护士长满面汗水:因为失血和肺部感染引发的急性左心功能衰竭,氧合不能维持,血氧饱和度已经低至40%。情况是突然转坏的,急救过程中确实会出现极好或极坏的反复,所以现在只能

    护士长!护士长!这时门内一名年轻急救医生狂奔而出,找家属签知情书,主任说开通气道,穿刺插入主动脉球囊反搏!

    岩板焦土如暴雨般砸下,刹那间步重华唯一的意识是转身紧紧抱住吴雩,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旋即就在那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道从身后急推而来,带着他们硬生生冲破无数层阻碍;紧接着仿佛有无数双手抓着他们猛拽了上去,外界的光亮扑面而来!

    谢谢你,步重华听到一个非常耳熟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笑意和喜悦:谢谢你终于来了。

    是谁?

    步重华半跪在地,怀里紧搂着人事不省的吴雩,紧接着意识到他听过这个声音,猝然抬起头

    少年解行神采熠熠,眼神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眼梢弯成一个月牙。他不再遍体鳞伤,那些可怖的血迹和惨重的伤痕都消失了,从上到下给了步重华和吴雩一个紧紧的、带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拥抱。

    那是个充满了留恋的告别。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我们要走啦!

    你们要走了?步重华在极度恍惚中想。

    他徒劳地伸出手,但只触到了一片温柔的风。挥着手的解行、眼底含笑的张博明、他的父亲步同光、母亲曾微许许多多曾经长眠于这片土地上的英魂向着远方飞去,炮火将他们脚下无边无际的罂粟田付之一炬。

    所有离乱、动荡、奴役、罪恶,所有白粉凝聚的财富和血泪浇铸的尸骨,都在滚滚硝烟中化为飞灰,缓缓飘落在中缅边境两千一百八十六公里广阔的土地上。

    历史悄然覆盖红土,漫山遍野的枝头发出了新芽。

    长风呼啸奔向天际,将写满了痛苦、绝望、悲欢离合与累累传奇的岁月远远抛在身后。步重华右手环着吴雩重伤虚弱的身体,左手拉着他,两人的对戒硌着彼此的指骨,微微地闪着光。

    远方的津海市在黑夜中沉睡,第一缕天光破晓,映亮了高楼大厦与千家万户,映在他们彼此对视的瞳孔中。

    你准备好了吗?步重华低声道。

    吴雩神智昏沉而半梦半醒,怔怔地望着他,衰弱到极致的心跳一点点从胸腔里复苏,许久终于将涣散的视线移到他们紧扣的十指上,那天生向下的唇角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要带我回家吗?

    不,我不用带你。步重华温柔地回答,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有心跳了!血压恢复八十五一百!

    这一个也开始恢复生命体征了!

    立刻通知安排手术,准备送监护室!

    仿佛把抽空的氧气猛然灌回来,抢救室外人人如释重负,严峫猛然虚脱地向后倒去,被江停一把扶住,两个人都踉跄着跌坐回了长椅上。

    窗外,第一缕天光正从地平线上亮起,一寸寸映亮华北平原,驱散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英灵如同长风万里,掠过山涧与长河,越过青翠的重岩叠嶂和巍峨的中缅界碑,飞向魂牵梦萦的故土;抢救室担架上,吴雩缓缓睁开眼睛,听见抢救室外如潮的欢呼和痛哭声。

    归来的灵魂在这一刻回到了家乡。

    第163章

    那天深夜后续情况之紧急、处理之复杂, 令整个专案组所有人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焦头烂额, 宋平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头发都要在那天晚上掉光了。

    廖刚带人从井下扛出步重华和吴雩, 随后汪大队亲手押出了昏迷的鲨鱼。三人都被直升机送往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实施抢救,伤势最轻的毒枭不出所料第一个脱离危险,随即被押运进了公安部指定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武警持枪看守的特殊监护病房。

    凌晨五点半, 麻药过后的孟昭在重症监护室里恢复了意识。她刚上初中的儿子跟宋卉两人蹲在监护室门外,同时嗷地一下抱头大哭,她先生在边上语无伦次打电话给父母家人、亲戚朋友, 激动得人都站不起来了。当时市局紧急派了辆车去孟昭老家接她父母, 两个老人接到电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差点吓瘫在了来津海的半道上。

    十二个小时后, 步重华在严密监护下醒来,生命体征平稳, 得以拔除气管导管,由ICU转入独立病房继续观察。他那十多年如一日严苛自律、健康饮食所打下的良好体质基础在此刻发挥了很大作用, 数日后就可以不需助力而自己坐起身,恢复状况良好稳定,医生表示只要他自己不作死, 肺部溺液和轻微脑震荡也不会留下长久的后遗症。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吴雩。

