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珩带领下,他们来到据说是安排给无双的厢房。
    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阳光透过菱花窗照进来,照出屋子当中的红木方桌上积着的一层灰尘。
    “这么脏,怎么住人啊。”楚婠撅嘴道,“君大哥,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不会。”乔笙往屋角的屏风处一指,“你看那儿。”
    红木雕花的四面屏风上挂着两件衣裳,一件樱粉绣彩蝶,一件耦合绣碧莲。
    “是双双的衣服!”楚婠欢呼起来,然而旋即又低落下去,“怎么只见衣服不见人,无双到底去哪儿了。”
    君珩拧眉道:“适才清尘师太说大伯父要求无双静修,她或许去了大殿和众位师太一起习经礼佛,咱们且耐心等上一等再说。”
    他们能等,上京城里,贺遥却再等不得。
    她的婚期定在重阳之后,如今中秋已过,重阳还会远吗?
    贺遥不愿嫁去北疆苦寒之地,满心全是找机会解除婚约的念头。
    这日一大早,她嘴上说到汝南侯府去学厨艺,出了公主府大门,却命令车夫往皇宫去。
    进宫后,贺遥直奔慈宁宫。
    见到太后之后,她故意夸张哀叫:“出大事了!”
    太后刚礼完佛,最是心情平静之时,让她这样一吵,微有不悦,拉着脸斥责道:“叫唤什么一点姑娘家该有的样子都没有。”
    贺遥嘴上十分乖觉:“阿瑶知错了,实在是事关楚曜舅舅,阿瑶才会特别紧张。”
    “你也知道那是舅舅,不能直呼其名。”太后又教训道。
    然而所有孙辈里她最偏心的就是父亲早亡的楚曜,是以不等贺遥告罪,直接催促道:“是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贺遥把早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倒出:“这事儿说来话长。想来曾外婆您也知道,阿瑶每旬三次去汝南侯府跟她们家的姑娘一起学厨艺。其中当然包括曜舅舅的未来王妃无双婶婶。可是,大约一个月前,我实在记不得具体是哪天,总之从那天开始,无双婶婶就再没在课堂上出现。我以为她生了病,向她堂妹打听,对方却支支吾吾,说得不明不白,好像有什么事故意隐瞒。我也识趣,便不再追问。前天一早,我照例坐马车往汝南侯府去,不想半路上听到街边有人大声议论,说汝南侯府有姑娘与一名男子暗通款曲。别说咱们公主府和君家沾亲带故,就算没有,念在这些日子的同窗之谊,我也不能让人这样诬蔑君家的姑娘。我命跟车的侍卫去同他们理论,谁知侍卫回来告诉我,那两人言之凿凿,说许多人亲眼所见,那名男子拿着姑娘家穿的肚兜,在汝南侯府门外闹事。据说是与他家姑娘定情后,才知道对方早已定亲,那侍卫不甘心被愚弄,所以上门讨说法。”
    太后眯起眼睛:“说了半天,君家姑娘那么多,到底是哪一个?”
    贺遥微微低头,好像遇到难言之隐一般:“我也是这般想,于是命侍卫再去打听,等到今天早上才得了信儿。说是……说后来那人被汝南侯府的护院捉走关起来,他被捉走时不停大喊大叫,说出一个名字,是……是无双婶婶。”
    “真是一派胡言!”太后怒道,“真有这种事儿,宫里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我也是这般想。不过,汝南侯爱女心切,且曜舅舅又是难得的乘龙快婿,他因此两样理由,想尽办法,阻止事情流传也不无可能。”贺遥添油加醋道。
    太后依旧将信将疑:“若是真的,实在太过可恶。不过,悠悠之口就是皇帝也难堵,何况他一个小小的侯爷。”
    贺遥道:“据说那人还在汝南侯府里关着呢,阿瑶想,到底是真是假,找个有分量的人去走一趟,就能问明白。只是,若请外祖父去,阵仗未免过大,也无转圜余地。曾外婆您就最适合不过。”
    太后并未立刻表态,只静静地坐那里,若有所思地品着茶。
    直到一壶岩茶饮尽,她才道:“既是如此,那咱们就走一趟,左右我得对得起你十叔,不能让他的独根苗儿娶错王妃。”
    太后不愿将事情闹大,并未摆仪仗,与贺遥同乘一车出宫。
    到了汝南侯府后,事情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君恕连推诿两句都不曾,直接将太后带至偏院。
    君家管事弓着腰解开西角房房门上的锁链,两名贺遥名下的黑衣卫进去抓出来一名男子,推到太后座前,压着他跪倒在地。
    那男子衣料不错,就是已十分脏污,且下巴上胡茬不净,看起来确实是被关押多日的邋遢模样。
    太后凝神细看,见他身形健壮,眉眼齐整,也算难得的英俊少年——当年比她的宝贝孙儿楚曜还是差得太远。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平日里做什么营生?”太后问。
    男子微有迟疑,一时间并未开口。
