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沉默着没说话。林老实在堂屋里等得不耐烦,便也跑来灶房,刚好听到母女两个的话,便接道:“送啥送?爱吃不吃,她姐说她两句还闹上脾气了?要我说,你二姐说得对,果然嫁了人就是不一样,比在家时更懂事。还有啊,小四儿,你以后好好跟你二姐学学,俗话说,挨金似金,挨玉似玉,挨着茅岗你就能沾上臭味,我可警告你,你以后不准跟着小三儿瞎学。以前都是我太我惯着你们,以后,我得拿出一家之主的款儿来。”
    白氏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梅月欲言又止,她想了想刚要开口,就被林老实强势打断:“行了,饭都快凉了。赶紧吃饭吧。不准往她屋里端,谁不饿谁不吃,不惯她那毛病。”
    梅月放下碗道:“那我去叫三姐吧。”
    梅月刚要出门,桐月忽地从黑影里出来说道:“不用叫了,我自己来了。”
    她这猛一出现,把三人都吓了一跳,白氏有些心虚和内疚,林老实起先也有些不自在,随即一想,他是老子,他才是一家之主有什么不自在的?于是,他便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空着两手,回堂屋去了。
    白氏为了掩饰这种尴尬,忙去张罗着端饭。梅月默默地拿碗筷,等到白氏出门后,她才飞快地说道:“三姐,你别生气。”
    桐月这时反倒冷静下来了。她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梅月给荷月留了饭,便跟着桐月一起去了堂屋。
    四个人一齐坐在饭桌默默地吃饭。
    林老实狼吞虎咽地吃完饭,一边剔牙一边对桐月说道:“小桐啊,今儿下午你杨婶又来了。我们两家已经商量好了,今年过年就把你和东子的事办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小四比你小都嫁人了,你再拖下去会招人笑话。”
    桐月不想跟他争执,淡声回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对了,孙寡妇的事怎么办?”
    林老实听到桐月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孙寡妇的事,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他正待发作,白氏见状赶紧抢过话说:“桐啊,你还不知道呢。你爹回心转意了。他打算跟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断了,好好地守着咱娘几个过活。”
    桐月暗暗冷笑不语。白氏见她不信,赶紧补充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今儿你三叔叔你婶还有旁的人都一起劝,不信你自个问你爹,——她爹,你赶紧跟孩子说说,让她好放心。”
    林老实的目光看向别处,敷衍道:“嗯嗯,是真的,我如今啥也不想了,先赶紧把你们几个的事办完是正事。”
    桐月直直地盯着林老实的眼睛,她心里已经弄明白,林老实这是在采取迂回之策。他知道这个家有她和荷月在,他想纳孙寡妇进门根本没门,所以他就想赶紧把自己打发了,把家中的大权收回到自己手里,到时她已出嫁,荷月还小,白氏还不是任凭他拿捏?林老实以前没这么想,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出,显然是有军师在给他出谋划策,这人是谁,不言自明。
    林老实的目光仍看着别处,却设法在脸上挤出一丝和气的笑容对桐月说道:“小桐啊,你看你也嫁出嫁了,你姐和你妹的嫁妆都是出了名的多,你为咱家没少出力,我和你娘自然不能亏待你,我打算出钱买几亩上好的田地或是铺子给你当陪嫁。你看咋样?”
    桐月道:“不咋样,我不要铺子和田地,你把银子折现给我。”
    林老实:“……”他过一会儿,才忍着气又道:“这么着也行,可是我哪有钱啊,钱不都在你手里吗?”
    桐月两手一摊:“我哪有钱啊。这几年来,人情往来,吃喝拉撒,应酬衙役,上京探亲,哪样不需要钱啊?”
    林老实终于破功,提高嗓门:“你别跟我叫穷,咱家有多少钱,别人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黑了良心猪油蒙了心连你亲爹都敢蒙骗!”
    桐月站起身轻飘飘地道:“黑良心也不是我愿意的,都是祖传的有什么办法。”
    “你你!”林老实气得说不出话来。
    桐月砰地一声撞上堂屋的门,头也不回地对屋里两人说道:“你们谁也别打饶我,也别来劝我,我头痛,要去睡了。”
    林老实顿足发作,白氏小声劝和,梅月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悄悄跟了上来。
    桐月进了自己的屋子,也不点灯,摸黑爬上了床钻进被子里。
    梅月随后跟了来,她轻轻带上了门,默默地点上灯。红黄的灯光不安分地跳跃着。
    桐月轻声道:“有风,用琉璃灯罩。”
    “嗯,好的。”
    灯亮了起来。梅月坐在书桌前的那张椅子上正对着桐月。
    两人一齐沉默着,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她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桐月也在等着她的酝酿。经过杏月之前的铺垫,现在梅月说什么她也不觉得奇怪。她在心里暗暗自嘲,她怎么能那么不自量力,妄图用自己微弱的影响力来改变身边的人?