    吴雩的情况正跟步重华相反, 他是个高需求病人,在抢救当晚还没来得及做手术的时候就醒了一下,手术麻药过后又醒了一下,此后大概每过几个小时就要醒一下;每次醒来都是一番人仰马翻吆喝折腾,然而每次他都只是睁着眼睛茫然望着ICU的天花板, 等几秒钟或几分钟后,仿佛勉强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如释重负把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睡。

    连医生都没法解释这奇特的现象,只能说他大脑里有种类似警铃一样的条件反射,让他在陌生的环境下无法安心让自己失去意识也许是十多年生死经历,让他的身体形成了这种非常奇异的警戒机制。

    整整半个月后,直到步重华不仅能自己颤巍巍下床、还能迫使他骂骂咧咧的表哥严峫帮他洗澡剪头刮胡子、甚至能焕然一新回到病床上开支队视频会议给大家布置工作的时候,吴雩才终于把这小半年来所有的伤痛和亏虚都补足,彻底清醒过来,结束了ICU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狼来了一次的鸡飞狗跳。

    ICU护士长热泪盈眶,轮班护士相拥而泣,主治医生恭恭敬敬向办公室供奉的绝不死人牌上了三炷香,觉得解放区的天都他妈的晴了。

    为了避免比特币市场及世界毒品链仓促动荡,公安部下令暂时将马里亚纳海沟创始人落网的消息列为机密,只通报了国际相关部门,一夜之间把国际刑警和世界禁毒组织炸了个遍。

    这个未来注定将震动国际社会的消息,就像被压在深海的重磅核弹,余波轰然震塌海沟,甚至撼动了貌似风平浪静的广袤海面。鲨鱼落网后的几个小时内,全球各个角落里有多少消息灵敏的大毒枭为此而恐惧、紧张、兴奋、仓惶逃窜或摩拳擦掌这一晚上紧张忙碌的专案组尚且不得而知。

    很快,公安部将开始对毒枭进行全方位审讯,紧锣密鼓地做准备,打响粉碎暗网电商平台的第一枪。

    所以秦川呢?严峫不满地问。

    秦川又双叒叕跑了。

    所有人都对他到底如何从爆炸、塌方、透水的矿井中顺利脱身,并且从深山老林逃之夭夭这件事充满了好奇,专案组甚至一度怀疑他已经死了。但后来对案发现场的彻底搜查却没发现他的尸体,甚至没发现能够证明他已经丧命的足量血迹,手榴弹爆炸现场只有那一滩红色的玉米淀粉,无声地刺激着步支队长脆弱的神经。

    这个世纪谜团直到案发一个月后才解开,原因是当地乡镇派出所报上来丢失了一辆摩托车。醍醐灌顶的步重华立刻让人查了当天晚上出警的所有车辆,终于从一辆特警依维柯的行车记录仪中发现了某个高度疑似秦川的身影他顺着一道通风斜井爬出矿道,摘下眼镜,理理头发,甚至还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当时因为井下突发矿难,附近乡镇、村头派出所都赶来了,那些上午出门上班、下午回家种地的村镇协警八百年都穿不了一次制服,在兵荒马乱的黑夜中连凭衣服认人都做不到,更遑论是认脸;这姓秦的孙子于是操着以假乱真的方言,吆喝指挥几个当地协警实施救援,又骂走了两个走神看热闹的实习生,最后神态自若地推走一辆乡村派出所摩托车,油门一轰,就这么嘟嘟嘟地开走了。

    摩托车最后的痕迹出现在荒山深处一片原始丛林里,之后再无踪迹,没有人知道他将怎样跋涉山林、横跨华北、穿越蒙古,再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国境线上脱身。

    这头狡猾的猛兽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间,他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实习生转述的,这俩憨逼因为姓秦的王八蛋而被处分了,连惊带吓带害怕,至今情绪都非常不稳定:

    他他他他叹了口气说老天保佑我,这辈子千万别再遇见内坑爹的画师了

    步重华从病床上挣扎爬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签署了对秦川的通缉申请。虽然他拒绝对任何人坦承自己在□□爆炸塌方后和濒死的秦川有过什么交谈,但后来据吴雩偷偷对严峫的形容,就是秦川宛如一个感情骗子,骗走了步重华作为一个人民警察的二百斤悲痛欲绝和五百斤感激涕零,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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