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赏 风弄 作者:未知

    孤芳不自赏 风弄第33部分阅读

    孤芳不自赏 风弄 作者:未知

    孤芳不自赏 风弄第33部分阅读

    “你是否打算把东林兵马也归入亭军?”东林王后问。

    楚北捷本来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点头道:“正是。”

    “亭军……”东林王后将这二字放在嘴里咀嚼,苦笑道:“大王当日曾说,镇北王性真情烈,并不适合生在无情的王家,这是他对弟弟最忧心的地方。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对镇北王这种性情应该忧心还是庆幸。如果不是镇北王极爱白娉婷,又怎会奇迹似的出现一支敢与何侠对抗的亭军?”话锋一转,又问:“我想确切的知道,东林人马归入亭军,假如将来亭军大胜,镇北王掌握大权,那么东林的命运将如何?东林王族又如何?”

    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瞒王嫂,我会建立新的大国,另立国号。”

    “那东林……”

    “东林已是过去。我出征并非为了扩张东林,而是为了给娉婷一个安宁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乱后仍以东林为尊,实际上等于东林征伐了三国,和何侠有什么区别?其他三国的人耿耿于怀,一定时刻想着反抗,天下不会出现真的安宁。”楚北捷目光坚毅,沉声道:“这是我给娉婷的承诺,绝不更改。”

    东林王后目光蓦然转厉,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让,淡淡直视:“王嫂如果生气,尽管责罚楚北捷,但这件事,我主意已定。”

    东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渐失了犀利,无奈地叹了一声:“国之根本,本来就是人,对吗?”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耀天公主与镇北王在云常大战前一番对话,早被许多人打探到了。”东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宫被焚之后,我就不禁常常在想,我东林建国之初,是怎样一番景象?应该也是众志成城,不惜洒尽热血,盼望着自己的妻儿老小,每个人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吧?”

    为什么百年之后,国刻在心中,却忘了人?

    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生离死别,爱恨缠绵。

    东林王后悠长目光,扫过楚北捷的脸,长吐出一口气,猛然下了决心:“国珍贵,人难道就不值钱吗?没有安居乐业的百姓,东林名存实亡。镇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东林王后竟这般有决断,猛站起来,单膝跪下,一字一顿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没齿难忘。”

    想不到最难过的一关,竟这样轻易闯过了。

    “去吧。平定大乱,让生灵不再涂炭,还天下以安谧。”东林王后轻轻扬唇,逸出一丝憧憬的微笑:“平民也好,王族也好,让所有人都记住。既有幸生而为人,就该知道自己生而有价,就该知道自己并非让人践踏的蝼蚁。”

    镇北王会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

    这个帝国,并非由于兵力国土而庞大,而是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会渐渐懂得尊重自己,不轻贱自己。

    不视自己为傀儡,不视自己为工具。

    他们不会被驱赶着走上战场。

    当大战来临时,他们会自己选择是否为了保护自己的未来而战,就如今日的亭军一样。

    假如,他们的鲜血染红沙场,那片被火热的血浸染过的土地,将长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东林王后仰天长叹:“好一个白娉婷。”

    ☆☆☆

    归乐,暮色萧萧。

    深宫冷落院中人,再无蜂蝶慕幽香。

    久未动弹的门锁发出轻微响声,脱尽华衣的归乐王后在幽暗中迟钝地抬头,瞥见门外威严而熟悉的身影。

    归乐王何肃跨进房门:“你大哥乐震与飞照行一战后,惧怕云常大军再度袭击,已经领着残兵远远逃离都城。”

    他语气平静,出奇地没有震怒。

    归乐王后被幽禁多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兄长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问:“大王是过来赐死臣妾的吗?”

    何肃好一会没有作声,缓缓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象从前恩深情重时那般,轻轻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难道不想再见绍儿一面?”何肃忽问。

    归乐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肃:“大王……肯让臣妾见绍儿?”儿子毕竟是娘的心头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肯?”何肃叹气,反问。

    归乐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绫毒酒二选其一,打好了一了百了的主意。没想到何肃亲临,言词行动竟和想像中的大为不同,毕竟是多年夫妻,又提他提起儿子,心肠顿时软了三分,神态便再没有开始那般冷傲,低了头,幽幽应道:“臣妾暗中透露大王伏兵之事,父亲擅权,大哥违逆王令,拥兵自重,竟和大王对峙。乐氏一门,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肃想起归乐现况,不由冷哼,见王后低头不语,又缓缓长叹一声,道:“王后起来吧。寡人赦免你的罪,从现在开始,命你重回正殿,仍为后宫之主。”

    “什么?”王后惊讶地仰起头。

    乐震领兵与都城对峙,和造反没有两样,这是王族最忌讳的罪行,绝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何肃的表情,却丝毫不象在开玩笑。