    这个社会环境就如一间巨大的铁屋子,没有窗户没出口。那些昏睡的人并不感到死的悲哀,她以为她大声叫嚷就能惊起这些人吗?
    想到这里,桐月的心头情不自禁地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哀。说真的,她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知,她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她以前想的是如何过好自己这一生,来到这里,她的肩上多了几份责任,她想让自己身边的亲人过上好日子。她对林老实心存鄙夷,对白氏则是存着同情和报恩的想法。但是对于杏月和梅月不同,她跟杏月曾经同甘共苦,共抗宋家,她们一起顶着烈日去镇上出摊赚钱养家,曾在寒冷的冬夜依偎在薄被中取暖,曾相互扶持着走过最艰难的人生。她们熬过了最难的日子,却在这个时候离心甚至决裂,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梅月的目光幽深暗沉,她先是盯着灯光看了一会儿,接着又掠过书架和窗棂,最后再转回到床上。
    她低声说道:“三姐,我知道二姐的话让你很难受,当时我就想留下来好好跟你说话。可二姐把我拉走了。然后我就想过一会再来,结果,三婶杨婶她们又来了,轮番劝我……”
    桐月似乎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她惨然一笑道:“你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怪我太自以为是了。——小四,你想回李家就回吧。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但没权利决定别你的。”
    梅月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她将椅子往床边挪了挪,用那双黑玉似的眼睛看着桐月,逐字逐句地说道:“三姐。你怎么能这么认为?难道你忘了,是你教会我读书识字;是你告诉我,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桐月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颤,抬眼看着梅月。
    梅月的眼睛闪闪发亮,声音也变得愈发有力:“三姐,你知道吗?如果我没有见识过这些,我或许可以忍受眼前的一切。我连贺家那样的生活都能忍受,更可况是李家?可是——”梅月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然后笑中带泪地说道:“一个人若是从没见过光明,她就可以忍受黑暗。可是她既然已经见过,就不想再退回到黑暗。我曾过上了一段正常人的生活,我现在却也不想回到非人的生活。三姐,我跟着你见识过太多,懂得太多,我此生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做一个听话的女奴了。”
    ☆、第七十九章 家事
    桐月深深地被梅月这番话震撼住了。一时间,震惊、欣慰、感动……各种情愫一齐涌上心头,真是百感交集。她本想说些什么,但喉头哽塞,什么也说不出口。
    梅月拭拭眼角的泪痕,正色道:“可是我又有些害怕会连累了你们。毕竟以后你和五妹还要嫁人。”
    桐月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自嘲道:“你觉得以我们俩的这种做派还用得着你的连累吗?”
    在这里,家暴是家常便饭,婆婆苛待也是家常便饭,多生儿子是天经地义。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天经地义,她无力改变这个社会环境,也不想改变自己去适合环境,以后她还能怎么办?结果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桐月微微笑道:“有没有你这件事,我都会这样。所以以后别再说这种连累的话了。”
    梅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眼中的神采愈盛,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叫了一声“三姐”。
    晚间,荷月终于回来了。她肩着扛着两只肥兔子,手提着两只野鸡大步走了进来。白氏去开的门,林老实本来抱怨她回得晚,一看到她肩上的东西,立即闭口不言。
    荷月把东西放到仓房里,梅月帮她热了饭,她风卷残云似地把饭吃完,洗漱完毕就回房睡觉。桐月邀请她进屋卧谈,她也欣然应允。
    三人之间也没有多说,梅月只跟她简单说了自己的决定。桐月跟她提了提杏月的事。荷月不像桐月那样心思复杂,她只是用力拍拍梅月的肩膀:“四姐你是好样的,不枉你跟着我混了几年。你既然决定用不着那个姓李的了,我抽空把他打残,省得他再祸害别人。”
    梅月赶紧制止荷月:“罢了,既然合不来分开就是,反正你也替我报了仇了。若是事情做得太绝也不太好。”
    荷月叹息一声:“那好吧,我打轻些便是。”
    桐月等两人说完,便道:“我们把家里的事处理完毕就离开吧。”
    荷月反问一句:“是暂时离开还是永远离开?”
