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作者:漱己

    &心生情障——漱己(16)

    一日,他将小公子锁在了屋中,声称小公子犯懒,不愿与师兄弟们一道诵经。

    师父托师兄送饭,他便将饭中途截了去,又自己吃了干净。

    他喜食荤食,对禅院中的膳食并无兴趣,但一想到自己所吃的乃是小公子的份,便觉得直如是在享用山珍海味。

    他足足将小公子关了三日,才将房门打开了。

    小公子躺于床榻上,一听得动静便睁开了双目来。

    由于逆着光,他瞧不清楚来人,眨了眨双目,方才道:是师兄么?

    明空对上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一听得对方唤他师兄,登时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舒坦。

    小公子从来不曾以师兄称呼过他,总是唤他为小哥哥。

    小公子从床榻上下来,面容憔悴,扫了他一眼,便越过他出去了。

    他以为小公子会径直去向师父告状,细数他的种种罪状,然而,却无人责罚他。

    小公子因为被他饿了三日,狠狠地病了一场,但却不哭不闹,苦得要命的汤药一碗一碗地往嘴里灌,像是一个大人一般。

    明空极为困惑,为何小公子不去告状,又为何小公子对于喝药这样熟练。

    小公子足足病了半月,险些丧命。

    他偶尔会去瞧小公子,小公子若是醒着,便会同他寒暄。

    他向来是不接茬的,自是不会回应小公子的寒暄。

    小公子寒暄一两句,自觉无趣,便会闭口不言。

    而他则会讽刺小公子体弱多病不及女儿家。

    小公子不反驳,亦不承认,时日一长,他直觉得小公子已被禅院中的泥疙瘩附体了。

    小公子久病初愈后,日日跟着师父与师兄弟们做早课、午课、晚课,虔诚至极。

    一月过去了,小公子仍是不曾向师父告状。

    起初,明空吊儿郎当地认定是小公子怕了他了,不敢得罪他,后来,他才发现小公子是不屑与他计较。

    他已经十三岁了,可面对早熟的五岁的孩子却顿觉自己很是幼稚。

    便这么僵持了一年,他拦住了小公子的去路,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小公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师兄,便沉默不言。

    他见状,趾高气扬地道:早课快要开始了,你若是不跪在地上求师兄我放你过去,你便要迟到了。

    小公子依然沉默不言,连眼尾余光都不愿分他半点。

    他恼怒地欲要扇小公子一个耳光,却是被小公子躲了过去。

    小公子较他矮上许多,仰着首,淡淡地道:你闹够了么?

    他嗤笑道:急着去诵经么?你难不成真以为神佛能让你长命百岁?

    不,我是为了给我父母积福。小公子抿了抿唇瓣,我不是修仙的料子,今世活不过十五,自是不会长命百岁。

    不知为何,听到小公子平静地对他说自己活不过十五,他的心脏咯噔了一下。

    活不过十五便活不过十五,与他何干?

    常言道:早死早超生,指不定下一世还能挑一个好人家。

    在他思忖间,小公子已绕路去佛殿了,只余下他一人以及他耳侧恼人的蝉鸣。

    小公子一年较一年容易生病,最开始,在床榻躺上三五日便能起身,待小公子十岁,至少要躺十日方能起身。

    小公子的父母在小公子来无相禅院的前两年,每月都会来探望小公子,渐渐地一季来探望一回,半年来探望一回,逐渐演变成仅小公子的生辰会来探望一回。

    在小公子十一岁生辰那日,小公子的父母并未来探望小公子,小公子从破晓便坐在禅院门口的石阶上,一直坐到日暮。

    明空穷极无聊,坐于小公子身侧,道:你爹娘今日不会来了。

    嗯,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了。小公子的语调很轻很轻,仿若一阵转瞬便要消失于天地间的清风。

    他啧了一声:那你还等他们作甚么?

    小公子面色平静,托着腮道:我等是我的事情,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情,我不过是想等他们一日。

    你还真是个傻子。他欲要再讽刺小公子几句,竟是词穷了。

    小公子面向他,认认真真地道:对,我是个傻子,还是个短命的傻子。

    小公子近乎于自暴自弃的乖巧令他生了一肚子的火,他一扯小公子的手腕子:你若是想他们了,便回家去罢,何必在此枯坐?

    小公子被他扯得一踉跄,双足失衡,一连滑下了三阶石阶,若不是被他扯着手腕子,早已滚下山去了。

    他扶着小公子站稳了,又冲着小公子道:不谢谢师兄么?

