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6. Piano Sonata No 7 'Messe Blanche'(白弥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6. Piano Sonata No 7 'Messe Blanche'(白弥撒), Op 64: Allegro

    全世界每天都有男人从头痛欲裂的宿醉中醒来,只是对於苏丘而言,这样的日子在人生这个阶段占大多数。

    苏丘从床上爬起来,床头柜有一瓶喝到剩半瓶的红酒。他脚往地上一踩,差一点摔倒。地上还有一个空的酒瓶子,苏丘将瓶子往墙角一踢,走到厨房。冰箱旁边有一个至少有冰箱两倍大的酒柜,他正挑选要拿来搭配早餐的白酒,手机铃响突然响起。

    苏丘本来以为是哪个讨厌的编辑又没趣的想要打扰自己悠闲的早晨时光,他忽然想起前一晚在书店认识了一位年轻女孩,後来和女孩子的朋友们一起用餐,然後……

    「对对对!」苏丘嘴里念叨,赶紧冲进卧房,从地上散乱衣物中,费了番功夫在一双丝袜和马甲底下找到昨晚外出穿的外套。

    苏丘从口袋掏出手机,接起来答话道:「哈罗!早安。」

    「苏大作家,早安。我朋友在你那边,你应该没有欺负她吧?」电话是雷丝聆打来的。经过一次晚餐,她不再称他为您。

    「我记得你是雷小姐,你的朋友很好,她正在睡觉呢!怎麽,要我把电话给她吗?」苏丘瞥了自己那张床,一位女子躺在棉被里头,睡得正香。

    「不用了,我朋友平常可是个大忙人,难得昨晚有机会看到跟男人聊得那麽投机,就让她睡吧!反正她可以一天没有公司,公司却不可以一天没有她。」

    「这样听起来,你的朋友可是一位女强人罗?」

    「苏先生,你还记得我朋友叫什麽名字吗?」

    「这个……唉呀……我记得叫雅婷,对对对!就叫雅婷。」

    「幸好你还回答得出来,昨晚玩得开心吗?」

    「开心,太开心了!早知道我应该多多去逛书店,找到年轻貌美的小姐就跟她打赌,这样我就不用忙着找女朋友了。」

    「你是把书店当成猎艳的场所啦?」

    「随你怎麽说,只要有心,哪里都可以猎艳。」

    「说真的我还是次见识到,原来男人头发少了几根,却还是可以很有魅力。」

    「咳咳!」苏丘咳嗽两声,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起床头柜上那半瓶红酒,走到客厅沙发坐下,继续聊着:「我向来不是靠外貌取胜的,少了头发多少有点遗憾,但女人喜欢的是我的才华,我的风趣,只要我嘴巴还能动,手还能写,就不会没有女人。」

    「我真是服了你了,对了,昨晚我们约好的事你没忘吧?」

    「哈哈,没忘没忘,当然没忘。不过,雷小姐如果愿意提醒我一下是什麽事,那就太好了。」

    「我真搞不懂为什麽有的女人就爱吃你这一套,油嘴滑舌的,没一句正经。」

    苏丘啜了一小口酒,单宁的涩味让他瞬间清醒不少,说:「生活本身一天到头为柴米油盐醋烦恼,如果离开公司之後,连另一半也在那边满口柴米油盐醋,你说这人生还有什麽乐趣,大家也甭谈恋爱了,跟工作谈恋爱得了。」