    贺遥则道:“这位是太后娘娘,她问你话,你只管照实答,若是你有委屈,太后肯定会为你做主。”
    男子似乎非常懂得宫廷礼仪,立刻行了个大礼。
    “臣名叫齐竹,姑苏人士,是今年开春新考进羽林卫的一名三等侍卫。”
    若说太后本来对此事只信三成,听他如此一说,不免又信多两成。
    皇帝北巡时,羽林卫全部随行护甲。她若没记错,汝南侯家未嫁的女儿也都跟去了。
    如此两人便算是有相识的可能。
    “好,齐竹,我听说你与君家三姑娘无双相识,是吗?”太后又问。
    齐竹点头称是。
    贺遥闻言,得意地翘起嘴角。
    太后沉下面孔,道:“那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说来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当时臣只有七岁,父亲刚病故,家中欠了债,臣的姐姐只比臣大五岁,实在没能力赚钱还债,养家糊口,于是想出一个下下策,写了一张陈情书,到人最多最热闹的观前街去,希望能够得到好心人帮助,卖身为奴,靠月银来供我读书生活。大概是臣姐弟俩运气好,正赶上陛下南巡的船队停靠在苏州港口,郢王殿下带着玉容郡主与君三姑娘下船游玩,遇到臣的姐姐,小郡主心慈,送银锭给臣的姐姐救急。”
    “哦,如此说来,你和君三姑娘倒算得上青梅竹马了?”太后接过黑衣卫递来的茶盏,不满道。
    “当日与郢王三人见面的只有臣的姐姐,臣因要上学堂,未曾跟去。”齐竹道,“臣至今与君三姑娘都未曾谋面,只听姐姐讲过她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姑娘,勉强算是神交。”
    ☆、119|7.115.116.117.118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太后刚喝进嘴里的茶险些没喷出来。
    神交?
    她活了几十年,只知道□□能生儿育女,从未听说过神交能红杏出墙。
    这是变着法子耍人玩?
    太后有些恼火,再开口时语气也严厉起来:“只是神交,会跑到人家门口闹事,会拿着人家姑娘的衣裳作证明,会被人家姑娘的爹抓起来关着?”
    齐竹猛地叩了一个头:“太后明鉴,臣今日所说句句属实。臣与君三姑娘从未谋面,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苟且。臣那日之所以到汝南侯府门外闹事,皆是被人逼迫所致。”
    太后瞪眼道:“你倒是说说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逼迫堂堂御前侍卫行如此龌龊之事。”
    “回太后,”齐竹抬起头,“逼迫臣的人,就是云景县主。”
    “你胡说!”贺遥呵斥道,“我根本从来没见过你!”
    “我从小生活在大公主府,随黑衣卫练功习武,太后若是不信,可以去大公主府找人问上一问。”齐竹道。
    太后掂量片刻,觉得如此一戳就能破的事情,齐竹应当不敢乱说。
    “这倒不忙问,我更想知道云景她是如何逼迫你的。”
    “这事还得从臣年幼时说起。适才臣提过,臣的姐姐运气好,受了玉容郡主的恩惠,她欢天喜地的回家来,与臣商量说要买田置地,然而话才开了头,就有一群黑衣人冲进臣家里,不由分说将我俩抓走。
    从那日起,臣与姐姐再未见过面。臣一直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谁,只是在被抓走的当天就被送去见了一位年方六七岁的小姑娘。她自称云景县主,安排臣习练武功,时常监督臣的进度,还不停告诉臣,只有臣足够用功,长大后能考入羽林卫,才能够与姐姐团聚。可等我终于达成目标后,县主又说,臣的姐姐被汝南侯抓走,不知关押在何处,臣必须得拿住他们府上的把柄才能有机会与汝南侯讲条件。县主为我着想甚多,她甚至早已准备好绣有汝南侯小女儿名字的贴身衣物,叫我拿着到汝南侯府前闹事……”
    “你……一派胡言!”事情急转直下,贺遥再也忍耐不住,怒喝道,“我从来没说过不知道齐兰在何处,她一直在君家的洗衣房里,那件肚兜就是她拿给我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太后此时已完全明白,所谓私情时间根本子虚乌有,全是贺遥一人捏造。
    亏她还假惺惺跑到宫里来说关心舅父。
    太后横了贺遥一眼,转而向君恕道:“汝南侯,你府上洗衣房里是有一位叫齐兰的姑娘吗?若是有,劳烦你把她带到这儿来,我想通她说说话。”
    齐兰来的很快。
    太后见她与齐竹除了脸型有些差别,五官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说不是亲生姐弟,也没人会信。
    “齐兰是吧,听说你是姑苏人士,那么你是怎么到汝南侯家里当洗衣丫头的?”
