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来的鱼,也和人一样,不算什么受欢迎的东西。

    帮厨的女人,是几家夫人近年都请过的一个有些秃的老妇,叫作陈六姑,很是抢手。说做出的大菜,很能上台面,比馆子里做的食盒要好。太太们搓着麻将,谈及她的来路,似乎很不一般,大抵是在洋馆里帮过厨,所以特别有身份。传言那鼻子老大的英国使馆官员,还赏过她一块洋怀表。而那老妇,也很得洋人的高高在上之意,得了几块大洋,不卑不亢地立在后厨做蛋饺和春卷。热炉灶,挞点猪油,转一只肚腹圆溜溜的铁勺,加肉糜再翻一回。动作很娴熟,手脚也麻利,可刘妈昨夜偷偷地告诉秦三小姐,她看着这姓陈的偷偷包了家里一块肉出门。秦三小姐没有当做一回事,她却很生气地立在一旁盯牢了看。

    杨璧成和杨振泽并不知道,也不在意这些,两人驱车在外,要去“大世界”配一副平光镜。

    车窗外天气不算差,也不算好。阴里透出一两丝阳光来,还是暖和的。中心公园里,松柏郁郁葱葱,深沉里夹着浅绿,浅绿里又有灰蓝色的籽粒。夏日池塘的鸭子已经无影无踪,水鸟在很远的地方立着,一条癞皮黑狗被拴在附近,趴伏在光斑下沉睡。

    杨璧成盯着车窗外看,忽然发现申城除却电车的铁皮绿与建筑灰白之外,竟有这样的生机,还是在冬日,眼神就有些欣喜,望着外头回不来了。杨振泽渐渐靠近,指尖隔着他铁锈红的围巾摸了摸,一根细细的链子系在颈子里。于是心满意足,笑着看他,手又搭回他肩膀上。

    杨璧成脖颈里的链子是寻银铺打的老款式,顶头是勾在一处的如意扣。链子很长,一直牵进胸前,中间垂着了一枚钻戒。杨振泽最后还是买了火油钻,十几克拉,从印度人的店里买来的,不是市场上正派来的货色。但确实贵重,他也觉得独有这样才配得上杨璧成,这一场欢喜简直铺天盖地,一点星火蔓延开来,有了燎原的势头。

    杨振泽心中一点点惶然,此刻还没有显形。杨璧成与他,谁多在意谁一些,似乎很难回答,又很容易回答。如今他是有些沉迷其中,而杨璧成怎么想,今后会怎样,依旧不知道。杨璧成要与祝红蔓说清楚,是真不想与她多纠缠,还是因着有几分是迫于在杨振泽身旁?杨振泽自己也没有去想,不是怕,只是觉得非常没有必要。他不愿意去猜测没有发生的事,徒添烦恼,从这点来说,杨振泽是明智的。他只是坐着,靠在杨璧成身旁,想来他胸前的钻戒,如果放在手上,是沉甸甸的,很亮。

    车子一路开进里面去,停下,杨家兄弟走出来。都穿着大衣,一件是驼棕,一件浅灰,样式很新派,是前些日子刚刚兴起的加长款,一直落到膝盖下面去。杨璧成的薪水全花在了上头,但因为穿着显精神,也挺满意。杨振泽就更加满意。前几日他买了钻戒回去,藏在口袋里,与杨璧成缠绵床笫的时候,偷偷掏出来套在他手上。

    一场求婚,异常的莫名其妙,洒脱得令人费解。杨璧成是真吓了一跳,好在戒指圈紧,才没甩飞出去。于是盯着指头愣了一阵,最终还是收下来。因为才来数月,没有多少薪水,之前李鸣柳的事,也吃了不少亏四处打点……如今要买贵重东西确实难了,不过好在回一份礼,所以订了大衣,一式两件。

    钻戒明晃晃地照着,未免太扎眼,杨璧成不敢带在指头上,要小心收起来。可既然有了又哪里有不带的道理,于是杨振泽又去订了一条银链子,圈在他大哥、他妻子的颈子里。他很贪心,是想要圈他一辈子的。

    他们往大世界走。一面走,就听见清脆的铃响。那是巡捕骑了脚踏车在巡街,车铃铛挂在笼头上,有小儿拳头那般大,巷子口响到街区尾。他们如今都是熟很识杨振泽的,知道他与程尔理一道,在这里极为厉害。而他们自己手中油水,也大多承蒙他所赐。于是脸不生的,客客气气喊一声“杨少爷”,脸生的,要乖乖喊一句“杨老板”。他们原先都是街头混出来的人,清清楚楚租界巴掌大的地方,也是卧虎藏龙的。尤其这位杨少爷,后台很硬,身上关系多,并且乱。比起街头发迹的普通人,竖起许多无可挑剔的身份在那里,就更显出派头来。

    第三十章

    杨振泽与杨璧成一道去“大世界”里配了眼镜,金框收住玻璃片,夹在鼻梁上压住了小开味道,头发梳的半丝不乱,一看就是申城走出来的人。

    结了帐,向外走。出门是龙凤金店,里头挤的满满当当,所有人都围在柜子前低了头看,手里攥着厚厚一叠钞票。这囤金的风气,不知何时而起,却随着外头的消息越发凶猛。

    杨璧成与杨振泽不免驻足,看着人潮熙熙攘攘。无意中瞧见还有熟悉面孔,是汪鸿建。

    汪鸿建生的俊朗,又很高大,一身旁人压不住的青色背心配高领衫,穿得极有精神。身旁还有一位佳人,大朵白热带兰花图样的雪青底厚旗袍裹住袅娜身材,宛如画中之人。脖子里一串相近颜色的紫水晶,衬得肤色粉腻如雪。两人挨在一处,钻在柜台前头,低头拿着两只成色很足的镯子在腕上比对。

    还未上前招呼,汪鸿建余光看见他们,匆匆从人群里挤出来。到了跟前,杨璧成才见他额上一串细密汗珠,背心也已经褪了,搭在胳膊上。

    “杨老板许久没见,发财呀。”他笑着,无比真诚,伸出一只手来与杨家兄弟握了。先握的杨璧成,他心里很清楚这两人中间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杨振泽笑了笑,多看一眼汪鸿建。那是真的申城小开,虽没有自己独立打理的一爿生意,也没有赖以做活的产业,却可恃着父族母家财势,一样过得鲜亮风光。也因为这样,他们天生有动物般的敏感,知道在人堆里怎样打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时透出小事上不知轻重,同辈里不分尊卑,那也是刻意的,招摇过市让高的放心,低的相和。又因为有的是时间和铜钿,跳舞、桥牌、麻将、网球、马票,都知道一点,到哪里都很吃的开。

    杨璧成却有些愣,不是因为汪鸿建。刚刚从金店里出来,立在他身旁的女人,看着非常眼熟,不知哪里见到过,于是多看了两眼。袅娜佳人感到他的目光,手挽回汪鸿建臂弯里,大大方方对杨璧成笑。纤手将松松发卷里落出的乌丝归到耳后,指节上闪了光,有很饱满的灰珍珠戒。

    “鸿建,你不来一道看,我没法选。”她声音很娇甜。面容上的笑,是上海女人才有的那种嗲,不刻意间带着一点点傲气,又有甜蜜的颐使气指,可爱的像小女孩。汪鸿建抱了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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