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贼(重生) 作者:杳杳云瑟

    &反贼(重生)——杳杳云瑟(2)

    那是王最小的弟弟,体弱多病却风流成性,一向得王纵容,未免有些恣意率性。

    此刻竟趁醉玩笑:

    司命大人这样的容色,堪称倾国,竟是硬生生地,将王兄那后宫三千粉黛都比了下去。

    万幸此行君上没带后妃,否则那一张张粉面,不知要绿成什么样子。

    众臣大气都不敢出,岂料王听了他的话,不仅不斥责,还微笑对左右道:

    若白卿似那子束墨生之流,孤倒不介意后宫多添一抹颜色。可白卿洁身自好得很,连亲近一步之内,都要被他严厉训诫,孤实在不敢动那样的心思啊。

    子束墨生,都是前朝有名的男宠。

    本为内臣,因容貌太盛以色侍君,虽亦手握权柄辅佐理政,后世也多以为不堪。

    春风和煦,浮光彩照,王也许有那么一刻的清醒,但是他始终支着颐,酒液晕过的唇上,噙着淡淡的笑意。

    一圈玄纹镶滚的雪白袖襕覆住手腕,露出蜷握的五指,在案上轻轻一叩。

    这是神官大人感到不悦的前兆。

    君上醉了。果然,白雨渐的嘴唇中冷冷地吐出四字。

    一向持重端雅的面庞上,竟然破天荒地沾染了怒色。虽然极微,也足以令人诧异。

    君王颇感有趣,哈哈大笑。

    白雨渐愈发面如寒霜。

    众人只得讪讪,推杯换盏当作无事发生。

    果不其然,王在酒醒以后,立刻火急火燎地下了一道旨意,严禁前朝后宫再议论此事,玩笑也不行。

    后来人人提起大司命,只说:

    高不可攀。冰清玉洁。臣僚典范。

    可是神官终究不是神,他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私欲,有喜恶。

    也许从那时,白雨渐便对他这个君主心生了恶感。

    可他却丝毫不觉,依然万分放心与信任这个他眼中,知节守礼、清高孤冷的臣子。

    他自以为君臣之间,深情厚谊。

    他与他自少年相识。

    从小.便一本正经满腹玄理的白雨渐,不知怎么就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

    而殿下年少,心性顽劣,几次三番的作弄,这位神官殿的接.班人从忿恨,厌恶,到最后演变成无奈与冷淡,被迫磨砺得刀枪不入。

    某年,神官殿直辖之所天机阁有一秘册失窃,系属神官失职,是大罪。罪可至全族抄斩。

    太子殿下在长生殿跪了三天三夜,终只保下一人性命,回到寝宫之中已高烧不止。

    后来继承王位,伐狄之战中,他被流矢所伤坠马,是白雨渐赶来,生生用右臂挡下再次向他刺来的长矛,护了他一命。而白的右手,却永不能再执笔。

    他知道,这是报当年之恩。

    不论恩还是怨,这个人一向算得清清楚楚,而且从不轻易插手他人运命。

    神官都是如此的。

    他却十分感动。

    后来大司命的册封典礼上,白雨渐单膝跪在王的履边,王亲自将他扶起,金口玉言,宣布他是君王身边最尊贵的臣属,人间的神。

    赐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与荣光。

    让唐辛到如今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了那样的地位,为什么还不满足呢?为什么要背叛呢?

    只因当初那一句酒后戏言吗?

    可他即便作为君王,也从未对他,有过一丝逾越君臣之举。

    唐辛半夜醒来,只觉腹中饥饿,难以忍受。

    他点灯喊来侍从,叫了最烈的酒与最辣的菜,自斟自饮,辣意带来火炙一般的痛楚,借浓烈的酒水一浇,更是几欲穿肠破肚。

    趁着酒意,把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地翻来覆去回想,越回想,心脏便越如钢针碾压般的疼痛。

    回忆一旦开始,便似无止无尽。

    从什么时候起,那位终日醉心星象的神官,对他协助政务的要求不再是百般推拒,而是坦然受理。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将王身边可供信任的人一个一个拔除。

    从前不曾留意的细枝末节,如今串联起来,无不张牙舞爪地提醒着他所谓忠臣的居心叵测,与狼子野心。

    大抵世上最心酸的事莫过如此,曾经共患难共荣华的人,如今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原来那么多年的君臣之谊,守望相助,轻而易举地,便可在王权的倾轧下灰飞烟灭。

    这个世人眼中战无不胜的唐山王,执箸坐在酒桌边,竟然慢慢地哽咽起来。

    他泪水满面,泣不成声,哪里有一点在战场上号令千军万马的霸主之态。

    唐志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他那威武霸气的大哥,一边将血红的辣椒塞进嘴里,一边面无表情落泪的场景,吓得他手脚哆嗦,忙喊医官。