    「我发现一件事,其实你还蛮适合写情慾小说的。」

    「适合不适合写是一回事,写得好不好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话怎说?」

    「真要我写情慾小说,我能写啊!可是能不能写得像是金棻黛那般美感、深度与独特性兼具,说真的我想我写不到那个层次。」

    「好谦虚呀!」雷丝聆的口吻有点嘲讽。

    苏丘又喝了一口酒,然後从沙发前面的茶几上一盒菸中抽出一根,将菸点上并含入口中,问雷丝聆说:「你懂得情慾小说中『情慾』那两字是什麽意思吗?」

    「情就是感情,慾就是慾望。」

    「简单来说是这样没错,可是进一步说,感情跟慾望之间有什麽关联性?每当人们谈起『感情』两个字,感觉挺高尚的,好像跟成功、正义等等词汇一样,是一个人们应当追求的某种抽象价值。可是谈到『性慾』,他妈的学校老师哪敢随便谈这样东西,我们台湾人父母在家基本上也不大谈这样东西,好像性慾很低贱,说了会弄脏自己的嘴巴。在我看来,情慾是人将感情与性慾放在一起的一个折衷用词。说到底,感情跟性慾根本分不开,情慾才是一个能够包括人的灵魂与肉体对於另一个人在满足灵魂与肉体两方最贴切的一个字眼。」

    「我懂了,所以光谈感情,那是柏拉图恋爱,是超乎一般人际关系常理的东西。只谈性慾,又把人的理性面给舍弃,好像人只是动物,只是野兽。」

    「哈哈,小妹妹颇有慧根呢!所以一本好的情慾小说不是言情小说,光会谈些风花雪月。也不像某些罗曼史小说,内容描写很多床第之事,可是无法感动一个人,顶多只能满足某些性幻想而已。好的情慾小说谈情也谈性,并且能够将两者很和谐的放在一起谈。就像一瓶好的葡萄酒,单宁、酸度、甜度等各方面都很均衡,才是一瓶好酒。」

    「酒我不了解,但我想就您的意思,这两种都不是情慾小说,用我熟悉的电影比喻,前者是滥情的爱情文艺片,後者就是三级片了吧?」

    「三级片个头,根本就是a片!」苏丘吼道。

    「您别激动,小女子今天真是受教了。」雷丝聆觉得苏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而且很直率,答道。

    「这句话就说的有良心了,平常人家请我演讲,一个小时没有一万块我可不去,你今天有幸跟我访谈,我看看时间……嗯!你已经赚快五千了呢!」

    「唉……可惜。」

    「可惜啥?」

    「可惜说了半天,你不记得昨天跟我约好的事了。」

    「好了,你就直说吧!我苏丘从不欠人什麽,真答应你的我会做到。」

    「那就跟昨天约定的一样,今天七点我们readore旁的义大利咖啡厅见。我会带昨天说的那本书来,到时再请对酒很有研究的苏大作家指点迷津。」

    雷丝聆说到这儿,苏丘想起来昨晚跟雷丝聆的约定,以及整个晚上自己干了些什麽好事。

    苏丘打赌赢了雷丝聆,雷丝聆带着他参加大学好姊妹的聚会。雷丝聆之外共有三位小姐,她们是雷丝聆的大学好友,有的还在念研究所,有的则是已经在不错的公司上班。席间他靠着三寸不烂之舌,逗得每位女士都乐开怀。本来只是跟大家吃饭,最後他很豪气的开了好几瓶酒。席间,雷丝聆跟他聊到一位学长的笔记。

