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傍晚,杨振泽端了白菜蛋饺汤来喂他。

    “日本人要进来。”他轻快又急促地说,“丁沅跟了张啸林,做汉奸了。李宋宪那么远,可能保不住码头。”

    杨璧成味同嚼蜡地吞下一口肉,很惊讶地:“杜老板就由他去?!丁沅这样一走,日本人拿的地方太多了。”

    “他们要街面做什么?到底还是要码头。外公问了消息,很快就来,我们得走,走得远远的。”

    “李宋宪那边怎么说?”

    “货已经在加紧运出去,趁着还不能进来。”杨振泽说到此处,火气压不住了。狠狠擂了一拳床垫,“我还得去看看外公,杜老板不能明里使劲,让他有些憋屈。昨夜到今夜都没有合眼,很是生气。我怕他身子吃不消……何况,何况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那是……”杨璧成知道秦慎达的性子,刚极易折的一个人,而且年纪大了,很顽固。多问了一句:“码头……就这样由他们拿去么?”

    “总不能白拿。”杨振泽眼里满是血丝,“他们来,无非是一道用,或自己用。一道用我就成了汉奸,不能做这样的事。给他们又是白给,捞不到一分钱。”忽而冷了声狠道:“李宋宪与我想的一样,索性也不必留了。先送你们出去……”

    杨璧成的心悬起来:“……什么叫不必留?怎么就不必留了?”

    “且还只是想想。”杨振泽的话,让杨璧成胆战心惊。李宋宪发来电报,是叫杨振泽弃了码头。可同时,他与杨振泽都不愿码头落入日本人手里,便生了旁的心思。“能不能成,还真不一定。”他低头吻了吻杨璧成,“先将你们送出去再说,如今时间很紧,你也赶紧收拾。”

    杨璧成这才注意到,院内已然叠起箱子和大件的包裹。阿菊坐在井边,青着脸,棉袄竟换了一件,肩上扎着一个布包,手里有一叠钱。大户人家退佣人的时候,如若不是佣人自己的不是,就要喜送,赠些财物的。而刘妈,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看着一地狼藉的东西。

    “快去吧。”

    杨振泽走出门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杨璧成立起身,头还很晕。扭头从屋内看得见窗外的青色,翻滚着的暗云飘过来了。

    第三十二章

    那天夜里,杨振泽喊来黄包车,先载着秦三小姐和杨德生往另一处宅子去。有些事情瞒好了,杨德生夫妇不知道。行礼东西前脚运去了,船票也放得好好的,金条分了几份,各人都有,这回连杨璧成也有。他们预备天一亮就走,搭最早的船先回苏州去。到了苏州,再来置办房子。

    谈到这里,还各有争执。到底买市中心的洋房,还是乡下镇子上建别墅。而后便不言不语了,都沉默着归整东西。

    杨璧成与杨振泽进屋里谈,执意要留下。道:“我与你一道罢。”

    杨振泽劝道:“你先和父亲走,我一会就来。”又道:“日本人应当是要见本人的,丁沅肯定已经说了。再说,不带他们,怎样肯进去?”

    杨璧成道:“你不必瞒我,我知道的。如若真有什么万一,我去哪里都没有用。”言罢笑道:“总与你一道,心里好受些。”

    杨振泽心里一跳,搂着他,额角吻了一吻。道:“好了,如今怎样都愿意了。”

    杨璧成攥了胸前一颗钻戒,放在心口,老早捂热了,都有点发烫。于是匆匆解下来,戴在右手无名指上。杨振泽攥着,谁都不说话。

    两人坐了一阵,秦慎达风尘仆仆地回来,他又去寻了一回杜老板。可是没有用,路上还碰到了丁沅,倒霉极了。仍是黄而油的圆脸,眯了眼说话——靠上了日本人!得意洋洋地四处走。见了秦慎达,很是嘲笑,笑他不知变通,不懂时务,日本人马上是要进来的了,还敢拿乔。冷笑道:“秦爷侬的财,也是很没有福气发得了。早前又认这个,又见那个,作地很起劲……哈哈,可位子还没坐热,就得下车换人了呀。要说岗村先生也着实是个明白人,知道侬一家门人不少的,要吃要穿。不仅先前的不算,日后还想着与你们合作哩。我也劝秦爷一句,别总气性那么大,人家也想寻个懂行的人。上海嘛……赚钱地方,大家开心就好的呀。”

    秦慎达铁青着面容,啐了他一口。丁沅并不恼,很兴味地对着他看,嘻嘻笑。秦慎达气得手都在抖,仿若一身傲骨般地走回来。可一到杨宅,崩不住了,面上是很失望的神色,灰败下去。这种苦涩神情,决不是遇着不快,或吃点小亏。是愤恨,是哀其不幸,更是怒其不争。秦慎达活了六十多年,有老人独有的固执。这种固执常常表现在不接受某些事物上,譬如很尖的女鞋、杨德生的另一个儿子、闹学生游行等等。然而现在他唯一固执的,就是无法忍耐日本人堂而皇之地来了,还带着一群鹰犬走狗。

    他也很疑惑,昨天没有睡,他反复地想,怎地日本人说来就来,在青天白日下作威作福?租界有如虚设,巡捕有如虚设,帮派也有如虚设。说要码头,就有码头,还有人赶趟上去做汉奸,替他们做事?他的老兄弟一个个闷下头去,安安心心做着惜命的人。秦慎达不肯,他已经刚正了一辈子,掰不动,敲不断,只能是这样的人。

    杨振泽劝了一阵,杨璧成煮一碗粥给秦慎达。到晚些时候,本一直沉默的老爷子忽然想开似的,一口气吃下去了,又张口要酒喝。公馆里基本被搬挪一空,但还有洋酒,因为不方便所以没有带。于是开了一瓶,给秦慎达斟上。秦慎达喝了,用的是茶杯,招呼杨家兄弟坐下。

    “你们也喝。”

    杨璧成看看外头,是的,夜很沉了。黑幕之下,远处星星点点是舞场永久不熄的灯火。窗台上还有阿菊留下的一块水蓝色抹布,垂下一根白色线头,成了唯一的亮色。钟还在,指着罗马字十点。吊灯孤零零地照着,原本忙碌的杨公馆今天无比清冷。太太们搓麻将的小台子还在,地毯上的大朵花蕊不知什么时候烧了洞,到走也没发觉。花园还不知道日后不一定会再有打理的人,锁链依旧随着夜风敲击后门。

    杨振泽与杨璧成拿了两只白瓷碗,斟满了,一口气喝干。

    “如今外头老乱了,一塌糊涂,出去,无论做什么,一定要当心。”他又说:“吾的钱,侬姆妈看得很好。伊自己是性子硬的人,让伊凡事不要看太重。”

    “知道了。”杨振泽要扶他休息。秦慎达原本似乎要说“不必”,终于还是允了。

    随后杨家兄弟,立在一处,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又很默契地放下被褥,相贴着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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