    唐辛制止了他,收了筷,重新躺回榻上。

    滚烫的泪变得冰冷,于是再温暖再怀念的过往,也随着长夜慢慢地耗尽,末了只剩满腔的仇恨,永远也燃不成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写唐辛叫酒菜时正在吃超辣的东西,猛喝一口冰阔落那叫一个销魂

    第三章

    过了漯河,叛军一路东进,直取二十一城,终于兵临帝都城下。

    大军压境,王城却不戒严,甚至官兵白丁往来如常。

    唐辛直觉蹊跷,这架势,简直像是大开城门迎叛军入城一般。

    难道又是一场阴谋算计?他知晓白雨渐的智谋决不在他之下。

    但是死过一次的人,又何惧冒险,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于是乔装打扮一番,与身边几个高手以及曲老入了帝都。

    一切看起来如此风平浪静,甚至守城兵卫的盘问都是草草了事。

    曲老沐浴焚香,走入那位禁军教头的府中,不过高谈阔论一番,再搬出唐山王的名号,本以为坚贞不屈的王廷守卫,便轻易地倒戈了。

    连他都不得不感叹,原来这位唐山王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若非此刻他鸠占鹊巢,那英年早逝含恨而终的楚王李以明,该是个多么可怜可悲的角色。

    不是没有想过,原来的唐山王哪里去了。

    可此刻的唐辛心冷似铁。真的唐辛,也许早已消散,也许正藏在这具身体的某个角落。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将活着的机会拱手让人。

    或许时到今日,他的身上才真正唤醒了冷血自私的因素。

    出府时候,意外撞见了楚王仪仗。

    众仆前呼后拥一辆双辕辎车,那个傀儡端坐华盖之下,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着滚雪垂璎大袖,袖头覆了一层薄纱,撩起来,轻轻柔柔得像梦。

    他正襟危坐的姿势,颇像一尊华丽的塑像。再配上貔貅炉中缭绕的紫烟,与庙里的菩萨倒是无异了。

    唐辛混在围观人群之中,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王。这种通过别人的视角仰望自身的体验,很奇异。

    他一眼就认出来坐在王辇中的,不是自己。

    这里的不是,指的是他的神态与气韵。

    可是再一眼看去,每一寸身体发肤,从因旧伤不自然倾斜的左肩,总是微挑的唇角,到眼下发红的泪痣,无一不是熟悉至极。

    又断定,此人绝对是他,绝对是楚王李以明。

    而楚王,原本早该是一具腐臭的尸体。

    唐辛不免悚然。

    如果这是李以明的原身,而李以明重生成为唐辛,那现在在李身体里的又是谁?

    他想得入神,下一刻王的眸光,恰恰与他对上,却又好像没对上,只惊鸿掠影般擦了过去,尚不足一息。

    那眼神却凿刻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眸光如重病之人般涣散迷离,但那惊鸿一瞥的韵味,却如深碧月色,又如黎明桃花,微凉的柔中,含着极端的优雅矜持。

    曾经引发过的惊艳,如今偶然再现,依然能牵动一串串的栗悸。

    试问世上谁有这样的眼神。

    答案呼之欲出,却未免太过不可思议。

    唐辛满面困惑地出了城,在城外与曲老同行时,终于发问:

    今日之景先生也看到了。楚王健在那么孤,还有办法再回去么?

    曲老却道:按照君上所说,君上那时饮下了穿肠毒药,那么那具身体,恐怕已经遭到了不小的损毁,就算重新回去,也是一副药石无医的病躯,难以长寿。何况楚宫中早已重新洗牌,无人忠于楚王,不如趁机自立新朝,做开国之君。

    确实,他今天看到的楚王脸色青白,恐时日无多。

    可曲老这话有些奇怪。

    自立新朝,开国之君?

    你的意思是,要我亲手诛杀,唐辛蹙了蹙眉,我自己?

    君上,您好好想想,现在在那副身体里的,最有可能是谁?

    唐辛顿了一顿,最后也只能慢慢吐出三个字:白雨渐。

    又神色微妙起来,可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曲老沉默,半晌道:不瞒君上,臣曾经听说过,神官殿的每代神官,都擅长一种术法,名为离魂,而这种术法,是被严禁使用的。也许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确实存在。

