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错想了想,缓声回道:“想过。唯求后人经过葬身之处的时候,烧一抹纸钱,焚一柱清香。”
    有人记得,便知足。
    “如今不同了。”崔振道。
    “对,如今已然不同。”如今无战事,心头另有牵绊——最温暖的牵绊,不可失去。
    彼此都是如此。
    萧错问道:“这些年,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最喜欢何地?”
    崔振沉吟片刻,“西域。经常想起那里的天高地阔、荒漠戈壁、雪山镜湖。”顿了顿,又问,“你呢?”
    “我?”萧错笑了笑,“京城就不错。”
    崔振莞尔,“那多好。”家就在京城,喜欢的地方亦是京城,亦是一种福气。
    皇帝到此刻也是全无睡意,原本想找萧错或崔振说说话,远远地瞧见这一幕,唇角弯成了愉悦的弧度,反身回了帐中。
    崔鑫惦记着天亮之后要安排的诸事,询问道:“江夏王如何处置?”
    皇帝道:“将他与长平郡主送回府邸便是。”
    “……?”崔鑫不明所以,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困惑。
    皇帝笑道:“准确地说,是把江夏王交给长平郡主处置。你听我的即可。就算长平郡主不得力,不是还有琳琅么?”
    崔鑫思忖片刻,转过弯来,笑着称是,随后又问道:“何时起驾回宫呢?”
    “过几日再说。”皇帝道,“该出的事情已经出了,又是难得出来一趟,萧错和简让都在,自然要好好儿地游玩几日。”
    “那么……”崔鑫只觉得头疼,“京城的事情可不少啊,尤其江夏王兴许还有残余的死士,您都在这儿发号施令?”
    “不用。不是有皇后么?”
    崔鑫闻言眉开眼笑,“对对对,奴才真是老糊涂了。”有皇后、江式庾和韩越霖在京城,别说皇帝出来打猎,便是挂帅出征,那三个人也能将诸事打理的妥妥当当。
    **
    一早,红蓠带着两名小宫女来到萧府,吉祥也跟了过来。
    红蓠落座之后,对裴羽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让楚王妃暂住萧府几日。眼下诸事还未定论,若是让她们母子几个住到宫里,太后娘娘难免会多思多虑。”又指一指两名小宫女,“日常的事情,由她们服侍着楚王妃。万一有个什么事情,也与夫人无关。”
    皇后安排得很周全,裴羽自然是满口应下。
    红蓠俯身拍拍吉祥的头,“跟着马车跑来的,来之前也没吃东西,等会儿少不得跟夫人哼哼唧唧要吃的。”
    裴羽笑起来,“自然要管吉祥吃饱喝足的。”随即吩咐了小丫鬟去给吉祥准备吃食。
    红蓠又坐了一阵子,瑾瑜醒来的时候,抱着逗了一会儿方道辞离去。
    到了下午,裴羽先后得到了几个消息:
    崔毅在猎场意外丧命;
    崔国公伤心之下病倒,崔振送他回府;
    楚王负伤,回京将养;
    长平郡主、师琳琅护送江夏王回到府邸;
    江夏王留在京城的死士,韩越霖正全力清除,眼下已到收尾的时候;
    皇帝那边表面上一切如常,照旧留在山中狩猎,据说今日收获颇丰。
    裴羽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这一场风波,终于过去。
    种种事情在同一日发生,让人们应接不暇。饶是如此,还是有人留意到了杨氏和杨家。
    原本崔国公是一心要让崔毅休妻,而杨家如何都不同意。可到了现在,杨氏却成了寡妇,杨家现在宛如吞了黄连一般,便是想将杨氏接回家里,也要等她孝期之后。
    更要命的是,之前他们虽然没做成什么事情,却与楚王、江夏王过从甚密,惹得崔耀祖、崔振厌烦,怕是也已惹得皇帝不悦,日后前途未卜。
    在裴羽眼前被无辜连累的人,还有楚王妃。
    楚王妃这次是真的被楚王伤到了,确定再不会出事之后,径自带着儿女去了自己陪嫁的别院,随后则是发了狠:她让楚王滚出王府,把府邸留给她和儿女常住,不然的话,她就将儿女出岔子的事情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就算皇帝不惩戒他,她也要让他成为人们不齿至极的货色。
    楚王哪里还有别的选择,老老实实地把府邸让出来,迁到了庄园上的宅子常住。
    楚王妃回到府里第一件事,便是命人送了厚礼到萧府。
    **
    随着崔毅停灵、出殡,江夏王的好日子也彻底走到了尽头:
    先是忽然得了暴病,起初几日痛苦至极,哀嚎不断,七日后,竟是心智大乱,陷入疯癫。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才结束狩猎,当日赶回京城。
    长平郡主与师琳琅即刻进宫面圣,成要护送江夏王返回封地,好生将养。
    皇帝先命几名太医去给江夏王诊脉,确定人是真的病了且疯了,这才答应了姐妹两个的要求。
    之后,皇帝干脆利落地发落了楚王和杨国公,命二人闭门思过——没说期限,并无再让二人行走朝堂的打算。
    二人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结果已算是不错,接旨时由衷谢恩。
    随后,皇帝问起崔耀祖的病情,知情的太医禀道:“崔国公这次伤了根本,悉心将养、再无忧思的话,还有三二年可活。”
    再无忧思?谁能做到这一点?皇帝因此明白,崔耀祖命不久矣,为此,当即前往崔府探病,温言宽慰了一番,末了道:“等你家老五过了三七,朕便下旨,册封老四为世子。”
    崔耀祖抿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多谢皇上隆恩。”心里却是明白,他这个爵位,皇帝自一开始就是给崔振的。
    皇帝凝望着这个辅佐了他与先帝两代帝王的臣子,细算起来,是功过可以相抵。虽然一度御下不严,南疆境内出过乱子,但是很多年间,邻国南楚因着他的缘故,从不敢发兵入侵。
    是因此,有些本不需说的话,皇帝也给崔耀祖摆到了明面上:“你心里的计较、不甘,朕都明白。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又能否拍着心口说错都在别人,而你全然无辜?”
