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鸾 作者:知南Ry

    &沉鸾——知南Ry(28)

    我看着他一步跨过云深殿的大门,跟早在殿外集结完毕的队伍打了照面,随后就听到他用格外严肃洪亮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出发。

    黑压压的人群远去,镶着铁片的厚靴踏在石板上,整齐划一的哐哐声像是踏在我的心上,随着队伍走远,声音也由一开始的震耳欲聋逐渐变得不可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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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门边看了许久,待了许久,就像杏留远行那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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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是又剩下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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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我不知是何时回到小院的,明明寻常时云昇不在,也是我一人,并不觉得如何。

    可如今却觉格外冷清。

    甚至感到有凉风吹过时刺进骨缝,化成了利刃,在血肉中翻搅。

    冷到我险些怀疑血液都结成了冰,只消我勾勾手动一动,便碎成无数冰渣,风再一吹,便散了。

    我整个人都碎成渣,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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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像从前一样将竹椅搬了出来,放在院里的柳树下,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知为何,我苟延残喘着等的后果,至今也未等到。

    天君莫不是忘了我?

    虽说我现如今孤掌难鸣,到底还是个他眼中有异心的存在,一直这么晾着我,他睡觉时不会不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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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应了我所想那般,云昇带兵离去的不知第几日,我方将他写给我的东西人间叫做情信的,叠好收入怀中,同另外几张放在一起,一声带有病气的轻咳便将我愉快的心情打散。

    抬头看去时,嘴边还留着云昇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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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鸾儿,你倒是自在。

    头顶的人遮住了大半日光,面色上是一片阴影,我辨了许久,未看清来人,却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将军。我并未起身,仍旧倚在竹椅上,淡然处之。

    头顶的人忽地笑了一声,随后并不见外地矮身在我边上蹲下来,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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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动动眉毛,长久以来练就的耐性让我八风不动,泰然自若地眯起眼睛晒太阳。

    据我所知,他此时只身前来,定不是来捉我的。

    有些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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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怕若天君还不抓我走,我从未回信给云昇,倒时候天君不来,他倒要偷偷回来了。

    要不如何消解他夜夜减去的清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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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了许久,身边的人终于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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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来捉你的。

    宣俞声音低哑,有些迷离了。

    我也未将你的行踪告知天君但他心里该是清楚的,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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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疲于应付我这小喽啰。我接了话。

    宣俞一愣,转头看着我侧脸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

    我倒不知我长得有何可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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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他:将军,你如今还是将军么?

    是,他说,自后,我便官复原职了。

    自他在鸾族扮猪吃老虎后,回到天界,依旧是那个受人敬仰的战神。

    我挑了挑眉:那你可知云昇现在在何处?

    知。

    那你为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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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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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俞竟被我这简单的问题问住了,一时间嗫嚅不语,显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他也不用回答了,因为我从他的神色中,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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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天君那颗时不时便要猜忌的心又对他发生预警,这次指的人,就是宣俞吧。

    他与我二哥交情甚深,与鸾族来往密切。

    即使他如今已眼睁睁见着二哥殒身而不动声色,对鸾族的祸事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即使他目光真诚,始终追随着天君的身影。

    却永远也抵不过高位者的猜忌、怀疑。

    但宣俞身为战神,功绩显赫,身后自有一众追随者,无一不对其拱手称臣。

    若要像鸾族一样除去他,显然是不可取的。

    那便只有架空他。

    任他大权旁落,从而在人们视野中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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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勾着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

    语气中俨然是果然如此,轻声说道:云昇马上就要超越你了,你会被人忘记,那些你曾看重的、奉为圭臬的东西,都要消失了,你的时代会落寞下去,你最终也会被众生抛弃。

    我用最轻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面对这个间接杀了我二哥的男人,我明明该感到兴奋,感到痛快才对。

    可事实上,我每说一句,心中横着的刀子便往前刺一分,淋漓的鲜血从胸口涌出来,无形中将我的衣衫染红,浓浓的血腥味飘进鼻间,令我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出自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

    ☆、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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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俞听到我的讽刺后并未气急,反而面色十分平静,仿佛我方才嘲笑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旁人。

    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应道:是。确实如此。

    早晚有一天,众生会抛弃我。

    他语气凉凉的,从前听起来清亮如水的声线不知何时变得低沉,甚至带着虚弱的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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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着他悲哀的语气,不由转头打量起他的面容。

    方才逆着光,我也并未着眼细看。

    如今看来,他孱弱了些。

    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重病折磨了许久的青年,原本身体康健,身形健壮,如今却骨瘦形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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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于心中那点所剩无几的怜悯,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算是安慰道:你也不必如此颓废

    好吧,这不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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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在琢磨措辞,宣俞原本垂下的眼眸一瞬间抬起,落在我眼中。

    他犹豫着开口:你是不是也恨我,合该被碎尸万段,不得超生?

    我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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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面上带着一丝难以窥见的紧张,仿佛只要我点个头,粉饰太平的面容便会一瞬间碎裂,裂开道道像是许久未逢甘霖的土地那样的裂纹。

    我斟酌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如果你这样的人也要恨,那我恨的人、盼着灰飞烟灭的人,岂不是多到数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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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为何,已经有许多人问过我类似恨不恨、怨不怨这样的问题了。

    而我每次回答时,都是否定。

    或我真是个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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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我回答后的宣俞显然没料到这样的答案,或许在他心中,早已做好了我一点头,他便转身离去的准备。

    如今我这样一说,他倒是手足无措起来。

    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二哥的死,给他带来的影响或许不止那日殿中悲痛的哭喊和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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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宣俞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忽觉身处冰窖,四肢僵硬不能自己,待平静后再度回顾梦境中或美好或惊惧的画面时,二哥浑身浴血了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的模样,终将称为他永世都摆脱不掉的梦魇。

    他心中的怨、恨、痴、嗔又如何凭空消解呢?