    唐辛有些意想不到,甚至啊了一声。他并不质疑,世上有些奇异之事确实难以说通,否则怎么解释他的重生。

    臣要说的就是这离魂之术。所谓离魂,便是施术者将自己的魂魄从本体抽离,寄居在目标寄体之上,从此便可操纵寄体的行为与思想。而一旦寄体消亡,魂魄就会自发归位。

    唐辛听了这话,不免在心里暗嘲。

    白雨渐打的一手好算盘啊,这离魂寄居,尤有后路就算没了王位,还有神官可做不是。

    因为就算改朝换代,也没人敢轻杀神官。

    自古以来神官一职,便是神在人间的使者、象征,凡称大司命,不可轻易亵渎,自然也包括戕害。

    除非神官犯下连天都不能原谅的过错,譬如泄露天机、逆天而行。

    传闻,就算人君不动手,天也会降下雷罚,劈他个五识尽丧神魂俱灭。

    而天罚,注定是避无可避。

    所以历朝历代的神官都是独来独往,不与人深交,唯恐掺和世事,惹上一身骚。只与星辰为伴,清风为友,偶尔上朝,不过知会两句奇异天象。

    他白雨渐倒是个例外,权欲熏心,不择手段,丧心病狂。

    唐辛感叹一二,立刻又提出疑问,他要这王位,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如果真如曲老所说,那是一副残躯病体,白雨渐又何需借他皮肉,倒不如自己称王,想必一呼百应。

    曲老神色微动:神官摄政,毕竟不是正统,白雨渐的脾性,君上是知道的。

    唐辛点了点头,确实如此,白雨渐这人最是循规蹈矩。

    只心中仍有一丝古怪,或者说淡淡的疑惑这家伙都做下了背主弑君这等离经叛道之事,竟还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他么。

    联想数月来楚王的所作所为,或许,白雨渐想让天下对楚王失望,到时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接管大统了。

    那他自己的躯体,就在神官殿中了?几乎不需要问,唐辛便已在心中笃定。

    白雨渐是前神官抱养的孤儿,在神官殿长大,偌大王宫之中,唯一能放心的地方只有那处了。

    明日便是决战。

    唐志在帐前鼓舞士气,唐辛则登高远眺长生殿。高处不胜寒,又兼雨后急晴,更是凉意显著。

    云层里透入一束光,游丝般脆弱。

    他凝神看着,不知为何,竟然听见有人在哭。

    那哭声隐隐约约飘入耳中,呕哑嘲哳,难听极了。

    他想挥手斥退,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明知他在此处,还敢如此喧哗。

    刚抬起手,便看见尾指上的银丝,纤细绵长,牵扯不休,而另一端,则连通未知的黑暗。

    帷幔层层叠叠,包裹着这一尺三寸地,飘扬如水雾云霭。

    四周很静,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一呼一吸。

    身侧分布七盏莲花烛,散发出微弱的光。外间星光闪烁,尽被帘幔遮挡。香烛的气味在空气弥漫,混合着浅淡的花香。

    小指忽然一动,他垂眸,目光随着那丝线延伸,竟看见从遥远的那一点粲然猩红,错眼望去,如美人额间的朱砂痣。

    那红在拉长,沿着纤细的丝。

    仿佛被谁缓缓灌入了鲜血,浓腻的猩红一口口吞噬月华般的亮银,直至完全吞没,缠绕在了他的指上,绷紧了,如能滴出血一般。

    纱帐后走出一个人。

    那个人缓缓地走到帐前,身影投映于王帐,勾勒出墨色山水一般的神秀玉姿。就像随意翻阅一本典籍,那人的指落在帘上,轻轻勾开一丝缝隙。

    更纯净耀眼的光漏了进来。

    他屏息,视线里映入轻袍缓带,流云广袖。

    冰凉的声音微缓:

    君上,该醒来了。

    如锵金鸣玉。

    他还在振聋发聩,有人拖长了腔调唱喏:

    恭祝吾王,神寿安康

    猝然惊醒,发现不知何时竟躺在旷野上睡着了。梦中光景为何,却是再也记不分明。

    唯一的印象,便是那流云垂落的广袖中,隐约缭绕的红丝。

    大楚立国第四十三年,唐山王攻入王都。

    唐辛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是反贼,却比做君王时,承受了更多的磨砺,也正是因为这些磨砺,他变得比以前更坚定、更冷酷、更加雄心万丈。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是福是祸,事到如今,再难定论。

    终于到了那一天,君臣对峙的那一天。

    可是身份却反了过来,曾经的君王变作逆臣,而乱贼却坐在高高的龙座上,于沉沉的黑暗之中,俯瞰他。

    长生殿没有点灯。

    唐辛踏着落了尘的相思方纹地板,一步步走近,仰着头颅看向那道卧在座中的身影。

    原来以前,臣子们都是这么看着他的不,没有人可以直视君王,他们只能俯首帖耳,三拜九叩。

    难怪会觉得不甘,难怪会心生恶欲。

    殿外忽然大亮,天空中银蛇游弋,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闷响,一闪而逝的亮光,让唐辛清楚地看见,长生殿养大的猫,正卧在那人膝上,极小声喵喵地叫。

    青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它的皮毛,有多温柔,观那猫儿的慵懒意态便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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