    桐月语气坚定:“永远!”
    荷月又笑着问:“那咱娘呢?”
    桐月叹口气道:“我想她已经做了选择了。”
    荷月拍手称赞:“也好。咱们早该这样了。”
    姐妹三人商量完毕,各自去睡了。
    因为头天太累,次日三人都起得很晚,连一向习惯早起的梅月也没起床做饭,而是跟着两人一起睡到日头高升。白氏倒没觉得什么,林老实心里老大地不乐意,一起来就在院子里高声数落:“都啥时候了还不起床?这亏的是在娘家,要是嫁了人这么懒惰,不被婆家嫌弃才怪。别一个个又回娘家来哭,还让人笑话我。”
    白氏怕桐月发火,就小声劝道:“孩子爹,大冬天的冷,家里又没活,孩子想睡就睡会吧,你小点声吧。”
    林老实又絮叨了一会儿,桐月蒙着被子装作没听见,继续埋头大睡,一直到辰时左右才慢悠悠地起床洗漱。林老实看着她就没好脸色,桐月对他则是视若无睹。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尴尬。白氏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父女两人的平衡,就怕两人一言不合再吵将起来。
    还好,林老实今日没空找事。因为吃过早饭没多久,李家的一个远亲就来串门了。说是串门,实则是来说合。他们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男女双方若是闹了矛盾,女方回了娘家,住上几日,要么是男方亲自上门认个错然后就顺道把人接回去,算是给女方一个台阶下,回家继续过日子。若是双方闹得太厉害,男方不好意思或是不方便上门,就先托一个中间来说合,探探口风,男方家再来接人。自然,李家就是后一种情况。
    李家来的人是李大郎的一个表叔,人称李铁嘴。为人能说会道,平常谁家有些不好亲自出口的事都找他说和。此人在附近几个村庄颇有些名气,很多人都愿意给他面子。
    林老实迎了李铁嘴进来,嘴上寒暄道:“老哥,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进来坐。”
    李铁嘴一进来就夸奖林老实道:“哎呀,林老弟,多日不见你这气色愈发好了,胖了许多,瞧这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地主老爷呢。”
    林老实听得浑身舒坦,对李铁嘴的观感也更好了,他一是热情,二是想趁势抖抖一家之主的威风,就高声吩咐道:“孩子娘,快上好茶;小四儿,快给你叔拿点心果子;小五你去把昨儿打的野鸡野兔给弄好了,晌午留你叔吃饭;小三儿呢,罢了,最好别让她出来。免得招气儿。”
    两人坐着闲磕,白氏端上来滚烫的热茶,梅月也端来果子点心。
    李铁嘴先是从里到外的把林老实夸了个遍,夸得他心花怒放,头脑发晕之时,再趁机提出今日来的目的:“……老弟啊,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呢,一是咱哥俩多日不见来找你唠唠,二就是为着咱家孩子的事。你看这马上都过年了,孩子老在娘家住着也不是个事儿啊。要我说,这几天就让侄媳妇回去吧。”
    林老实巴不得梅月现在就回婆家去,但他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答应了李铁嘴,这样会显得没面子,于是他就故意端起架子道:“李大哥啊,你别怪我嗔着你们老李家,这事是你们做得不对啊。不是我夸口,我家这个闺女,那可是响当当的,家里地里一把抓,平常话不多,活不少,礼节上也周全。就这样,你们老李家还能挑出错来,又是打又是骂的,这不明显不把我们老林家放眼里吗?你们不会是欺负我没儿子吧?我告诉你们,我早晚会有——总之,这事不带这么干的。”
    李铁嘴惯会察言观色,连忙附和道:“老弟言重了,我们哪能这么想。谁不知道老弟你的名头,先不提你那白家外甥,江家的侄女婿这俩贵人,单是你老林赤手空拳挣下这一份家业就够让人羡慕了。再说了你如今才过四十,弟妹年纪也不大,说不定哪天老蚌生珠,给你来个惊喜呢。”
    林老实虽然认定白氏不可能再生,但听到这话还是觉得高兴。
    李铁嘴趁机又道:“这事吧,公道地说,是老李家有错在先。不过,你家两个闺女不也打回来了吗?这不,大郎这会儿还躺床上呢。老弟你当日不在场吧?反正李家村是传遍了,都说,这别说是小姨子,这就是身强力壮的小舅子也打不了这么狠。哎哟哟,那场面我就不提了。”林老实以前不赞成两人去打人,这会儿听着却又有些得意。
    他装腔作势道:“这也是给大郎一个教训,他别以为我们家没人似的。——他伤势恢复得怎样了?要不要紧?”