    「我有一位博班学长,他对酒的认识很特殊,会写一些像是诗,又像是小说一般的东西在书上。我真不明白,喝酒能够喝出那麽多想像来吗?」

    「酒精是能刺激想像,可是喝太多就没有精力和注意力创作了。我没看到文章,没办法跟你说太多。」

    「那不然我明天带书来给你看,你看了应该就知道我在说些什麽。」

    「可以啊!那就明天大家约一下。」

    「好。」

    ……

    苏丘和雷丝聆等人吃吃喝喝,其中一位女生很崇拜苏丘,雷丝聆跟另外两位朋友走了,苏丘继续跟女子续摊,最後续到苏丘床上。

    苏丘回想一晚上聊天聊得开心,还能跟二十几岁的女人巫山云雨,代价不过是帮雷丝聆看看一位无名小卒写的东西,自己真是赚翻了。

    离七点还有十分钟,雷丝聆拎着包包,来到和苏丘约定的义大利咖啡厅。

    雷丝聆抱着苏丘可能会迟到的心理准备,结果苏丘已经坐在店外头的露天咖啡座,从烟灰缸插满烟蒂的情况看来,他可能下午人就到了。

    苏丘在桌上摆了一叠稿纸,但他不是在写作,而是在稿纸上放了一本书,正在阅读。

    雷丝聆拉开同桌一张椅子坐下来,对苏丘说:「在看什麽书?」

    苏丘把书的封面朝雷丝聆一亮,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抓住这一天》。

    「这本书好薄。」雷丝聆见苏丘手上这本书比她的笔记本还薄,随口说。

    「内容很厚。」苏丘妙答。

    雷丝聆跟侍应生点了一杯摩卡奇诺,苏丘笑说:「如果你在义大利咖啡厅点美式咖啡,我可能会当场走人。」

    「如果一间义大利咖啡厅店内的美式咖啡比义式咖啡好喝,我也会当场走人。」

    雷丝聆打开包包,拿出再次擅自闯入彼得绿研究室,暂时「借用」的一本葡萄酒书。她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书本内容,以及彼得绿的注记,说:「大作家,你知道他在写什麽吗?喝这瓶酒真的会有这种感觉吗?」

    苏丘食指和中指在自己唇上点了几下,这是他思考事情时的习惯动作,说:「很有意思呢!leroy,1966,exchezeaux,grandcru……艾榭佐,你朋友注记的都是好酒呢!而且不是一般人会喝的酒。」

    「不是一般人会喝,为什麽?」

    「因为喝不起啊!以这瓶艾榭佐为例,你知道这瓶酒要多少钱吗?」

    雷丝聆随便想了一下,说:「两千多?」

    「这瓶酒在台湾要一千美金。」

    「哇塞!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酒标价一千美金是什麽意思,也太贵了吧!」在雷丝聆的概念里头,两三千块台币的酒就已经是天价了。

    雷丝聆把书拿过来,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说:「那这瓶欧什麽堡的呢?」

    「这瓶便宜一点,五百美金大概买得到吧!」

    「五百美金……超过一万五千台币耶!」

    「你这位朋友是做什麽的?」

    「一位博士班学长。」

    「他是企业家第二代吗?他喝得酒可是某些人工作一个月以上,完全不吃不喝才有可能买得起的高级酒。」

    「应该不是,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

    「先不管酒的价格,他写这些乱七八糟的是在描述这瓶酒喝下去的感觉吗?」

    「六六年leroy的艾榭佐我没喝过,我瞧瞧……这瓶!九七年的玛歌堡我喝过。」

    九七年的玛歌堡,彼得绿在书本介绍旁边标注:

    ※※※※※※※※※※

    九七年,玛歌堡:

    富饶的大地,指引着生命的方向。晴朗的天空像是与这片大地致敬,云朵撒下无数种子,种子乃是同云朵般有着洁白颜色的兔儿。兔儿跃动,大地歌唱,森林里头的精灵苏醒,大地之母现身於我的面前。她以我熟悉的人类姿态出现,是对我这不速之客的尊重。就在我忘情的凝视她充满活力的胴体同时,她伸出双手,想要吸取我的元气。我来不及阻止,就已经成为孕育森林的肥料。我开始委靡,以一种愉悦的形式……

    ※※※※※※※※※※

    刚开始,苏丘阅读彼得绿文字,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睥睨一切的表情。读到最後,他的表情变了,跟着翻开其他页面,认真读着每一段彼得绿的描述。

    雷丝聆见苏丘读得很认真,不明白的问道:「怎麽了?这不是圣经吧,有必要这麽严肃吗?」

    苏丘转头对着雷丝聆,脸上全无轻率,说:「有。」他把书放在自己方便翻页,雷丝聆也能阅读的位置,说:「这些文字太惊人了,我刚开始也觉得只是些抽象的、诗意的小短文,可是看到後来,我发现这些东西很像是我曾经看过的作品。後来我想到了,是金棻黛,金棻黛晚期作品的风格就像这个样子。」

