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规 作者:是笙

    &循规——是笙(16)

    他好像只剩下痛苦。

    代驾的司机看上去是新手,路况不是很熟悉,路上问了好多问题。凌焰坐在后座,脸色虽然苍白,但解答得很有耐心。

    和陌生人的交谈,三两句言语,比起面对心里的那处横亘,似乎显得轻而易举。

    凌焰专注在每一道岔路口,每一个红绿灯,倏忽而过的地标都能让他仔细分辨很久。

    可即使是这样,当车子停下,交谈结束,他独自一人坐在车里的时候,酒精将他浸得快要发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骨头被分解,力气被攫取,只剩下一副虚张声势的脆弱皮囊,不堪一击。

    江渝不在家里。

    这个人总是这样,说不出门,然后必然出门。

    言行总是不一致。

    喝多了感觉很不好,如果待会吐了就更不好了。

    凌焰不想给江渝添麻烦,他进了浴室给自己催吐。

    五脏六腑被迫绞在一起的时候,生理性的泪水被刺激出来,这似乎是一个契机。一个发泄的契机。

    凌焰闭眼,坐在地上靠着冰凉的墙壁,让自己慢慢哭了出来。

    如果说先前只是一份沉重到窒息的痛苦。那些理所当然的怨恨一下全部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毫不留情地指责向自己。

    之后,愧疚接续着痛苦,让他都不敢去想怎么再次面对那个人。

    而到了这个时候,泪水冲走酒精,洗刷出了满腔的愤怒和难以抑制的憋屈。

    凌焰产生一种破罐破摔的情绪。

    凌季平真是可以。真的很可以。他以为他是什么,大圣人吗?心怀广阔到容纳一个不爱的女人给自己生孩子。心里怀着的,其实只是一种施舍的怜悯与无动于衷的漠然。

    他甚至不配做一个父亲!

    他把他当什么?

    一个不能无辜牺牲的存在?还是一个

    凌焰恶毒至极地想:还是一个让她母亲无时无刻不后悔的污点、一个证据!

    他为什么要允许他生下来?!

    为什么!

    真好。

    他又有理由去恨那个人了。

    凌焰狠狠捂住眼睛,死命咬住呜咽,可是当力气用尽,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原来如此。

    在接受了凌季平的不爱后,方明映对他的漠视也有了理由,同样因为不爱。

    他这样的存在,有什么值得爱的。

    江渝听到声响,抱着两盆长势喜人肉嘟嘟的多肉进浴室的时候,差点被凌焰横在地上的长腿绊了一跤。

    凌焰很尴尬,尴尬到不敢看江渝,快速倚墙站了起来,转开脸,垂着头,然后就要往外走。

    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情绪很难藏得住。

    江渝其实是吓了一跳的。

    眼前这个从地上狼狈爬起来的凌焰,满头大汗,额角留有狠力按下的指印。因为哭过一场,脸色发红,英俊潮湿的眉眼耷拉着,水汽弥漫,还沾着透明泪滴的乌黑眼睫根根分明,带着几分凌厉,又无端显得脆弱。

    但有赖于过分超然的心理素质,江渝面上依然是一副稍显疑惑、略微担忧、隐隐蹙眉的神情。

    浴室门狭窄,江渝站着,凌焰需要贴着人侧身出去。

    两人身体擦过的时候,江渝听到了凌焰委屈抽鼻子的声音。

    ......

    江渝抱着两盆多肉,食指和拇指伸出去掐住凌焰擦过的衣边,帮我拿一下好吗?

    凌焰怔愣,没反应过来。

    江渝抱着多肉往前推了推。

    凌焰反应过来,两盆接过,低着头望着绿油油胖嘟嘟的多肉,哑声:放哪里?眼泪还没擦干净,眼眶底下还蓄着一汪亮晶晶,眨一眨,就可怜兮兮地淌下来。凌焰尴尬不已,鼻尖通红,用力扭过头,抬起肩膀擦了擦眼角。

    江渝指了指外面的阳台。

    凌焰点点头,走了出去。

    江渝跟着,脑海里止不住想起很久之前曾芹特别想要孩子的时候和他说的话。

    ......孩子只要养到三四岁就可以了。之后就没那么难带了。饿了会自己要吃的,困了会自己睡,受委屈了、哭了,哄哄就好啦!很好带的!

    江渝后悔不已,怎么自己当时就不耐下心来问问怎么个好带法?

    站在几步开外,望着凌焰小心翼翼摆放多肉的背影,江渝愁眉苦脸,这下怎么带?

    弄好了,凌焰转身依旧低着头不看人,绕过江渝的时候闷声:放好了。

    江渝拉住人结实胳膊,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酒精的味道很浓郁,其实在浴室那会他就想问了,这个时候问得更顺溜:你喝酒了?和谁喝的?大中午喝酒?!

    ......