    他怎么释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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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我与宣俞一躺一蹲,窝在那颗被冬日欺凌的只剩下枯枝的柳树下,吹着寒风,我听着他与我讲了许久二哥的故事。

    那时我还没遇见二哥。

    那时二哥也不过我现在的年纪。

    那时二哥依旧是谦谦君子,淡漠从容地走过万物,走过衰败或兴盛的一草一木,眉间舒展,嘴角挂着淡笑。

    或许那时葭凝姐姐还跟在他身后。

    身边还有此生知己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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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又落了雪,纯白的不掺杂质的雪花将我和宣俞的头发染成白色。

    可我们并未躲避,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天色变化与温度的低迷,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恰逢说到他与二哥一起学术法,二哥心性沉稳,宣俞却为人跳脱,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将原本是要为二哥洁衣的术法念成了引火咒,将他的衣衫烧出一个个破洞,晚间师傅见了,便罚他们二人将藏书阁的桌子书柜全都擦干净,还不准用法术。

    藏书阁三层高,每层堪比一个小型宫殿。

    我忍不住笑出声,哭笑不得地摇着头回看宣俞那每每谈到二哥时就变得温柔的表情。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这样的宣俞,同云昇有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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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我俩聊得畅快开怀,直至子夜,夜游神都要整理行装回家睡觉时宣俞才向我告了别。

    我起身送他,这才觉躺了一天竹椅,腰背有些酸痛。

    小鸾儿,你腰怎么了?宣俞步子顿了一下,向我问话时眉间藏着调笑。

    俨然是没安好心。

    我斜睨他,一日相处下来我与他已熟络起来,口不择言便顶道:自是醉生梦死缠绵红绡千万年独身一人,是懂不了的。

    真是牙尖嘴利啊。

    一直走到云深殿门口,我便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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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俞的步子也停顿下来,背对着我站了好一会儿,原本周身略显欢快的氛围渐渐淡去。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他意有所指说道:你不走了么?

    我微愣,随后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摇头,展颜笑道:不走了。走不出去了。

    头上的雪一路走来落了不少,可头顶那块却依旧冰凉,我用手拂了拂,手心也被雪花浸得冰凉。

    我轻松道:你走罢,我看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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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老地方,看着那从前挺拔如今却有些佝偻的身影远去了。

    他发上仍覆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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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不曾想,到最后陪我白了头的人,竟成了宣俞。

    ☆、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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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前随同僚追寻魔迹,逡巡山间,恰逢细雨忽至,一时有感,犹记雪夜相拥,柔情四溢,心中甚为想念,自当速速了却俗事,拥君入怀,急不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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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收到的云昇的最后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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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我的小院中站满了手持兵器面色警惕的士兵,他们个个高大威猛,宛如一座座巍峨的小山,而我像个站在山脚下的寻常路人,在这遮天蔽日的阴霾下瑟瑟,还未踏上山路,便觉泰山压顶,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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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怀中存放的那些信都拿出来,一一展开抚平,连同我刚读完的那封一起,放在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檀木盒中。

    好整以暇地看了许久,终是舍不得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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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鸾族余孽,还不速速出来束手就擒!还要我等进去擒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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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就洪亮的声音又灌输了灵力,让我感到耳膜一阵刺痛。

    我有些好笑。

    天界人的语言是有多匮乏,从开始到现在,我听到过无数次威胁。

    譬如竖子敢尔、束手就擒。

    还有些专门用来折辱人的词。

    譬如逆臣贼子、余孽。

    听来听去,也不知换个花样。

    若是听的人变成杏留,只怕会用小指抠着耳朵无趣地喊耳朵都要起茧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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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骚归牢骚,可眼下的事还是该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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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上的红檀木盒子,深深看了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

    另一只手掌心上凝出一团淡色的火焰,犹豫许久,终是打在了盒子上。

    盒子被火苗触碰的一瞬间腾空而起,随即便被炽热的火焰层层包裹起来,我眼中映着火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只知把它烧了,我的昇儿便能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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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中盒子的形状渐渐缩小,有阵阵黑烟冒出,没过多久,我便闻到了熟悉的纸香。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云昇给我写信用的纸从来都泛着雅致的清香。

    同他怀里一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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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此时闻着这比任何时候都浓烈的香,一如昙花一现,一如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香是极香的。

    美也是极美的。

    只不过我的心却不如那时欣喜欢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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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盒子整个都烧成灰烬,变成像是长了双翅的黑蝴蝶在空中摇摇欲坠地蹁跹时,我心中最后一缕残念也没了。

    香味还留在鼻间不曾散去,而我已经转身推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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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将我小院围得水泄不通的士兵们宛如惊弓之鸟,一瞬间握紧手中的兵器,目带冷光地向我射来。

    我环视一周,不知是不是记忆出了问题,总觉其中有几个人也曾跟在宣俞身边,围过我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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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了眼门口士兵手中拿着的镣铐,又回头看了眼这小院、这屋子、这柳树、这竹椅。

    半晌,低声说了句: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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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的士兵们互相对视一阵,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样配合。

    过了好一会儿,为首的那人才拿着镣铐向我走来。

    我竟不知自己犯了多大得罪,需要戴上这样的殊荣穿行于众仙来往的天界,让每个人都闪避着我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端的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我听他们指着我说看呐,那可不就是害得鸾族覆灭的歹毒人、哎哟哟,想不到那郎君长得如此惹人,倒这样狠厉,果然人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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