    「这些文字是有性的隐喻在里头,也有一些想像成份,但你怎麽能确定是金棻黛的风格呢?」

    「因为我曾经追过她啊!」苏丘自己爆料。

    「你追过金棻黛?」雷丝聆意外听到这个大八卦,惊讶问道。

    「哎唷!可是没追到,但好歹约过几次会。两个作家约会还能谈什麽,除了谈天谈地,谈些国家大事、儿女私情,当然就是谈我们的工作,谈我们最近在写些什麽。我记得应该是十年前,因为我们是同出版社底下的签约写手,透过编辑的关系有机会认识。那时的金棻黛还没有写出生涯最後那几本代表作,谈不上情慾作家,顶多算是个帮出版社代工言情小说,本本被买断的写手。那时候的她跟我真像,我们不断寻找新的题材,新的灵感,想要出人头地,希望成为畅销作家,可是过程并不顺遂。我就甭提了,倒是金棻黛,当我越来越了解她,我才慢慢察觉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回事?」

    苏丘用手遮着嘴巴,在雷丝聆耳畔说:「好像是跟生活有不协调的地方。」

    「家人的关系跟事业吗?」

    「不、不是……是性,性生活不协调,这样懂了吧?」

    「懂了懂了。」雷丝聆也学苏丘,用手遮着嘴巴在他耳畔说话。

    「说来也好笑,一个情慾作家竟然在自己的性生活上遇到瓶颈,这个瓶颈传染到写作上,那时候的她很脆弱。」

    「啧啧……所以你就趁虚而入。」

    苏丘谈起这段往事,勾起不少愁思,也不管雷丝聆介不介意别人抽菸。从胸口拿出菸,点着一根,叼在嘴里大大的吸了一口,然後缓慢的吐了出来。吐出来的烟雾,不轻易消散,呼应吸烟者被愁思包围的内心。

    「趁虚而入又何妨,碰到喜欢的人不管用什麽手段都要想办法得到,这才叫真正的喜欢。可惜我们有缘无份,她看上了一个傻小子。」苏丘陷入过往的回忆中,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雨夜。」

    「那是一个雨夜。」坐在雷丝聆身旁,苏丘的回忆,一下子拉至十年前。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苏丘还有足够的发量顶着一头烫过的卷发,和金棻黛两人半夜来到洛阳街一带吃牛肉面。

    金棻黛个子不高,尽管是晚上,她还是带着墨镜,以及一顶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不喜欢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在大众面前。相较之下,苏丘喜欢迎合潮流,总是要走在时代尖端。明明赚不到多少钱,靠着自己买些便宜的山寨货混搭,看起来倒也挺有自己的味道。

    洛阳街附近一间老牛肉面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客人也二十四小时络绎不绝。

    这晚下着大雨,时间业已接近午夜,苏丘和金棻黛两人在咖啡店写了一天,总算老天给两人一点好运,不用坐在骑楼底下,忍受随时不小心会飘进面碗里的雨水。冷气开放的店内,难得空出位子。

    「太棒了,吃牛肉面不吹冷气那可是会热死人的。」苏丘说。

    「我肚子好饿,有得吃就好。」金棻黛抽出一张面纸,擦擦脸上的雨水。

    「你今天进度如何?」

    「不怎麽样,写了五千字,但有四千九百九十九个字都是垃圾。」

    「那唯一不是垃圾的一个字是什麽?」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还没想到,但我猜在我想到之前,我将创造更多垃圾。」

    「棻棻,不要气馁,走创作这条路,苦是一定要苦的,只要我们咬紧牙关,肯定有天时代会是我们的。」

    「苏丘,你说的这些话,只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苏丘搂着金棻黛的肩,说:「好啦!我们不要去想这些讨厌的事,晚上去我那儿睡,我昨天去百视达租了几支片子,还买了一手啤酒,我们可以一起看到天亮。」

