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作者:杨溯

    &督主有病——杨溯(115)

    他永远是那么高不可攀的模样,像从天边走下来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儿,终是走到了夏侯潋的身边。好舍不得啊,夏侯潋又低下头,望自己碗里的酒,他看见酒里的自己眼底有深深的哀戚。

    他终于深切地感受到了当年属于持如的痛苦,这痛苦深入骨髓,难以排解。

    他真的很想留下来。

    即便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死在沈玦的怀里。

    张昭在前面大吼:尔等远行,或许再无归路,可有悔者?

    没有!

    尔等所敌,乃鬼中恶煞,可有惧者?

    没有!

    张昭恭送诸位前行,诸位生,乃大岐勇士,诸位死,乃大岐英灵。张昭先干为敬!张昭一饮而尽,将瓷碗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一声响,瓷碗四分五裂。

    所有人跟着饮酒、摔碗。夏侯潋没滋没味地想,他以前是杀人放火的恶棍,现在倒成了英雄了。持厌端着碗不知所措,他不会喝酒。夏侯潋喝完自己的,把持厌的接过来也喝了,一起摔在地上,吼道:启程!

    所有人大吼着回应:启程!

    夏侯潋正要上马,远处传来细碎的马蹄声,他掉过头望向垄道,一个人骑着马踩着晨光向他奔来。依旧是高挑的身条子,劲松一般挺拔的身形,那个家伙即使是骑在马上也要比旁人风流一截。

    夏侯潋望着他,拉着马缰没动弹,心里忽然就有了凄惶的感觉。干嘛要来啊,夏侯潋想,好不容易决绝地说了启程,好不容易割舍掉一切,沈玦一来,他整颗心都在崩塌。

    可他终究不可能回头。

    沈玦下了马,夏侯潋走过去,其他人都很识趣儿地不作声,等他们道别。沈玦很平静,眼里无悲无喜,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两个人彼此相望,却都沉默,寂静里只听见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婆娑,在他们头顶上摇动,天光漏下来,好像落了一身的星子。

    你来送我啊。夏侯潋帮他把发丝别在耳后,他的马跑得太急,平常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有些乱了。

    你猜我今早进宫去干什么了?沈玦说。

    还能干什么?上朝呗。夏侯潋笑了笑,小皇上是不是又烦你了?

    沈玦摇摇头,我去请辞了。

    夏侯潋一怔,愣愣地问:好好的怎么了?你想干嘛?

    沈玦垂着眼眸,那双长而翘的眼睫就在他眼下落下一层阴影。他说:我跟皇上说我要去朔北杀百里鸢,可能就死那不回来了,让他再找个帮他批红的,反正别找我了。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从天而降,让夏侯潋的心溃不成军。夏侯潋鼻子一酸,用力推了他一把,你干嘛你!快回去,好好当你的督主。

    他没答应。沈玦又说。

    夏侯潋松了口气,道:好啦,快回去吧,我看你走了再走。

    沈玦抬起眼,望着夏侯潋的眼睛,说:但我不管了。

    他说完就开始脱曳撒,领口拉开,露出里面的黑葛麻衣,是夏侯潋的,夏侯潋有一箱子一模一样的麻衣,这还是他头一回穿夏侯潋的衣裳。所有人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可他不管不顾,解开金纽子,又去拉衣带。夏侯潋制住他的手,瞪着他道:少爷你疯了!

    我没疯!沈玦红着眼,我也要去!

    不行!夏侯潋低吼。

    张昭忙道:督主稍安勿躁!

    其他人也纷纷唤:督主!

    沈玦充耳不闻,扯着自己的衣带,我要去!

    你不能去!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沈玦用力挣开夏侯潋的手,挣得双眼通红,夏侯潋,你告诉我怎么办?十一年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你。我除了跟你一块儿走,我还有什么法子!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掰开了夏侯潋拉着他衣襟的手,一手将鸾带上挂的佩环印玺扒下来扔到地上,一手撕开织金曳撒,也掼在地上。

    什么司礼监掌印,什么东厂督主,他不要了,他不当了。他把手指上的筒戒摘下来,把描金乌纱帽卸下来。只剩下一身粗布黑衣,还有手腕上的菩提十八子,那是他要留着的,是他自己的祈愿。

    夏侯潋低着头,死死抓着他的衣领,一双手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他不明白,这家伙脑子是有病吗?何必为他这样?留不住就留不住,随他去就好了,何必这样呢?这个傻子,白痴!离开他就不能活了吗?

    可他分明是明白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因为,他也一样。

    这尘世因为有沈玦,苦里便开出了花儿。这尘世若没有沈玦,便是一片荒芜,废墟万里。

    可是,他怎么能让沈玦陪他去那修罗杀场?

    他矮下身,重重地跪在地上,额头磕进尘埃里。

    少爷,求你回去!

    死士们也跪下来,齐声道:督主,请回吧!