    李铁嘴忙道:“你看你,嘴上说得再狠,毕竟还是自家女婿,心里还是心疼不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李铁嘴很快就达成了目的。他说的条件是:先让桐月带着荷月给李家道歉,然后再让李家人接梅月回去。
    “接人可以,这道歉就免了吧。”林老实一是觉得没面子,二是也知道桐月的性格怕她不肯屈服。
    李铁嘴无奈地说道:“李家就是这么说的,我只是来传话的。你想啊,李家也是好面的,一个大男人被小姨子打得下不了床,这次丢了多大的脸啊。你闺女道个谦服个软又不会少块肉。”说到这里,李铁嘴又拍拍林老实,意味深长地道:“女人太刚强了可不好,这次若是服软服得好,说不得也让人对她们另眼相看呢,往后名声也会好些。你好好想吧。”
    李铁嘴的这番话正说到了林老实的心坎里,本来他们当地人的习惯是姐妹挨了打受了气,娘家兄弟去帮忙出气那是理所应当。打得狠些,别人也不说什么,只说这小伙子有血性对姐妹好。但换了小姨子大姨子那就不一样了。嫁过人的还好些,这没嫁人的姑娘,外人心里怎么想就难说了。林老实此时已有八分愿意,但烦难的就是怎么让桐月同意道歉。
    李铁嘴早听说林家的老三,便主动说道:“要不,你把你家老三叫过来,我替你劝上几句。”
    林老实正要答应,却见梅月从里间走出来,对李铁嘴道:“表叔,多谢你跑这一趟,烦劳你老人家回去时给李家带上几句话:我妹妹是打了李大郎,可他也打了我,我们从此扯平了。道歉是不可能的。我林梅月此生不再进李家的门。我们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梅月的话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却又格外清晰有力。
    林老实怔住了,李铁嘴也愣住了。
    两人一时间都没接话。
    片刻之后,李铁嘴先反应过来,他问道:“侄媳妇,你不要一时冲动,这种话可不能轻易说出口。”
    梅月浅浅一笑,目光温和而坚定:“表叔说得对,这话不
    能轻易出口,但我一出口就不能更改。表叔照我的原话回复李家便是。”
    李铁嘴瞠目结舌。说实话,他这几十年来,说合了无数对夫妻,那些人哪怕打得头破血流闹得多不可开交,最后还不是都复合了?无非是跑得次数多些,多费些口舌而已。他哪能想到梅月竟为这点子小事就真的要合离。
    这会儿,林老实也彻底缓过来了,他厉声叱责道:“你说啥,你不回李家了?那我问你,你以后去哪儿?我告诉你小四儿,你是嫁出去的姑娘,也就是那泼出去的水,谁还能把你收回来是咋地?”
    梅月仍然面带微笑:“爹,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在家很久的。”
    林老实气得连脸带脖子都红胀起来,他跳脚嚷道:“去叫你娘,叫你三姐来!”
    梅月站着不动,倔强地道:“爹,这是我的事,不用叫别人。我就是这个意思,谁劝也没用。”
    林老实气极,伸手就要去打梅月,却被李铁嘴给拦住了:“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屋里的吵嚷声自然也引起了桐月和荷月二人的注意。桐月在收拾东西,荷月在收拾猎物,两人听到动静就赶紧跑了过来,荷月手中的刀甚至来不及放下就来了。
    桐月一把拉过梅月,瞪着眼盯着林老实,冷冷地说道:“我看你敢打。”
    林老实不由得被桐月的气势给震了一下,他本想就此做罢,但一想到还有外人在面前,为了面子他也要强撑,他这一转念就真的要去打梅月,桐月刚要伸手去拦,却见面前刀光一闪,一柄带血的大刀横了过来,林老实的巴掌刚好擦过刀尖,顿时血流如注,他跳着脚叫痛,李铁嘴也变了脸色,白氏去邻家借东西也回来,闻得叫声赶紧跑过来查看包扎。
    包扎完毕,林老实自然不能放过那个递刀的人,这人除了荷月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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