    「看片子还是上床,说清楚比较好。」

    「又看片子,又喝酒,又上床,怎麽样,清清楚楚!」

    「苏丘,我知道你人不错,可是我们不适合。」

    苏丘有点恼怒,说:「棻棻,我真不懂我哪里做得不好,认识这麽久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那边你也不是没去过,可是我真不懂,为什麽每次我们就是不能『那个』。」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懂了吗?我不想。」

    「好吧!你说跟我不想就算了,但你不是跟男朋友也不行吗?这是怎麽回事?」

    「你怎麽知道我跟阿康……」金棻黛一脸讶异。

    「阿康也是我的朋友,他跟我说你们在一起到现在三个月了,一次也没做过。」

    金棻黛用力推开苏丘搂着自己的手,气道:「你们男人真贱,凭甚麽聊女人的私事!」

    苏丘觉得自己被冤枉,火气冒上来,怒道:「我们男人贱?你笔下那些男人就不贱,当然啦!言情小说里头都什麽总裁、王子、帅哥的,那些男人也许美好的像是诗、像画、像梦,但他们永远不会成真,从书本里头走出来。我跟哥儿们聊性事,你们女人跟好姊妹之间也会聊啊!我们贱?我们这叫健康好吗!」

    「我说不过你,你满意了吗?」金棻黛气得转过头,不理会苏丘。

    苏丘喜欢金棻黛,他不是一个死脾气的人,当他看到金棻黛因为自己生气,怒火顿时消去一半,他不想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不开心。手轻放在金棻黛肩头揉揉,说:「对不起,我失言了,是我不好。可是你不是希望有天可以摆脱言情,写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般灵肉兼具的情慾小说吗?不是希望能够成为像dh劳伦斯那样富有文学造诣与诗意的情慾小说家吗?唉……不要说我忠言逆耳,一个情慾小说家自己却对性的欢愉毫无经验,想光靠想像力创作,这谈何容易呢?这就好像要一个人成为一级方程式赛车的赛车手,却要他凭着阅读训练自己一样,舍本逐末啊!」

    这些话在苏丘的心里已经搁了好段时间,他今天终於说了出口。说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准备迎接金棻黛的愤怒与拳头。

    金棻带给他的,没有暴力,只有眼泪。

    眼泪滴在桌上,扑簌簌。

    金棻黛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很清楚自己的困境,很清楚自己该踏出那一步,可是她做不到。

    「对不起。」金棻黛泣不成声,用很模糊的口吻对苏丘说了这三个字,起身冲出门外。

    苏丘追了出去,金棻黛人已走到马路中间,大雨打在她身上。看着不断落下雨水的天空,金棻黛说:「至少我不是今晚唯一流泪的人。」

    苏丘眼睁睁看着金棻黛离去,他本应该追上去,可是他没有。也许是他终於明白自己跟金棻黛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正如他们或许永远无法发生关系。金棻黛在性方面,可能存在某种难解的疙瘩,阻碍了她和异性之间的交往,也阻碍了她的创作生涯。

    「然後呢?」

    时间回到十年後,雷丝聆聆听苏丘诉说往事,到高潮处,迫不及待问道。

    「没有了,就这样。当我一个月後再次见到她,那是在出版社楼下,我见到一位穿着t恤、牛仔裤,头戴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牵着脚踏车的年轻人。金棻黛从出版社走出来,然後跟那个人一起走了。」苏丘漏了一点,自此之後,他就是个专业的「anti(反)yankees(洋基)」球迷。

    「你没有追上去问个究竟?」

    「追是追了,只是我有点孬。我偷偷的跟在他们身後。我亲眼看着他们一边散步,一边穿越中山公园,足足看他们在长椅上耳鬓厮磨两个小时,然後又亲眼看着他们走进旅馆。我的天!虽然我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的正面,光看体型,我肯定他少说比金棻黛小了十岁八岁。」