    小公子却是道:不要紧的,从山上滚下去便滚下去罢。

    他瞪着小公子道:你是当真不想活了不成?

    小公子歪着脑袋问他:人生在世,活着的意义是甚么?

    他被问住了,他从来不曾思考过活着的意义是甚么,他只是终日捣乱。

    于我而言,活着的意义便是来这人世间历练一遭,早死晚死并非我能选择的,亦无甚差别。小公子含笑道,于你而言,活着的意义便是教别人不痛快罢?

    他被小公子这么一说,认定小公子是在嘲笑他,正要反唇相讥,却又闻得小公子道:师兄,我其实很是羡慕你。

    他一时哑口无言,小公子一点一点地将手从他的虎口抽了出来,而后坐回了原先的石阶上,又托着腮,眺望远方。

    一阶一阶的石阶瞧来似乎无穷无尽,在这无穷无尽中不会出现他想见的人,亦不会出现甚么奇迹。

    小公子这般想着,仰起首来,看着西沉的金乌。

    待金乌全数被西方吞没,银钩继而悬于天际。

    他看着被月色与夜色包裹着的小公子,不禁觉得小公子的表情像是在哭,但小公子的面孔却无一丝湿意。

    他鬼使神差地又坐回了小公子身侧。

    过了一个时辰,师兄来唤他们了,小公子不肯走,他便也不走,师兄劝了又劝,没了法子,便去禀报了住持大师,即他的师父。

    师父亦劝不动小公子,遂命他陪着小公子,勿要欺负小公子。

    被师父这么一命令,他却更想欺负小公子了,他努力了整整六年,还不曾将小公子欺负哭。

    师父走后,小公子忽然道:爹娘添了一个弟弟,我不再重要了,我早已被他们抛弃了。

    他应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父母送走他后,又得了一子一女,但从来不曾因此忽视过他,即便他对父母的态度并不好,父母亦会每月来探望他一回,还会时不时地差人送他喜欢的果物糕点来。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小公子他为何要安慰小公子?他才不是会心软之人。

    小公子低喃着道:我今日十一岁了,最多还能活四年,这意味着我还能等爹娘四回,我想我是等不到他们了。师兄,待我死后,便劳烦你将我的尸体烧了,骨灰埋在山下的罗汉松底下罢。

    你以为你生前你爹娘不愿来探望你,你死后他们便会来看你了么?痴人说梦!他登地站起身来,你带路,我陪着你回家。

    小公子摇首道:我不知道回家的路。

    他下意识地取笑道:你连回家的路都不知道,怪不得只能等着你父母大发慈悲地来看你。

    小公子苦笑道:你说得对。

    他窝火地问道:那你可知你家住在何处?

    小公子答道:宣海城。

    我们这边出发罢。他朝着小公子伸出手去,喏,牵着我的手,以免失足落山。

    小公子迟疑不定,良久方才牵了他的手。

    他牵着小公子下了山,又觉察到小公子掌心泌出了一层汗,没好气地道:我又不吃人,你怕甚么?

    小公子吸了吸鼻子道:你确实不吃人,但你会欺负人。

    他是初次听见小公子的抱怨,非但不内疚,反而颇有成就感。

    他是百年难遇的修仙人才,已能日行千里了,见小公子走得实在太慢,不耐烦地蹲下了身去。

    见小公子迟迟不上来,他回过首去道:上来罢,我背你。

    小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发问道:师兄,你说了甚么?

    他更加不耐烦了,哼了一声,才道:上来,我背你。

    哦。小公子怔了怔,方才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后背。

    无相禅院离宣海城不算远,不过百里,由他背着小公子,仅仅一个余时辰便到了。

    他将小公子放下后,又问小公子:已到宣海城了,你可识得回家的路了?

    小公子颔了颔首,径直往家里走。

    而他却是以从小公子身上顺来的玉佩换了一大只烧鸡,啃得满嘴是油。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公子立于家门前,欲要叩门,又放下了手,如此重复了不知几回,末了还是由他叩了门。

    大门一开,管家见得小公子甚是诧异。

    小公子向管家问了好,才往里走,里头分外热闹,忽而有一把声音道:今日是我三子的生辰,望诸位一道举杯祝福我儿长命百岁。

    却原来自己又多了一个弟弟,却原来今日是自己三弟的生辰,至于是否自己的生辰早已不重要了。

    三弟身体康健,前程远大,许能拜相封侯,父母当然要以三弟为重,而他这个活不过十五的长子本就是个十足的残次品,何必多费心思?