    江渝觉得自己蛮上道的。

    凌焰望住江渝,这个人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

    而且说话的语速与平时相比,简直快了0.5倍。

    凌焰的注视让江渝有些不自在,转念又想,自己又不是人舅舅,更不是爸妈,未免管得太多,而且,都这么大人了

    肩上蓦地一重,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双臂被人紧紧地禁锢在身体两侧,动弹不得。

    凌焰抱住江渝,低头埋进江渝肩窝。

    几乎是全部的力气都放在了江渝身上。

    半晌,江渝只感觉到重,这小子吃什么长大的,这么重。

    刚想说什么,肩头忽然一阵温热,有汩汩液体渗透进衣料,顺着自己的肩骨柔软流淌。

    江渝瞬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曾芹你出来!这哪里好带!?

    这这这

    这都哭了!

    江渝轻微崩溃,但面上依然如故。

    好像抱着他的只是一个巨大的、会哭的、很重很重的人形战机

    专业作祟,相比于凌焰本人,对于江渝来说,战机更有接受度。

    战机就战机吧。

    一般这种体型的战机出问题,不外两点......

    江渝严谨测算:比如,单个作战,超低空高速飞行时,遇上地速过大,超出负荷,驾驶人员很难控制,而一旦俯角范围突破极限,事故瞬间就会爆发。或者,编队作战,战机间距过小,绝对速度与偏角误差相近无几,这样,一旦密集实战开始,突发的事故概率也不容小觑。

    面对以上两大种类情况其实还可以细分很多种江渝觉得,处理办法,一是从根本上而言,彻底调整战机型号与作战模式,二是安抚训练作战人员

    江渝觉得第二条可行。

    虽然凌焰拥抱的力气很大,但当江渝稍稍有所动作,凌焰就像被按住了什么开关,身体顿住,霎时僵硬。

    江渝忍不住微笑,这敢情还挺像的。

    江渝抻了抻被箍得有些发麻的手肘,然后,在凌焰有些慌乱地想要做什么的时候,轻轻伸手环抱住了他。

    ......

    接踵而来的反应莫名有些奇怪。

    感觉不是战机事故了......

    江渝觉得,难道是自己处理失当,战机报废了?

    江渝头疼不已。

    抱着的手臂其实很瘦,凌焰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环绕在自己肋骨的两侧,温度也偏凉。江渝身上的气息是那晚在车里捕捉到的,这时更加明显。很淡的烟草味,干净的发鬓和领口衣料的清洗味道,还有些微植物根茎的潮湿气味。

    凌焰深深闻着,微微侧头,动作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然后,一边的唇角贴上江渝脖颈一侧的温凉肌肤。

    这是一个单方面的亲吻。

    谨慎细微到不被另一个人察觉。肌肤相触时传递的悸动与柔软,让凌焰情不自禁闭上眼睛。

    那些歇斯底里的情绪与堆积的疲累此刻被一股酸涩却温和的力量薄薄覆盖,效用不是特别突出,但是他需要的。

    他真的很需要。凌焰想,这辈子都需要。

    两人抱了很久,久到江渝腿脚发酸,腰背无力,像是徒步跋涉了好几公里,又像是做了什么急剧的运动,总之,酸到他叹息。

    凌焰真的很不客气。这个拥抱,几乎全部的力气都搁在了江渝身上,像是压了一座热烘烘湿漉漉的山,江渝动不了也说不了。

    太难带了。

    江渝默默叹气。

    凌焰察觉到江渝的乏力,有些舍不得地朝着江渝肩窝埋头拱了两下,然后默不作声地松手退后,依旧没敢看江渝,只是低头望着江渝穿着拖鞋露出来的那截瘦削脚腕。

    江渝顿时卸力垮了肩,长出一口气,缓慢挪着步子转身往客厅走,边走边握拳朝后捶着腰背,走得那是一个筋疲力尽。

    凌焰:......你怎么了?不舒服?

    江渝顿住脚步,回头,神情是那种我该说什么好呢,要不要说呢的为难与一言难尽。

    过了好一会,江渝只是幽幽道:年纪大了,腰不好,体谅一下。

    ............

    第27章 后知后觉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厅, 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凌焰本来是要去校队参加训练的, 但早就过了时间。况且这个时候, 也没什么心情再去,便拿出手机打算向曾芹请假。

    江渝有点困,中午出去觅食的时候,路过以前没搬走时经常逛的花鸟亭子, 就顺路多走了几步。

    亭子里常年有大爷下棋,见了江渝还记得,便笑着拦下一起下了一盘,临走送了两盆多肉,说:我家老婆子说前天看见你搬回来了,是真的搬回来了?还是打算要卖了?这都空了有几年了吧......

