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迫切,似悲似喜,一时让人兴奋,一时让人哀伤。
    师琳琅回到帐中,便遣了随身服侍的丫鬟,静坐了一阵子,吹熄了灯。
    她在黑暗中换了劲装,找到弓箭,轻轻放在案上,只等待外面的信号响起。
    今夜,江夏王要为他付出过情意的两个女子向皇帝讨个公道,要让皇帝杀人。
    而她,也要杀人。
    只是,她要做的事,她要除掉的人,与江夏王的安排大相径庭。
    表面上,做了多年的孝顺女儿,而事实呢?江夏王只把她当做一个死士来驯养,要她在最关键的时候帮他铲除他的眼中钉。
    那不是她可以接受的。
    假如她有亲人,不过是生身母亲和世子师庭迪,前者是给了她这条性命的人,后者则是与她情分浅薄但有着默契的兄长。
    在那个父亲和帝王良将之间,他们兄妹做不到选择前者。
    她久久地端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宛如石化了一般。
    过了子时,外面忽然乱起来,有很多人高声呼喊:“起火了,起火了!”
    少顷,又有太监语声尖细而高亢地喊着“护驾”。
    师琳琅并不慌乱,站起身来,携带上弓箭,疾步出门。
    外面看起来是乱作一团,其实只是江夏王与崔毅的随从虚张声势。
    师琳琅寻找着萧错和崔毅的身影,遍寻不着,胡乱抓住一个人,沉声问道:“萧侯爷和崔大人呢?”
    那人没能认出她,据实答道:“萧侯爷和崔大人去了悬崖边上——喏,就是亮着火把的地方。悬崖附近是刺客所在之地,他们亲自去部署禁卫军剿灭刺客……”
    师琳琅没等他说完就放了手,疾步走向悬崖,纤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
    在太监高喊护驾的时候,守在皇帝帐外的侍卫便乱了方寸:那名太监一面焦虑地喊叫,一面拔腿去追迅速走远的一行人。
    侍卫们望过去,见那些人分明挟持了一名男子,而男子的身量、穿戴正与皇帝相仿。
    他们大多数都来不及多想,刀剑出鞘,拼命追赶上去,只有少数几个人对所见的情形半信半疑,转身走到帐前,高呼“皇上”。
    里面没有动静。
    他们失了主张,顾不得其他,疾步入内。
    而跟随他们入内的,则是江夏王、长平郡主和两名丫鬟。
    帐中氛围安宁祥和,外面的喧嚣嘈杂清晰可闻,却不能叫人为之烦躁,步入期间,心绪便得清宁。
    皇帝坐在书案后面,案上摆着一局棋。
    崔鑫服侍在皇帝身侧,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棋局。
    皇帝手里的黑色棋子落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崔鑫端起酒壶倒酒。
    皇帝牵了牵唇,“何时起,我这儿成了可以随意踏入的地方?”
    几名侍卫垂手而立,看起来并没请罪的打算。
    江夏王一笑,“臣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危,情急之下闯了进来。”
    长平郡主垂眸看着脚尖,神色木然。
    “场面话就免了。”皇帝敛目看着棋局,“有话直说。”
    “是。”江夏王语气恭敬,举止却毫无恭敬而言,径自在皇帝对面落座,“皇上可知,这里极可能会成为火海?”
    皇帝笑了,“倒是猜到了你有所行动,只是——”
    “只是,皇上没料到臣会这般心急。”江夏王语气似在自嘲,神色却透着几分得意。
    皇帝笑意更浓,指间白子落下,“心急也并非坏事。”
    “皇上明白就好。”江夏王道,“让我说实话,我早已活腻了,苟活至今,不外乎是在等今日。”
    “你那些事情就别跟我提了。”皇帝竟是懒得与他多说话从而拖延时间的意思,“让我说实话,我听一次就反胃三天。”他唇畔的笑容有了嘲讽的意味,“难不成你还要与我惺惺作态,做出个情深、慈父的模样?免了。让我看到你那种面目,真就不如给我一刀。”
    堂堂的王爷,与官员的妻子私通且有了子嗣,眼下竟还要为那个两面三刀的儿子报仇。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时候,他听到了鸣镝箭穿透夜空的声音,神色愈发舒缓。
    江夏王面上现出怒意,但也没分辩,直接道出心迹:“你身手绝佳,便是我安排得再周全,怕是也难让你出闪失。你与皇后,我动不了,我认。可是,萧错与崔振,你一定要下令杀掉——此刻。”
    “那远不如动我和皇后。”皇帝好脾气地笑着,“这两人,是我的半壁江山。”
    “好!”江夏王的声音猛地拔高,“好!一炷香的时间,从我进门算起,到时候我若不出门,便会乱箭齐发。便是不能取你性命,也要让你颜面扫地!”