    「十岁八岁?这样算一算,那个人岂不是当时可能只是位高中生?」

    雷丝聆的心情有点复杂,她觉得苏丘是个好人,也清楚好人不一定会受到女人的亲睐。但金棻黛跟一个小她十岁左右的人,而且很可能还是高中生去旅馆,尽管是情慾小说作家,这举动在过去的亲密爱人面前,以及台湾人敢做不敢说的道德框架下,未免有点惊世骇俗。

    「之後我跟金棻黛只有断断续续联络,後来可能释怀了吧!又是好朋友了,我们一直都维持相当好的朋友关系,直到她去世前一年。」

    「金棻黛去世前一年又怎麽了?」

    「她似乎一直为忧郁症所苦,这些年来都有在看心理医生,只是没想到最後还是……唉……」

    谈起关於金棻黛的事,苏丘暂时脱下嘻皮笑脸的伪装。面对谁是真爱,对谁又是虚情假意,苏丘其实心里都很清楚。虚情假意的游戏,多了会腻,因为游戏中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别人的真面目。加了太多化学物质的甜味,比不是自然散发的甜味来得不持久。也许口很甜,但仅仅只是口。

    「不正不经,男人也。」苏丘突然冒了一句。

    「啥?」

    「没事。」苏丘伸了好大一个懒腰,转换心情,说:「这些文字很像金棻黛後期的用语,我有幸看过她的手稿,原始版本跟你这位学长段落关於性的意境与想像,让我很直觉的想到。但想想也不可能,你说你学长是个怎麽样的人?」

    「就一个老爱窝在研究室,不擅社交,感觉也没什麽斗志,有点自我封闭、离群索居的一个人。」

    「、你学长不是金棻黛会喜欢的男性类型;第二、你学长恐怕也没什麽性经验,这些应该都是他胡诌的,不然就是不晓得从哪里抄来的。丝聆,你真的确定是学长写的吗?」

    「我对过笔迹了,应该是他写得没错。」

    「哈,那你帮我转告那位学长,告诉他说,如果论文实在写不出来,现在转行来写情慾小说或许会红喔!看他写得文章,我觉得这个学长很有写情慾小说的潜质。」

    「我会转告他的,不过我学长最近失踪,得等我先找到他。」雷丝聆说。

    「真他妈的麻烦,怎麽会写情慾的都喜欢搞这一套。」

    「情慾对成人来说是必需品吗?」

    未经世事的孩子,对於这个问题尚未萌芽。

    圣若望大学实验室,雷丝聆和白玛的关系近日降至冰点。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两人「课後活动」过去有多频繁且亲密。但在实验室过去两人还会互相讨论,白玛多少还会主动指点雷丝聆的研究和实验进度。

    连续三天,白玛和雷丝聆同处实验室,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互动几乎是零。她们将彼此当成空气似的,做什麽事情都会跳过对方。

    实验室里头因此笼罩在低气压中,因为两个人对整个实验团队而言都很重要,实验室的指挥与硕士班的新星,少了任何一人,各个研究计画的进度都会被打乱。研究生们议论纷纷,可是谁也不敢去问她们当中是哪一方造成现在情况的原因始末。

    实验室中,汤巨德和两位男同学,他们在共同整理访谈逐字稿的会议室,聊起这件事。

    「帅汤,你去问学姊看看,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为什麽她跟雷丝聆之间变得怪怪的。」汤巨德的同学对他说。

    「拜托你们不要害我,白玛学姊的个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比汪教授还要有威严,我平常哪敢在她面前开玩笑,不要被她盯进度、盯实验结果就不错了。」汤巨德打死不淌这混水。

    另一位男同学说:「你不是在追雷丝聆,刚好趁这个机会去搭话啊!」

    「你傻啦?挑女生不喜欢的话题,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本来就已经机会渺茫了,现在你们来落井下石,这样还算兄弟吗?有种你们去问!」

    两个男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汤巨德,这件事情就这麽算了。

    当人类遭遇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人们会开始祈求上苍,一个超越者出来主持正义。当学生们遭遇无法处理的问题时,学生会开始寄望老师,一个掌权者出来发号施令。