    纷扬叶雨中,夏侯潋被沈玦拉起来,拥进怀里。沈玦按着他的后脑勺,轻声道:阿潋,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无论生还是死,我们同往!

    第129章 朔风摧铁

    三十人太引人注目,他们分头前往朔北。夏侯潋怕持厌走到半路被拐,让他和自己跟沈玦一个队。一路北行,越往北走越冷,四月天的天气,朔北还像被冻住似的,路上的行人都脸色苍白,好像没有活气儿。他们为了掩藏踪迹,不能宿官栈,怕有黑道眼线,也不能投宿乡间客旅,只能一路露宿荒郊。

    到了一处荒村,宿在一家破院里。堂屋上面破了个大洞,咻咻地往里头灌风,南面的墙壁塌了一半,望出去是影影绰绰的幢幢黑影。随行的五个厂卫都是青年人,年轻力壮,倒是不怕冻。夏侯潋和几个厂卫揭掉桌凳簸箕的蜘蛛网,砍成木柴烧火。留两个人在村口守夜,剩下的人都宿在堂屋里。夏侯潋又和持厌去林子里抓了几只野兔子回来烤,大伙儿围着火堆烤火,沈玦坐在一边儿研究伽蓝刀谱,他想找出那十二道空门。

    兔子烤熟了,夏侯潋拿帕子包了肉递给沈玦。

    我吃素。沈玦说,自己取了帕子从包袱里拿馍馍吃。

    夏侯潋拿给持厌,剩下的分给大伙儿,村口的也没落。夜晚的朔北静得出奇,世界像一片荒漠,似乎除了他们这里的火光,四野都沉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有人拔出刀来挥了几下,血槽里的钢珠滚动碰撞,细细碎碎的声音消散在风里,静得有些寂寞。

    柴火噼里啪啦,夏侯潋烤着火,道:你们为什么想跟着来朔北?

    有个黑脸膛的汉子往火里丢了根树枝,道:我是为了报仇,芦潭古道上被牵机丝斩首的奚仲是我哥哥。属下父母早逝,是哥哥养大的,我能进东厂效力,也是哥哥相荐。乾元二十四年京师闹狐妖,我奉命追查却久无头绪,魏贼震怒要斩我首级,哥哥在魏贼府前跪了一夜,魏贼才松口饶我一命。可恨魏贼歹毒,说若要我活命,便要哥哥受四十八鞭。

    四十八鞭,你哥哥全受了么?夏侯潋问。

    奚宣拿袖子掖掖眼角,全受了。哥哥卧床一个月,差点没挺过来。可怜我哥哥好不容易熬死了魏德,却还是没有躲过伽蓝。

    奚宣旁边一个厂卫拍拍他的肩膀,道:节哀,兄弟。你哥那么好,下辈子肯定能投个好胎。

    你呢?夏侯潋朝他仰仰下巴。

    那人长叹一声,我无家无累,反正是一个人,死了也没人惦记,去朔北还能挣个英雄当当。要是能活着回来,官升三级,说不定还能当大老爷。

    夏侯潋摇摇头,等到了雪山,你留在山下接应,不必随我们上山。

    那人怔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

    为了一个名头拼命,不值当。夏侯潋望着他。

    火光中夏侯潋的眼睛深邃,那人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你呢?夏侯潋望向最后一个人,那个人他认得,是芦潭古道上为数不多幸存的番子,叫云岫。

    那个男人坐得离火堆有些远,他拔了几根地上支棱的接骨草,低声道:我是为了司徒大人。

    屋里一下静下来,沈玦从刀谱里抬起了头。夏侯潋下意识去望持厌,持厌没什么反应,靠着柱子闭着眼,呼吸绵长。

    大概睡着了吧,没听见也好。夏侯潋想。

    我记得刚进衙门的时候,赶巧轮到我值夜。我是一个独身汉,饿得饥肠辘辘没人送饭,司徒大人打穿堂过来,刚好和我打了照面。原以为我一个刚进来的校尉,司徒大人这般人物肯定不认得我。谁知道他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听见我肚子饿得直叫唤,还邀我去吃夜宵。德胜门大街上那家馄饨摊子我们最常去,馅多皮儿薄,最得我们意。云岫道,后来司徒大人走了,那家馄饨摊子也倒了。

    东厂番子一千多人,司徒大人记得每个人,即便说不出名字,也记得颗号。奚宣叹了一口气,我是个大老粗,脾气暴,时常得罪人。当初正是因为得罪了上峰,狐妖案这个烫手山芋才落到我头上。但自从大人来,这种事再也没发生过。后来我才知道我上峰说了好几回调我去云南,但大人从没有同意过。

    众人都沉默,只能听见柴火嗤嗤地响。沈玦想说什么,夏侯潋按住他,道:持厌是我兄长,他的债就是我的债。在去雪山之前,诸位随时可以来找我报仇。

    云岫摇摇头,这件事情和小沈大人无关。其实我们也知道,持厌公子身陷伽蓝,身不由己。只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当面问问持厌公子。他掉过眼,望着夏侯潋背后的持厌,那个男人安静得像一块磐石,仿佛与世隔绝,持厌公子,你在杀司徒大人的时候,可曾有过迟疑,可曾有过后悔?