    皇帝轻笑出声,眸光变得分外锋利,“你为何这般想不开,竟与我这种人动武。”
    崔鑫不自主地笑了,对皇帝的话满心认可。皇帝登基之前就不是多厚道的人,登基之后是越来越爱耍坏。挑衅他的人,不被打击死,也会被他活活气死。
    皇帝略显无奈地叹一口气,“今夜不少人陪着你做戏,早早收场的话,真对不起他们。不过也是没法子,对手委实不够斤两,非不堪一击可言。”
    “这话怎么说?”江夏王这样问着,已忍不住转身看向那几名肃然静立的侍卫。他们不见一丝慌张。对了——他又看向崔鑫,见对方竟是气定神闲,悠然得很。
    这情形已不需多做解释。
    他又侧耳聆听,到此时才发现,外面已经趋于平静,只能听到不少人来回走动的声响。
    “方才可曾听到鸣镝箭?”皇帝道,“在你的死士听来,是撤退前往别处支援的意思。琳琅是死士的头领,你信任她,她却不想陪着你送死。”语气微顿,他有些感慨,“难得,你的儿女之中,有两个深得我心。你放心,日后我定会善待世子和琳琅。”
    一番话,全无刺耳的言辞,可是江夏王听了,犹如五雷轰顶。
    他膝下的儿子和二女儿,得了皇帝的赞誉,意味的却是对他曾经或现在的忤逆、背叛。
    师庭迪也罢了,这些年就没有一次听过他的话。可是琳琅……那丫头真是好耐性好忍性,做了那么多年的乖女儿之后,在这当口背叛他!
    他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念及一事,他满含恶意地笑了,“在这里,只当是我演了一出闹剧。可是,崔振和萧错呢?尤其崔振,你真的能确定他能安然无恙?”
    皇帝扬了扬眉。
    “崔毅,”江夏王语带笑意地说出这个名字,“你可曾命专人盯住他?你能否担保今夜不会来一出手足相残的戏?”
    皇帝眉心一跳。
    **
    师琳琅走近萧错、崔振所在之处的路上,那些本该埋伏在皇帝帐外助纣为虐的死士听到鸣镝箭仓促赶来,她命令他们先一步去了悬崖,称那边的人需要他们支援。
    其实,是她要他们去送死。
    便是没有她此举,他们也活不过今夜——皇帝又不是纸糊的,跟他动武的人,如何能够活命。
    这些人原本是江夏王为苏峰准备的人手,十几年前便由专人驯化,将一班习武的好苗子生生变成了没有头脑、只听头领命令的活死人。
    很明显,那么多年间,江夏王都只是想给苏峰准备最听话的身手绝佳的奴仆,不然也不会让他们苦练正统功夫并精益求精。
    近几年,江夏王倒是曾试图让他们改变套路,学些阴诡毒辣的招式,却找不到精通那些又让他信任的人手。没人训练,这件事便无从谈起。
    想到死士的由来,她就不自主地想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江夏王让她自幼便与死士一同习武,那种日子,真的是暗无天日。这番辛苦还不算什么,最难的是还要做出乖顺、孝敬的样子,不如此铺垫这些年,她这一生便没有盼头,便是如寻常女子出嫁,也会被江夏王府牵制、利用。没有自由,只有束缚。
    失去的才是最好的——对江夏王而言,就是这样。
    失去的女子,是他最在意最亏欠的;失去的儿子,亦是如此。
    死了的,他耿耿于怀,近乎着了魔。
    活着的,他一直漠视,不能利用便放任自流,能利用便利用到底。
    他不配为人,却是她的父亲。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污点,她不论如何都要抹去。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察觉到了山风里浓重的血腥气,举目望去,见萧错与崔振身在悬崖边,观望着手下善后。
    他们背对悬崖,负手而立,面上的杀气还未消散。即便看不清楚他们的容颜,那份森冷的气息亦让人心生寒意。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很快,萧错与崔振看向她,视线略一停顿,便转向别处。
    很明显,他们已经知道她已背离江夏王。
    她放松了一些,转入树丛中,找到了一个便于观望周围环境的地方。
    现在,事情还没完——她知道,江夏王的后招是崔毅。
    她在等他出现。
    预感不大好,她甚至想冲到那两个男子面前,让他们不要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正心焦的时候,崔毅出现在她眼界。
    崔毅带着弓箭,身后有十名弓箭手相随,他们之前分明是藏在了暗处,静候良机。
    他要对谁下手?是他口口声声想要除掉的萧错,还是已经与他反目的崔振?
    她要阻止他。
    师琳琅取出一支鸣镝箭,弯弓搭箭的时候,崔毅所在的相反方向却传来一声几近凄厉的呼喊:
    “老四!……”
    后面的言语,师琳琅没有听清,似乎是小心之类的话。
    她按捺下去看来人是谁的冲动,将箭支对准崔毅所在的方向。
    却终究是晚了。
    只晚了那么一点点。
    可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候,一弹指的功夫都弥足珍贵,不可错失。
    崔毅丝毫没被那声呼喊影响,弯弓搭箭、箭支射出一气呵成。
    受到那声影响的是崔振。他听得出,那是父亲心焦至极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不该去看,该防范忽然出现的崔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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