    崔耀祖默然不语。他当然知道,自己与家族过失甚多。只是,很多事情关乎人情,哪里是辨明对错那么简单的?
    “是时候放手了。”皇帝温声道,“崔家的荣华仍在,是万事的根本。你若放不下那些执念,老四的处境将是举步维艰。”
    崔耀祖明白这话里的深意,缓声道:“皇上是重情之人,与萧错本就是兄弟般的情义。”
    “你还记得,很好。”
    崔耀祖牵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若没有江夏王来京城这一节,若是老四与臣的心意一致,皇上会如何对待崔家?”
    皇帝牵了牵唇,笑容透着些许怅惘,“你也说了,朕是重情重义之人。我真正视为手足的人,只萧错、常洛这等年少时交下的挚友。他们曾与我一同出生入死,更曾替我屡次涉险,便是只为这一点,我都会保他们一世安稳。”
    崔耀祖的笑容变得悲凉,“皇上应该早些提点微臣。”
    “我以为你从最初便明白。”
    “不,臣不明白。”崔耀祖缓缓地叹息一声,“不明白皇上与萧错的心思,亦不明白老四的心思。总是以为,你们会随着地位的变化而有所转变,到如今才知,事实并非如此。”
    皇帝只是道:“老四是国之栋梁。”
    “应该是吧。”崔耀祖眼里有了一丝欣慰,“皇上若不是这般看法,崔家早已灭门。若不是为着让老四为国效力,皇上也不会费这一番周章。”
    皇帝默认。
    崔耀祖凝望着皇帝,笑容变得舒朗,“萧错及时出手救下老四的事情,臣已知晓。昨日,臣对老四说,只当那一刻萧错没有出手,只当已经被手足杀了一次。”顿了顿,又道,“便是皇上不提点,臣也已经看开,并让老四看开。心里不情愿是一回事,如何行事则是另外一回事。”
    当时的情形,若他是萧错,别说崔振中箭,便是没有中箭,怕也会趁机把人推至深渊,让崔家再无顶梁柱。可是萧错没有那么做。这一点,是他不能理解的,却也是他至为钦佩的。
    不趁人之危,是他此生都无法做到的,那需要的自信、坦荡,亦是他不曾拥有过的。正因此,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何如此看重萧错,崔振为何对萧错有着惺惺相惜之情。
    假如崔振没有崔家这个最沉重的包袱,定是萧错此生唯一的劲敌——只有足够出色的对手,才是萧错那种人会尊重的。
    但是,实情不可更改。崔振没被崔家连累、拖垮,已是幸运。
    皇帝由衷地道:“多谢国公爷。”
    **
    萧错回到京城之后,先去了京卫指挥使司,迅速处理了一些需得抓紧做决定的公务,随后去了韩越霖那里,了解这段日子里的大事小情。
    辞了韩越霖,简让派人来请他过去商议事情。
    回到府中的时候,夜色已深。
    他没让丫鬟惊动裴羽,洗漱更衣之后,去看她和女儿。
    瑾瑜正酣睡着,一只小手落在枕上,贴着面颊。裴羽就睡在瑾瑜身侧,神色恬静。
    他不自主地笑了,将女儿的小手轻轻地放到被子里。凝视多时,亲了亲她的小脸儿。末了,他将裴羽连同锦被抱起,回到寝室。
    身形落到床上,裴羽有片刻的不安,连着翻身两次。他将她拥入怀里之后,她模模糊糊地蹭了蹭他的胸膛,“萧错……”
    “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她似是笑了笑,纤细的手臂环住他,低低咕哝了一句,继而呼吸慢慢变得匀净。
    “阿羽?”他柔声唤她,轻柔的亲吻落在她唇上。
    “……嗯?”她不情愿地应声。
    他加深亲吻,吮着她的唇,撩着她的舌尖。
    她轻轻地一个战栗,意识由此清醒过来,第一个举动,竟是抬手摸他的脸,用手指勾画他的轮廓,“几时回来的?”
    “……”萧错无声地笑起来,“你做梦的时候。”
    “总算回来了。”裴羽抱紧了他,“真好。”
    他再度捕获她的唇,缠缠绵绵地吻着她。
    毫无间隙地相拥、迫切地要她的时候,他侧头吮住她的耳垂,“想得我抓心挠肝的。”
    **
    时光如雪,随着纷纷扬扬的是非无声飘逝。
    这一年四月末,江夏王由两个女儿送回封地,自此由师庭迪接手照看。
    到达封地第二日,长平郡主自尽。
    越三日,师琳琅暴病而亡——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她只是需要这样一个由头,完完全全与江夏王府脱离关系。只有这样,她才能离开那个只带给她长久的压抑、耻辱的家。
    听闻师琳琅这些事情的时候,裴羽已经知道,当初传信提醒她的正是那个女孩。需不需要是一回事,师琳琅的善意是另一回事。
    她自昭华长公主口中得知师琳琅诸事的时候,心里不是不感慨的。
    假如江夏王不是那样的品行,那么长平郡主和师琳琅的人生,该是另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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