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怪事,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清扫大宅?
    莫不是闲得慌么。
    这一猜,一等,就又过了半个月,隔壁花家没动静,沈夫人自己也忘了这回事。久得连廖氏也觉得像是被骗了,每日问好几遍丈夫是不是有人瞎胡闹。
    这日又问,花平生才道,“你不要把事情放在心上,就没有骗不骗的说法了。”
    “这可是事关儿媳和孙儿,你竟然不着急?”廖氏恼了,“四岁的孙子,四岁呀!”
    花平生微微点头,“是是是,四岁,四岁。”
    “都能跑能跳,能张嘴就喊爷爷奶奶了。”
    “是是是。”
    “指不定还会认字,还会念两句诗,多好啊!”
    花平生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
    廖氏掐了掐他的胳膊,“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
    花平生苦笑,“掐得这么重,是我重要还是孙子重要?”
    “当然是孙子。”
    花平生不想吭声了,闭上眼躺身在长椅上,吃醋。八字还没一撇,就认定有个孙子,他不想同她多说,就是怕这真是个骗局,或者是捉弄人的信函,那她会更失望。
    人呐,平时不给希望就只是一根小刺,不舒服但也不会时刻记挂。但如果给了希望又掐灭,那那根刺,就要深深扎进心底,日后每次一动,就觉得难受。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花平生深谙此理。
    他不是没有想过孙子的事不是真的,毕竟这些年跟好友见面,每个人都带着个孙儿出行。他倒是怀念以前女儿绕膝陪同的日子,但女儿出嫁了,就带不得了。虽然能带上念念流光灵犀他们,可是呀,那是沈家的孙子,沈老爷自己都带不够,他总过去带他们走,情面上过不去。
    只是突然冒出个儿媳孙子来,他对此仍旧怀疑,并不能轻易相信。
    廖氏叹气,“怎么还不来……”
    花平生笑道,“你真的这么喜欢小娃娃?不如我们再生一个,你就不想孙子了。”
    廖氏啐他一口,“一把年纪了还生,要被人笑死了,说我老蚌生珠。”
    花平生仰脖枕着长椅大笑,笑得廖氏都羞了,连连轻捶他胳膊几拳。
    沈家猜,花家猜,猜了将近一个月,也不见是张小蝶乘着七彩祥云带着儿子来。廖氏等得久了,都没了希望,觉得是有人在捉弄她。
    已到腊月,明州一如往年,又飘起雪来。
    雪从凌晨开始下,下到傍晚,地面已经铺了两层银白。沈念念从车窗往外看,见了巷子的满地白雪,还无人踩过,顿觉心痒。喊停了车夫,就跳下雪地,踩出脚印来,她回头对下人说道,“你们走两边,别跟着,等会到了家门口我要好好看脚印。”
    四个下人立即往两边走,沈念念这才安心往前走,走了十余步,眼见就要到家门口了,谁想背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响。她一顿,那马车并不是路过,而是进巷子的,直接将她的脚印都碾没了。
    那马车略显破旧,而且面生,她也没看出是哪家的。见马车往这赶来,她闪到一边。
    马车到了花家门口就停下了,沈念念快进家门,好奇看去,只见车上下来一个身着灰色披风的女子。那女子头上罩着纱笠,看不见脸。沈念念却一瞬失声,小舅妈?虽然没看见她的正脸,可实在是觉得熟悉。
    她想起母亲叮嘱的话,没有贸然喊她,提了裙摆就往家里跑去,速度之快让下人都受了惊吓,忙拔腿跟上。
    沈念念一路跑过前院,跑进母亲在的院子里,见门开着,也忘了敲,跑进去已经气喘吁吁。看得花铃轻责,“你呀,小迷糊,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
    “娘。”沈念念一顿,回头将下人全都赶出去,这才跑到母亲跟前,垫脚附耳,“我看见小舅妈了。”
    花铃怔了怔,“在哪里?”