    或许实验室的同学们平时都有烧好香,做了不少善事。同学们引颈企盼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研究所办公室的助教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通知所有研究生,汪敏谦教授即将於下周回国,原本汪教授请假期间暂时中止的研究所课程将恢复上课。

    汪敏谦教授提前回国的消息传到803研究室,学生们都振奋起来。大家相信只要老师回来坐镇,白玛与雷丝聆之间的嫌隙会在老师主导之下得到改善。

    雷丝聆来到研究室,白玛刚好一前一後也走了进来。大家见到两人,欢欣鼓舞的气氛被冲淡,乖乖回到工作岗位。

    「你听说老师回来的消息了吗?」白玛对雷丝聆说。

    「听所办助教说了。」雷丝聆坐到自己的位子,又是打开电脑,又是拿出论文来看,跟白玛说话同时完全没有闲下来。

    白玛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说:「你的研究计画我已经放在老师桌上了,老师今天应该不会进来,会直接回家休息。建议你下周约个时间找老师谈谈,我想老师的意见应该会比较准确。」

    「我知道了,谢谢学姊。」

    这声学姊叫得生疏,雷丝聆往白玛那儿偷眼瞧,想看看白玛听在耳里会有什麽反应。爱情如果是一场游戏,在试探彼此爱意的追求过程中,最贴切的状态就是一场尔虞我诈的间谍游戏。不断猜测对方的想法,然後推敲自己的下一步,并且试图预测对方的想法,慢慢的想要将对方引入自己设计的圈套中,走入自己写下的完美结局。

    「不客气。」白玛的回应,只有三个字。

    如果可以,雷丝聆想要冲上前,一把揪住白玛的领子,撕开她的衬衫,看着衬衫的钮扣散落一地,然後哀求白玛跟自己在实验室的桌上做爱。她的内心渴望白玛,渴望拥有,也渴望被拥有。

    眼看自己对白玛而言似乎并非必需品,雷丝聆的自尊摇摇欲坠。也因此,她更迫切的想要解开白玛与彼得绿之间的过往,她的女性第六感不断出现一个声音,「答案指向过去,彼得绿将是关键」。

    当雷丝聆渐渐发现彼得绿各种神秘面,她觉得自己的第六感很准,准到吓人。她的第六感也告诉她,若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那麽她的好奇心很可能将会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可是爱不只是占有,亦不只是牺牲,爱还有疯狂的成份。

    「有句话我想告诉你。」白玛突然对雷丝聆,天外飞来一句,说道。

    「你说。」雷丝聆心想,「难道白玛要先对我示弱了吗?」这个想法连雷丝聆自己都不相信,连想拿来欺骗自己都不够力。

    「做好你的工作,你是学生就好好当个学生,不是学生本务的工作,请想清楚再去做。」

    「你在指什麽?」雷丝聆紧张起来,忖道:「难道我随意出入彼得绿研究室的事情被发现了?」

    「你心里明白。丝聆,我不是没有注意你,只是我觉得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需要给对方一点基本的尊重。」

    「被注意」,雷丝聆快要委靡的自信心瞬间又膨胀回来两三成,她的心情就像洗三温暖,唯独这套三温暖系统无法由她自己控制,只能任凭白玛宰割。

    「学姊,我……你觉得我该怎麽做?」

    「我觉得你该停止去跟陌生的男人见面。」

    「陌生的男人,你指的是谁?」雷丝聆最近认识的陌生男人只有一个,苏丘。但雷丝聆不解为什麽白玛会知道这件事。「难道白玛跟踪自己。可是……这不可能啊!」,雷丝聆猜想。

    「有些流沙,陷进去之後就不可能爬出来了。」白玛说到这句话,语气带有警告意味。

    雷丝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陷下去,所以她只能保持沉默。

    16. Piano Sonata No 7 'Messe Blanche'(白弥撒), Op 64: Allegro

    16. Piano Sonata No 7 'Messe Blanche'(白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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