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蘑菇(末世) 作者:一十四洲

    &小蘑菇(末世)——一十四洲(56)

    我知道你说的那位审判者是谁,唐岚向我提起过很多次。如果可以,我真想见到他。波利道。

    他将徽章死死握在手心,安折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道:他做了七年审判者,也杀了很多人所有人都恨他。

    但他对我很好,他笑了笑,却眼眶发烫,鼻尖通红,其实他对所有人都很好。

    你说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波利道:但作为审判者,我并未发现你与人类的区别,那位审判者呢?

    他不能确定。安折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放过了我。

    先生,他道:如果审判者放过了一个异种第一次,是不是就会放过第二次?

    波利只是温和地望着他。

    他也放过了我第二次,他放过了我很多次。安折道:后来,他知道我是个异种了。

    可是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心脏被一只手死死握住,他想摆脱这种无法逃开的禁锢,可是不能。

    对不起他确认自己完全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断断续续道:我一想到他,就想哭。

    波利把他抱进怀里:别哭,孩子。

    活下去,他道,你还会再遇见他。

    我不会遇见他了,安折抓着波利的胳膊,像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上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没办法让自己的眼睛不要再流眼泪,最后只能颤抖着闭上它,将额头抵在波利的肩膀上:我宁愿宁愿从来没见过他。

    为什么?

    安折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孩子。波利轻声道:不必欺骗我,也不必欺骗你自己。

    安折喉头哽了哽,他哭得更厉害。他不理解人类的亲缘关系,但面对着波利,他好像又理解了它。他像是面对着和蔼的父亲,慈爱的神父,又或者宽容的上帝,他跪在耶和华的神殿里,可以像任何一个凡俗的世人那样剖白一切但其实不是对着其它任何人或神,是对他自己。

    我他张了张嘴,浑身都因为剧烈的疼痛而颤抖,脑海一片空白,他终于越过情绪的藩篱,脱口而出:我想见他

    我想见他。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重复着这句话:我想见他,先生,我想见他。我不后悔我离开他,可我我好后悔。

    我知道我知道。波利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慰他道。

    您不知道安折道,他的话自相矛盾,他的情绪被撕成碎片,悲哀像海洋一样淹没他的灵魂,如果这无处不在的思念的苦痛将他生生杀死,他不会感到任何意外。

    我比你多活了好几十年,孩子。波利道:你的年纪还小,不知道的事情还太多。

    我安折茫然抬头,他无法反驳,也无意争辩,确实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郁积,抓不住也看不清,可他无法形容。

    他的目光越过波利的肩膀,看向一望无际的夜空,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

    咚咚。

    短暂的沉默里,安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忽然有一种预感,波利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会改变他的一生。

    他听见了波利的呼吸声。

    你不知道。寂静里,波利道:你爱他。

    安折睁大了眼睛。

    天际,极光变幻,深绿的光芒像翻滚不定的海潮,从南面走到北面,消散而后重生。

    他剧烈颤抖起来。

    强烈的直觉像流星轰击地表一样重击了他的灵魂,光芒把这世界的一切映得雪亮。他其实不知道那三个字到底有怎样的含义,可他知道这是对的。

    他完全呆住了,连悲伤都忘记,怔怔望着远方的极光。直到波利放开了他,用手绢将他脸上的眼泪轻轻擦干。

    可我为什么会这样?他喃喃道。

    未等到回答,他又被卷入另一个更加迫切的疑问中。

    那那他也会爱我吗?他几乎是祈求般看向波利:他也会爱我吗?我只是个是个异种。

    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安折摇头,他们之间的相处短暂得可怕。他道:但他吻过我。

    但他并不清楚那个吻的含义,在那一天,言语的力量过于苍白,他们只能那样。

    你还活着。波利道:是他放你离开了吗?