    “进了外公家。”
    花铃立刻起身,又怕女儿闹出什么乱子来,低声,“念念别过去,就在这等你爹,他回来了,你再将话说一遍。”
    总觉得母亲是在办什么严肃事情的沈念念没有顽皮,认真答应下来。
    花铃这才放心,拿了披风,连御寒必备的小暖炉都忘了拿。还是葛嬷嬷见她走,手上却什么都没有,跑回屋里重新拿给她的。
    花铃走得很快,出了家门,就见有辆马车停在门前。将进娘家大门,却见门帘微动,不似风吹浮动,似车上有人。她低眉想了想,里面的,怕是小盘子。
    她又看一眼,没有多做停留,疾步进去。正在大堂审度那灰色披风女子的廖氏见女儿突然过来,颇觉好奇,“你怎么来了,还这样着急。”
    花铃微顿,笑道,“念念方才回家,说大门口停了辆没见过的马车,娘知道我,这几个月心里一直记着那件事……心想可能是未来嫂子,就急忙过来了。”
    话说得毫无破绽,廖氏点头,“你比你爹还上心这事。”她将视线收回,又重新落在那姑娘身上。那姑娘头上罩着巨大纱笠,将面容遮掩得丝毫不见,她问道,“你之前信上所说,可是真的?”
    姑娘点点头,“真的。”
    一听声音,花铃已经认出是盘子。
    “那……你有何凭证呢?我儿已经七年未归,上一回来信,说告假被拒,如今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姑娘从怀中缓缓拿出个小袋子,起身缓步走到廖氏面前,双手递给她。廖氏见了那小袋子,眼神已经不同,这小袋子,是她当初给儿子装一样东西的,便是她为他求的护身符。打开一瞧,果真是那护符。
    见了此物,廖氏心下已然信了五分,她压着心中万分欣喜,问道,“可还有其他物件?”
    姑娘轻轻摇头,“当时他身受重伤,也没带什么东西。就是……就是成亲后,知道他尾骨那有个红痣,还有……”她顿了顿,才道,“夜里的呼噜打得响,都要震天了。”
    这些都一一对得上,廖氏越发信她,“那孩子从小就爱打呼噜,尾骨那的确有颗红痣。”但只有这些,她还不能完全相信,毕竟是关乎儿子的名声,“除了这些呢?”
    姑娘轻轻叹气,“我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证据,当年跟了他,拜了天地,其实也没有想到会分开这么久。说实话,我日日夜夜想着他的脸,如今却也有些淡忘了。”
    她叹气,话悲凉,连带着廖氏也觉得心酸,“你辛苦了,这件事花朗一直不曾告诉我们,你暂且住下,等他回来,就能跟你相认了。”
    花铃知道母亲还是不信的,否则也不会这样镇定。只是也没有办法完全不信,所以先将她留下,等二哥回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低声提醒道,“娘,不是说,还有个四岁的孩子么?”
    廖氏猛地回过身来,她朝思暮想了那么久的孙儿,刚才光顾着看这姑娘,倒忘了这事,“对,孩子呢?”
    姑娘一听,就道,“孩子就在外面马车上,我不想让他听见这些,就没带进来。”
    廖氏急忙唤管家来,“快去门口接进来,这么冷的天,进来烤烤火吧。”她等得心焦,也不忘让下人去厨房拿些热包子糕点来。
    不一会,管家就牵着个孩子进来了。
    那男童四岁的年纪,走路已经很稳当,他一双大眼明亮俊秀,小脸不比大户人家的孩子白净,许是跟着他母亲吃了不少苦。但是那鼻子眼睛,廖氏只看一眼,就要落泪了,这孩子分明就是花家的孩子呀!
    跟他爷爷,跟他父亲,甚至跟他伯父,都有几分相像的。
    不但是廖氏,就连花家下人见了,都不由低声说起话来,这男童,长得实在是太像花家二少爷了不是?
    廖氏心头一热,起身走到他面前,蹲身摸着他的眉眼,细看半晌,抬头对女儿说道,“像、像,铃铃,真像你二哥。”
    花铃见母亲要落泪,又是在今时今日今地和盘子小盘子重逢,也顿时感慨,“娘,真是二哥的孩子。”
    花铃以为小盘子要多看自己几眼,可他并不看,像是完全不认识自己。她都要认为他将自己忘了,又看一眼,却见他眼神略有变化,变得温柔而有笑意。她这才反应过来,小盘子认得她呢,只是盘子教得好,让他装作不认得她。
    廖氏心中已经笃定这就是她的孙儿,她儿子的儿子。她喜得喊了家里的老仆来瞧,一个个拉到男童面前,说道,“像不像二少爷小时候?”