    ☆、第二十四回

    小公子停住了脚步,立于原地听着里头的热闹。

    明空全然不懂小公子为何不继续往里走,催促道:你为何一动不动?

    小公子难得以玩笑的语气道:我并未一动不动,我的心脏不是还在跳么?

    是了,自己的心脏还在跳,自己尚且存活于人世,应当还能存活四年。

    听得小公子开玩笑,明空觉得有趣,侧过首去瞧小公子,映入眼帘的却是小公子茫然失措的面孔,如同是一个孩子被遗弃在了一片甚么都没有的荒地,暂时不会受到生命的威胁,可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东西南北皆是歧路。

    过了一会儿,小公子便回过了身,欲要往回走。

    明空一把扣住了小公子的手腕子,一面将小公子往里扯,一面道:你便不会不甘心么?今日亦是你的生辰,他们只庆祝你三弟的生辰,却对你不闻不问。你若是走了,除了管家之外,无一人知晓你曾回来过。

    小公子拼命地挣扎着:不闻不问便不闻不问,不知晓便不知晓罢。

    明空唇角衔起了一抹讥笑:你不会是怕你父母早已忘记你的长相了,你往里一站,他们会问你,你是何人,来自于何处,为何会出现在此罢?

    他之所言字字诛心,小公子红了眼眶,咬紧了唇瓣,一语不发,只是挣扎得更为厉害了。

    明空是初次见到小公子眼眶生红,但心中却不如何痛快,像是心爱的玩具被人弄坏了似的。

    他顿了顿,使劲地将小公子拽到了正厅,厅中酒香四溢,混着菜香,直教人食指大动。

    诸人俱在推杯换盏,而小奶娃由乳母抱着,又有四五个大人哄着。

    他仍是扣着小公子的手腕子,左足却利落地将其中一桌子酒席掀翻了去。

    诸人猝不及防,纷纷后退,但免不得被酒菜溅上衣衫。

    小公子的父亲正在这桌敬酒,身上满满俱是酒液,厉声道:你是何人?

    明空感知到小公子整副身体瑟瑟不止,高声笑道:我是你祖宗。

    小公子的父亲乃是本地出了名的大善人,人称活神仙,何曾被如此冒犯过,当即怒火冲冲地道:还不快来人,将这个混小子与他的同伴赶出去!

    小公子闻言,垂着首,低声与他道:我们走罢。

    为何要走?明空将余下的酒席一一掀翻了,得意洋洋地道:你能将你祖宗如何?

    活神仙气得吹胡子瞪眼,指挥着小厮,誓要将无法无天的小混蛋打个半死。

    小公子被他的拉扯着东闪西躲,终是受不住了,气喘吁吁地道:师兄,你松开我好不好?

    明空本事不小,原是为了戏弄小厮才东闪西躲的,见状,一手轻拍着小公子的背脊,一手随意一点,伏于地上的一只盐水鸭便直直地往小厮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待小公子好容易缓过气来,十余个小厮早已被各种吃食淹没了。

    明空并不满足,手一动,小奶娃便到了他怀中。

    小奶娃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戾气,当即放声大哭。

    小公子伸手摸了摸小奶娃的面颊,后又百味陈杂地道:我是你大哥,今日是你我第一次见面,亦会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你定要长命百岁,为爹娘养老送终。

    小奶娃被这么温柔地摸着脸颊,止住了哭泣,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小公子伸手去摸自己脖颈上的玉佩,欲要将父母给予自己的玉佩转赠予小奶娃,未料想,却摸了个空。

    他竟是不慎将家传玉佩遗失了。

    明空见此情景,便知那玉佩想来很是要紧,心中先是充满了恶作剧成功的快感,而后才升起几缕歉然。

    小公子急欲回无相禅院寻找玉佩,道:你快些将弟弟还予爹娘,我们这便回去罢。

    不回去。明空巡睃着慌乱的小公子的父母,好整以暇地笑道,想要孩子么?拿一千两白银来换。

    小公子阻止道:你勿要再捣乱了。

    明空没脸没皮地道:我怎会捣乱,我明明是来庆生的。

    小公子语塞,少时,又道:你将弟弟还我。

    突然,有一把女声道:我儿,是我儿回来了。

    一名妇人随即冲到了小公子面前。

    小公子喊了一声阿娘,便不知该说些甚么了。

    他已在此处许久了,母亲费了这许久才认出他,他果然是多余的。

    妇人伸手将小公子抱入了怀中,眼泪湿润了小公子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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