    风声寂寂,嗤嗤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

    持厌在火光的边缘睁开眼,道:没有。

    屋子里一片沉默。寂静中,云岫开了口,声气不知是佩服还是嘲讽,持厌公子果然坦荡。

    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对手,持厌扭过头来,大而黑的眸子里映着橘黄的火光,他的风雪刀天下独绝,我尊敬他,所以我,全力以赴。

    云岫怔怔地望着他,那个男人重新闭上眼,抱着刀,收气敛声。

    我明白了。云岫轻声道。

    十天后他们和其他队伍会合进入雪原。这条路只有持厌走过,沈玦让持厌带路,三人组成小队在前面探路。沈玦猜测或许会有岗哨,临近雪山的时候改成夜间摸黑行进,果然在雪山脚下发现了灯火。

    万籁俱寂。这几天天气都很好,无风无雪,但也冻得让人发僵。夜色沉沉,天穹星子密布,长如锦练的银河静静流淌。夏侯潋和持厌趴在雪里匍匐前进,四周雪原上的灯火散如棋盘,他们无声无息地接近其中一盏。

    手指冻得疼痛,夏侯潋呼出一口白烟。无声的黑暗中,他们听见几声孤零零的狗吠。

    夏侯潋和持厌对望一眼,持厌从包袱里抛出一只死黄鼠狼。

    狗吠越来越近,巡夜人牵着狗跑过来。黑衣面具,是伽蓝装扮。

    黑狗停在黄鼠狼前面咻咻地嗅着,巡夜人挑着灯打眼一瞧,笑道:原来是黄大仙。

    正想回去,脑后传来尖锐的痛楚,两柄短矢霎时间同时贯穿他和黑狗的头颅。他圆睁着眼跪下去,身后两个高挑的黑影披着雪站起来。夏侯潋戴上他的面具,拍了拍身上的雪沙,大摇大摆进了岗哨的木屋,然后拖出一具尸体,剩了两个活的绑在雪地里。持厌埋好了尸体,夏侯潋将屋里的蜡烛熄灭又点燃,重复了两下。

    黑夜中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沈玦下了马,夏侯潋搬过来一张官帽椅,沈玦一撩披风,稳稳地坐了上去。沈玦穿得很厚,脖子上裹了雪白狐裘,更衬得一张脸苍白如雪。

    两个巡夜人在雪地里发抖,抬眼望过去,沈玦拿眼矬子看着他们,眼梢冻得发红,斜斜地飞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冶艳。

    是你,沈玦!你怎么会在朔北!巡夜人咬着牙关,你杀了我们吧,我们什么也不会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两个人吗?沈玦虚虚抬起右手,让他们瞧瞧。

    番子们拿了铲子开始铲雪,冻土坚硬,足足铲了一个时辰才挖出两个深洞。番子们把两个人埋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两个人面对面瞅着,都面露惊惶。

    我听说一个人在雪夜里冻一晚,脸色先是苍白,然后发青,后来又发红,因为这时候为了保暖,血都涌上头了,最后又被冻回去,变得发紫。等脸变得紫红,人就断气儿了。沈玦站起身来往里走,你们两个好好帮我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乏了,先歇了。

    两个人惊慌失措,脸吓得通红,忙道:我说!我什么都说!你想知道什么?

    沈玦回过身来,一字一句地道:侯府布防,还有各个关卡的口令。

    这两个人还是死了,沈玦给了他们一个痛快,一刀割喉,尸体埋在院外面。

    二十个番子扑入黑夜,雪山脚下的岗哨灯火次第闪烁,犹如断续相连的星子。沈玦在屋里铺开刚刚按照巡夜人口述摹出来的布防图,道:南面角门岗哨十人,一个时辰一轮换,门外巡哨十五人,走一个来回正好一炷香。我们在巡哨离侯府最远的地方动手,同时替换所有南角门巡哨,在回府入门的同时替换门口岗哨,然后我、持厌和夏侯潋进府刺杀。但是我们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返回角门,否则我们的人会被来接岗的刺客接替。

    夏侯潋点头,问:咱们是白天还是晚上行刺?

    北坡陡峭,不设岗哨,一旦上山除了地形便是畅通无阻。我估算了一下,爬得快的话晌午可以到山腰。虽然夜晚有夜色掩护,但是他们的巡哨会增加一倍,我们的人不占优势。沈玦沉吟道,所以白天动手吧。

    侯府里不能随时查看地图,夏侯潋问持厌,你记得路怎么走吧?

    持厌说:记得。

    好,到时候遇到人你别吱声,我和少爷应对。

    沈玦瞥了夏侯潋一眼,道:你也别说话,我说就行了。

    夏侯潋嘟囔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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