    老嬷嬷老仆们纷纷辨认,皆是答道,“像极了,跟二少爷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廖氏更是欢喜,将男童拉到座位跟前,拿了热乎乎的包子给他吃。
    男童没接,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见她点头,才接了过来。盘子轻声,“快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
    一声奶奶唤来,廖氏欣喜若狂,连连应声。男童微顿,抬头道,“奶奶,我还想要一个。”
    廖氏忙给他一个,“慢慢吃,吃完了还有。”
    男童接过,便回了母亲身边,将包子递给她。廖氏见了,深觉这孩子被教得很好,没有普通孩子的娇气,又懂事,又乖巧,还孝顺。此时欣喜略过,她才注意到那姑娘只拿着包子,并不吃,那长长白纱下,还不知道长了怎样的一张脸。
    她说道,“既然进了家门,就不用戴着这纱笠了,取了吧。”
    话落,花铃的心已经高悬。那是盘子的脸……母亲再怎么样,也不会忘记她所说的“潘家小恶霸”的脸吧。
    “怕吓着您。”她抬头看去,纱巾也跟着摆动,“三个月前来信时,本来也打算赶紧过来的,可是没想到,出了点意外,给耽搁了。”
    廖氏顿觉揪心,“出什么意外了?”
    她抬手附在自己的脸上,低声,“当年战乱,爹娘受伤过世,我一路北逃,路上发现自己有孕,就在渔村住下,每日去打鱼为生。生下孩子后,我仍是打渔谋生,出门的时候,就会将孩子交给邻居照看。那日我送完信回来,却见邻居家着火,村人都说孩子还在里面,我一听就冲了进去。还好孩子不在,可是……我这脸,却被烧坏了,身上也有很多疤痕。”
    花铃微怔,廖氏愣神。
    “后来养了两个月的伤才好,只是这脸,已经不能见人。”
    花铃此时才注意到,盘子的手的确是有烧伤的痕迹,那疤痕还见嫩肉颜色,像是结痂掉落,露出的肉色。她蓦地一恍惚,心像是被刺狠狠地扎了一下。
    “你说,要是我变丑了,你二哥还会喜欢我吗?”
    站在母亲身后的花铃嗓子一涩,又涩又疼。她只是解开了一个疑惑,为什么盘子说要出现,而且毫不担心的模样。这只是因为,要回来的不是盘子,而是真的是张小蝶。
    她说过,她在几国都有完整的身份背景,那有个猎户之女的背景身份有什么不可以?
    她要渔村的人作证,以她的本事,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因为她是盘子,对别人狠心,对自己更加狠心的盘子!
    说话间,那满是烧伤疤痕的手缓缓撩起纱巾,慢慢往上卷起。严冬穿的衣服多,还看不见脖子如何。直到卷至下巴,仍旧是完好无损的。花铃看着,在心中喊了千遍,不要是真的,那样想变姑娘、想穿漂亮裙子、戴漂亮首饰的盘子……
    她蓦地一怔,对,那次临别前,盘子要了四间铺子的首饰胭脂……
    还未看见她的脸,花铃却什么都想起来,也明白了。
    终于露在众人眼中的脸,是一张被火烧灼过,还未完全好的脸。烧的面积不大,但最重要的脸蛋,却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花铃在母亲背后没有站出来,也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咬着自己的唇,不敢发出声响。她怕一开口,就要为盘子的决然而哭出来。
    廖氏见惯了大风大浪,并没有被她的脸吓到,反而是心中充满了怜悯,为这苦命的姑娘而难过。她的眼泪又滚落面颊,上前抱住她,“苦命的孩子……”
    盘子有些失神,眼神落在花铃脸上,目光对上,她便弯弯眉眼,却更看得花铃难受。
    这下,世上就真的没有盘子这个人了。
    熬了那么多年,可最后还是因为难以放下独子,放下她的二哥,做了这样决然的事来。身份早就有了,她一直没有这么做,只因她还想等到她二哥拿到实权的那一日。
    可如今已经等不了了。
    花铃心头已然洒落泪珠。
    夜,寒冬冷冽。
    花平生回到家中,发现府里气氛不同了,进门管家还同他道贺。他笑道,“家里有什么好事,一家之主的我怎么不知道?”
    管家笑道,“夫人不让说,只是让您尽快回房。”
    花平生忽然想,难道……他真的又要当爹了?
    他心头一喜,走着又一忧,妻子年纪可不算小了,此时生养,颇有风险。已到院子,那廊道齐整悬挂的灯笼灯火映得满园明亮。地上雪已清扫,但仍有冰水残留,他走得并不算快。大概走了十余步,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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