    是我离开了他,他一直是个合格的审判者,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安折缓缓道:我那时候只想离开他,找个地方死掉。不过他的枪落在了我背包里,我才能回到深渊。

    他的枪落在了你的背包里?波利重复了这句话。

    安折轻轻嗯了一声,他眼中浮现一点虚飘飘的笑意:他的东西喜欢乱放在我这里。

    波利琼的手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得知道,傻孩子,波利说,审判者的枪械从来不会离身,这是一百年前就立下的铁律。

    安折与他静静对视,最后,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波利告诉他:他一定也爱着你。

    审判者会喜欢异种吗?

    我不知道,波利道,但我也和许多异种一起生活了一百年如果你认为我仍然有资格被称为审判者的话。

    望着那双仿佛知晓一切的灰蓝色眼睛,安折想,波利一定知道陆沨之所以会喜欢他的原因,可他不敢去问了,波利不说,一定有他的原因。

    重重的影像在他眼前浮现,城门里,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嘶哑着诅咒他不得好死,供给站的广场上,子弹向后打穿杜赛的头颅,她却朝着他向前倒去。无数剪影在他眼前浮现,那些声嘶力竭的呼喊,战战兢兢的惧怕,渗入骨髓的爱慕。无数个黑影升起来,它们涌在一起,向上伸出手,用爱,用恨,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仇恨和恐惧堆积起来,把他推到寒风呼啸的高山之巅,让他俯视这成群的生灵。

    没有人接近他,没有人了解他,爱慕他的人宁愿用全副身家订做一个虚假的人偶,也不会主动对他说哪怕一句话。

    至于至于审判者的垂怜和偏爱,那是没有人敢去奢望的东西,那是怎样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和难以想象的殊荣?

    他身为与人类截然对立的异种,却隐隐期望得到那东西。而他竟然得到过。

    至少,在陆沨将枪放进他背包的那一刻,在亿万年的时光里,曾经有过那样一秒钟在那一秒钟里,审判者把手枪留给了一个异种,他背叛了一生的信念来爱他。

    然后,就像孩子们课本上的童话故事那样,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有人回到深渊,有人回到基地。

    像一场渐渐止歇的沙尘暴,钟声里,尘埃落定,安折的心跳一点一点回到寻常的频率,他获得了难以想象的馈赠,但他反而彻底平静。

    他觉得足够了,一切都足够了。

    如果有一天,人类安全了,您见到他。他对波利道:请您请您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里。

    波利道:没有人能对审判者说谎。

    那您说,我来过,又走了。安折道:我走远了,我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波利温柔而悲伤的目光看着他。

    我真希望上帝能眷顾你们。他道。

    安折却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我不能爱他,他也不能爱我。安折轻轻说出这句话。

    除非除非到了人类沦陷那一天。但是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一天。在这一刻,坦然的平静笼罩了他。

    极光与云层的缝隙里生出无数半透明的白色冰屑,它们飘落向下,静默的山色与夜色因为这纷飞的一切活了过来,下雪了。

    安折伸出手,六角的雪花落在他手指上,那美丽的形状在皮肤的温度里渐渐迷失,收拢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我和你们只认识了三个月。他道:但是,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风声更响了,成千上万片雪花吹进灰色的走廊,像春风扬起柳絮。安折仰头看,他以为遗忘的过往一切都在眼前展开,飘散成闪光的碎片。

    惊涛骇浪平息,波浪与暗潮一同停止涌动,说不上悲伤,也谈不上高兴,他只觉得这场雪很美。

    他一生的喜悦与悲伤,相遇与离别,与这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的诞生与死亡一样,都是一片稍纵即逝的雪花。

    冷吗?

    不冷了。

    他记住了那片雪花的形状,也就在那一秒钟得到了永恒。

    极光照彻深渊。

    实验室里,忽然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

    第77章

    极光猛地闪烁一下。

    哗啦。

    玻璃迸溅的声音撕开了寂静的夜色, 安折转头往实验室望去。

    波利也看向那边的窗户:朗姆?