    大爷认识江渝的父亲,多问几句也合适。

    江渝捧着多肉笑, 只道:搬回来了。

    大爷欲言又止,想问问曾芹, 但看江渝的神情和眼下一人的状态,心里估摸着有几分数, 朝江渝摆了摆手,便没再说什么,只说过些天再来玩。

    江渝道好。

    要是不逛亭子,他这会午觉都睡熟了。但这个时候再睡, 晚上肯定睡不好。

    江渝摆出沙发上喻呈安留下的文件,好些他都审完了,只需最后再整理整理。起身去厨房泡茶, 路过沙发另一边的凌焰的时候,悄悄关注了几眼。

    凌焰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拿出手机编辑信息,鼻音很闷。也许是刚才哭得太猛,眼睛依旧通红,神情介于惶然和愤怒之间,仔细琢磨,是一种近于委屈的迷茫。

    江渝印象里关于自己受委屈之后的处理方式,其实很少。倒不是说他没受过委屈,只是他很少像凌焰这样惊天动地表现出来与江渝的情绪内敛相比,凌焰适才的拥抱与哭泣,在江渝的定义里,简直可以与电视剧效果相提并论。

    喝茶吗?

    江渝拿出几包红茶,找出两只柠檬,还是之前外卖生鲜的时候买的,挨个切片后,又从厨房最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包没开封的方糖,看日子还没过期,但得尽快了。

    凌焰扭头望他,没应。

    江渝笑,拣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白色糖块,对凌焰展示,加糖的,你要几块?

    凌焰:......

    实在很不想承认,江渝现在,好像在哄他。

    都可以。

    江渝心想,这个状态,看来真的挺严重的。

    热茶泡上,柠檬的香气率先冒头,清新微酸,红茶在底部晕出一大抹深红,像是画上的底色,浓重端厚。方糖化得很快,眨眼间就只剩下一丛细碎晶莹的糖渣。长柄勺子晃荡几下,深红散开,色泽渐渐温润妥帖。

    凌焰捧着茶不喝,情绪这个时候已经很稳定了,漆黑的眼眸透过茶雾不知道看向哪里。

    江渝抿一小口茶,翻几页文件,对着封面上的型号和年份,开始重新归类。

    天色渐晚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纸页的窸窣,和茶杯底部搁上桌面时发出的细响。

    你晚饭还想吃糖醋排骨吗?凌焰发完了呆,忽然转头问江渝。

    江渝没抬头,点着页码轻声:你要是心情不好,我们可以出去吃。

    凌焰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江渝敏锐察觉到了凌焰的情绪又有了些变化,便下意识补充道:当然还是家里吃最好。这句说完自己都觉得与前一刻略微矛盾,又煞有介事地认真补充:你看健康又新鲜。

    不知为何,面对突然话多的江渝,凌焰有些想笑。

    那就在家里吃吧。

    最后,江渝又吃到了好吃的糖醋排骨,内心虽然一本满足,但考虑到凌焰心情不好,也没太表现出来,吃得安静又干净。只是身为主人和自以为长辈的那点心思在连番接受了两次无功受禄之后,开始于心不安,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毕竟,自从两人认识至今,好像都是这个人照顾自己颇多。

    你今天怎么了?

    江渝坐在桌前看凌焰沉默收拾碗碟,抬眸望着人小心道,见凌焰望过来,解释:你要是不想说也没事,我就是觉得如果你想说憋着也不好是吧?

    凌焰张了张嘴刚要开口,江渝立即又道:我没学过心理学,也没拿过心理咨询之类的证件,我之后的言论不具有参考价值,以及安慰价值,而且、有可能还会适得其反你确定你要说吗?

    凌焰:......

    但是如果你说,我保证我出发点都是好的。

    江渝看起来很废又没劲,但如果当他真的关心一件事的时候,他是会拿出做实验的态度去对待的眼下,他甚至想拿纸笔做点笔记。

    厨房水槽里的水龙头还开着,水声滴滴答答,不是很大。

    客厅里光线明亮,江渝望来的眼里,也沾染了很浅的一段光弧。

    凌焰低头,没有作声。

    脑子里想起方明柏在酒吧说的大段大段的话,那些话就像一开始被他狼吞虎咽吃下的饭,即使最后努力吐了出来,那种滞涩疼痛的感觉依然还是记忆犹新。

    我舅舅告诉我了一件事,关于我父母的,只是我现在还在消化。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刚开始的愤怒、痛苦、愧疚和憋屈,到了这个时候,只剩下了一点深重的影子。像是骤然膨胀的气球,耗尽气力破碎之后,看不到原来的模样,但一地的破碎提醒着一个事实,无论如何,都是回不去的他无法将一切当做无事发生。

    现在凌焰心里想的,只是该如何面对凌季平。

    以前他将母亲的死理所当然地归咎到这个人身上,但当上一辈的恩怨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当那些背后的牵扯勾连出一大片血肉,血淋淋地剖开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凌焰觉得,逃避或许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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