    齐兰跪在地上,开始讲述家中如何举债,父亲死后她别无他法,打算卖身为奴,碰到好心人施银锭,却不带她回家做奴婢。
    这一部分与齐竹讲述的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奴婢那时并不知那三位好心人到底是谁,是云景县主告诉奴婢他们的身份,并且以奴婢弟弟的性命作要挟,命奴婢想办法让君家三姑娘收留我。奴婢为了弟弟,只能想尽办法,博得同情,终于留在了汝南侯府做洗衣娘。”
    太后点点头,她真是小看了贺遥,想不到她那时才几岁大,心思就这样深,还知道在君无双身边安插眼线,也不知结了多大仇才会有如此安排。
    “齐兰啊,那你再说说看,那件肚兜是怎么一回事?”太后再问。
    “肚兜是县主命我拿给她的,还是和当初一样,以我弟弟的安慰来威胁。”齐兰道,“不过,汝南侯一家宅心仁厚,这么多年来待我恩重如山,我万不能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情。所以,那肚兜根本不是三姑娘的,是我从自己的衣物里挑了一件质料最好的,裁制成肚兜用来冒充。”
    “我听说那件肚兜上绣有君三姑娘的名字,也是你做的?”太后又问。
    齐兰点头道:“汝南侯家女孩子多,大家的衣物送到洗衣房一起浆洗、晾晒,就算在细心也难免搞混。为了避免出错,不管是姑娘们还是夫人们的衣裳上都绣有记号。不过,也为了心怀不轨之人拿女眷们的衣裳去做文章,那些记号自然不可能是名字,皆以图案区分。绣这些图案的人是女眷们身边的奶娘或大丫鬟,各人绣活手艺不同,针脚也有分别,旁人想仿造也仿造不来。这些事,各房里的丫鬟,还有洗衣房的洗衣娘都很清楚。”
    太后也是大家族出身,对衣服上绣记号与姐妹们区分之事并不陌生,但为公平起见,还是命跟随出宫的心腹宫女到洗衣房带来两名洗衣娘,分别问话。
    结果与齐兰所说并无差别。
    贺遥本是打算着借无双之事邀功,以换取解除与格桑婚约的可能,然而此时眼见事情发展完全脱轨,自己暗中谋划的过程全暴露出来,不免又急又怒。
    “你们……你们是串通好来陷害我的!”她跳脚,目光在齐兰齐竹姐弟俩身上来回巡睃,忽地想起什么,又道,“是了!在草原时,那日就是齐竹你带队守在我营帐外,就是我莫名其妙被丢去格桑帐篷外那晚。你们早就背叛了我,与汝南侯和楚曜联手陷害于我,真是……真是丧心病狂!”
    “我看丧心病狂的人是你!”
    一声男子怒喝从偏院东厢传出来。
    随话音暂落,东厢房门蓦地从内推开,梁三省扶着德庆帝打头,楚曜随后,走出房间,来到院内。
    “那日你自己承认担心格桑伤势,连夜至他营帐探视,如今却又改口说不知情,被人丢过去。”德庆帝气得胡须都翘起来,“如此反复无常,朕看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短短几句话,恍如晴天霹雳一样在贺遥耳边乍响。
    她之所以选择带太后前来,确实如她所说那般,怕出了岔子再无转圜余地,然这转圜不是为了无双,而是为她自己。
    可贺遥千算万算,却无论如何算不到德庆帝竟早她们一步等在此处,将全部过程听了去。
    她双膝一软,伏跪在地,全身发抖:“外祖父……”
    她当然不可能质问德庆帝为何会早埋伏在君家,其实只看跟在他身边的人也能知道,一定是楚曜,一定是楚曜在算计她!
    “外祖父,都是君无双,前些日子她暗中牵线搭桥,令我爹爹移情别恋,害我父母失和……我一时不忿,才心生报复之意。”贺遥强辩道。
    德庆帝却道:“真是一派胡言!难不成当年南巡时你就知道君无双后来会破坏你父母感情,所以早着先机,挟持齐家姐弟,布置好一切?”
    贺遥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当年自然不可能神机妙算至此,那时也只是想着两头牵制齐家姐弟,待她想到妙计后再做安排。今日出门时,她还沾沾自喜,为自己有远见而开心不已,怎知此时竟成为她谋算君无双多年的铁证。
    “做大事者,应有走一步之远谋三步之久的能力,真是难得你有如此远见,比许多男儿都强。”德庆帝不轻不重地哼道,“可惜不用在正道上!”他忽地话锋一转,“亏得朕还拼着颜面尽失,也要让你嫁给心上人。可惜你心术不正,整日里正事不做,就知道害人!真要嫁到北疆去,还不知你要把大皇姐一家祸害成如何模样!”他长叹道,“大皇姐为祁国做出的贡献,举国上下无人能比,朕定要给她挑一个贤良淑德的儿媳,决不能是你这个搅屎棍!梁三省,传朕的旨意,云景县主德行有亏,即日起送进慈恩寺带发修行,终身不许离开一步。”
    贺遥一心盼着与格桑解除婚约,如今也算如愿以偿,只是等待她的竟是比远嫁北疆更不堪的结局。
    正所谓猜得到开头,猜不到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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