    雾气附着在窗玻璃上, 里面一片模糊, 只能看见绰绰的人影。

    先生!朗姆的声音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一只手猛地拍上窗户,哐当当几声响, 窗闸被拉开,他的声音也清晰了,但带着颤:屏幕, 屏幕

    波利猛地看向屋内, 大屏幕上还像刚才那样跳动着杂乱的花纹。

    但朗姆道:刚才

    安折咳嗽了几声,道:我还好。

    确认他仍然维持着清醒后, 波利大步往实验室走去,安折悄悄咽了一口血, 也跟上。他的身体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衰弱到了极点, 也疼到了极点,但偏偏因为到了那个界限,倒像是放空了。

    实验室里, 朗姆摔碎了一个装有抗生素颗粒的玻璃瓶, 玻璃碎片亮晶晶溅落在地上,到处都是,但现在没有人有心思去清扫。

    波利来到大屏幕前,线条像成团扭动的蠕虫一样波动着,他道:怎么了?

    朗姆的嘴唇翕动, 道:清楚刚才清楚了。

    安折难以形容那一瞬间波利的神情,像是种种太过激烈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反而变成空白。波利的手微微颤抖,右手放在仪器的操纵杆上:你确定吗?

    朗姆的眼神似有犹豫,或是在努力回想波利死死凝望着他,三秒后,他道:我确定。

    波利琼看着屏幕,安折站在他身后。科技巅峰时期的人类用于研究人造磁极的实验机构即使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损失了太多的设备,它仍然是一个合格运转的物理实验室。屏息的寂静之间,只见波利拉着操纵杆将波动线条往回调。

    他道:大概在哪个时间段。

    朗姆道:就刚刚。

    他沉默了一会儿,斟酌措辞,道:就一眨眼。

    波利深吸一口气,将仪器记录的时间调回三分钟前,开始在小屏幕上一帧一帧回放。

    那跳动着、蠕动着的黑色线条,它们深浅不一,有的是成形的曲线,有的是像星星一样离散的黑点。它们就那样相互纠缠着,像命运一样。每一帧,它们的形态都有所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不规律的。在实验室待了将近半个月,安折已经知道,辛普森笼所捕捉的是基本粒子间相互作用的频率波利总是用频率来形容它。

    但是这种频率的复杂和纷乱超出了人类现有的科学所能处理的范畴,波利努力寻找一种接受和处理的方式,让它们明晰起来,就像一个人听到一首曲子,试图为它写出曲谱,又或者不断调整着收音机的频率以期待接收到清晰的信号。但长久以来,这个工作毫无进展,面对着那纷乱的线条,波利曾经说,他就像凡人想要聆听到上帝的旨意,又像一只蚂蚁试图解读人类的语言。

    安折看着仍旧不断跃动的大屏幕,时而将担忧的目光转向波利,他发现朗姆也是这样。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实验里,失败已经太多了,如果不能复现朗姆口中清楚了的那一刻,他宁愿波利从没有得到这个消息。

    一帧,又一帧。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不时发出木柴崩裂的哔剥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惊心动魄。

    一帧幽灵一样的映像就这样突兀地在屏幕上跳了出来。

    连安折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灰黑的底色上,所有线条突然都消失了随之出现的是无数密密匝匝、半透明、渐变隐在背景里的暗淡白点,人类的语言难以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形状,它们好像没有任何规律,在某些地方聚合在一起,又在某些地方散开,图形的中央没有白点散落,周围却聚拢了火山口一样的一圈,那灰黑的不规则圆形像个不祥而险恶的眼睛。它就像就像人类在文明时代拍摄了一张无比恢弘的星云照片,然后转化成毫无生机的黑白色。

    是、是这张,朗姆道:是机器坏了吗?

    不波利缓缓摇头,或许是情绪过分的紧绷,他瞳孔微微散大,这是未处理的原图,之前的线条就是由原图抽象得来的。

    安折缓慢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而朗姆毕竟给波利打了多年的下手,他思忖一会儿,然后道:那还是机器坏了?

    没有坏。波利摇摇头,在这帧图像的出现的时间节点处标注了一个刺目的红星,他语速比平日快了许多,难掩激动,道:当粒子频率骤变的时候,分析仪短时间内无法得出结果,就会短暂呈现出原图,这反而证明我们是对的叫唐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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