    冷宫中夜色昏暗,何肃的身影屹立在门前,似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远了,只触得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详关系已经破裂到无法弥补的夫君,重新低了头,咬牙道:“大王还是杀了臣妾吧。臣妾十五岁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为后,想当日何等恩爱,怎料会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还有什么脸面重新当这王后。臣妾只是好生懊悔,为什么竟一时犯了妒心,命人向何侠密告大王伏兵所在,不过区区一个白娉婷,就算让她进得宫来,只要大王高兴,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为了一个女人,致使归乐大乱,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

    娇肩剧颤,伏地恸哭。

    她贵为王后,养于深院,起居只在宫中,何肃实在是她唯一一个放在心里的男人。往日华衣美食,艳婢环绕,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论事讨赏,仿佛当着这个皇后,就不得不有满腔心计,防着掖着,思谋较量。

    此刻红衣尽褪,青丝懒梳,冷冷宫院内闲看浮云悠然,心头偶尔记起的,却往往是那些往常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初如何战战兢兢地跨进王子府,洞房花烛夜,偷偷掀了红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肃第一眼;如何满心欢喜地在何肃耳边低语,说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后宫里盛装打扮,当着众人的面,从容地接了王后的玺印。

    好好一双夫妻,就这么一步一步,国恨家仇,都缠到了一起,里面除了斩不断,理还乱的丝丝心痛,又剩什么?

    正哭得肝肠寸断,肩膀被一双大掌轻轻抚了抚。

    王后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被何肃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王后不要哭了。实话和王后说吧,乐震领军私逃,都城兵力空虚,如今何侠已经领着云常大军,把我们团团围困了。”

    王后吃了一惊:“啊?”她被软禁多时,没有人敢向她传递外间消息,不知道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

    “强弱悬殊,明知必输,这场仗不打也罢。明日此时,寡人会打开城门,亲自向何侠递交降书。”何肃苦涩地笑了笑:“国都快没有了,王后和国丈国舅那些叛国大罪,又有什么不可赦的?”

    王后见夫君话里满是无奈颓废,和从前冷硬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心里又疼又悔,颤声道:“若不是我的过错,归乐没有内乱,大王大军在手,何侠岂能说来就来?臣妾……”

    “别再说了。”何肃截断她的话,沉声道:“侍女们捧着衣裳饰物,都候在门外。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样好好打扮吧,你已经很久没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们夫妻对饮,不要外人打搅。”

    王后默默凝视何肃,终于缓缓行礼:“臣妾遵命。”

    何肃转身出去,外面果然等着侍女们,一等大王出去,都鱼贯迎了上来,手捧着方盘,里面都是王后往常心爱的衣裳饰品,连胭脂水份,各色熏香,都齐全了。

    “王后娘娘。”见了久未露面的王后,众人齐齐下拜,脸上都暗带悲色,看来大王明日要向何侠求降的消息已经传遍宫中。

    被侍侯着更衣沐浴完毕,王后细画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摆驾大王寝宫。

    何肃果然早已命人准备了酒菜,隔着珠帘,就着月下风景对案满饮。

    良辰美景,热菜温酒,想起不久之前才被软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似幽梦一场,只能感叹人生叵测。

    两人都有无限心事,默默坐着,饮了几杯。何肃问:“王后怎么不说话?”

    “臣妾……”王后描画得精致非常的脸闪过一丝迷惘:“臣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肃仔细打量对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觉得,自你成为后宫之主后,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赞,沉重的心轻轻飘了一飘,宛如身边多了许多朦胧的洁白的雾气,微微躬身道:“心无旁骛,才能清澈见底。也许是因为今日的臣妾,心里再没有装着什么要隐瞒大王的事情了吧。”

    “说得好。”何肃举了举杯:“今夜的王后,让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进王子府的王后。岁月如梭,我们做夫妻,原来已经这么些年了。”他的语气,却也不经意地象多年前的一样温柔。

    王后脸上露出一丝感动的诧异:“大王……还记得臣妾初进王子府的模样?”

    “怎会忘记?”

    “是吗……”王后举手抚着发鬓,轻声道:“不瞒大王,臣妾也是记得的。”

    王子府,那时的何肃王子府。

    有欢歌笑语,有清越琴声。

    一群年少好友,归乐望族之后,都聚在那儿谈天说地。或练剑,或弹琴,或论书画,或言大志。鼓掌的鼓掌,说笑话的说笑话,阳凤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侠更是带着娉婷成了常客。

    乐家家规森严,她又贵为王子妃,身份与旁人不同,不能和众人一起笑闹,只能隔着重重墙院,听他们笑声隐约传来。

    原来。

    当日的一切,原来大王记得的。

    可那如今领军将都城重重包围的云常驸马何侠,他会记得吗?

    第二章

    血色骄阳,从都城东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将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归乐众人,晨曦到处,照亮归乐都城外,迎风飘扬的云常大旗。

    兵临城下。

    今日之后,以美艳歌舞,精巧点心闻名天下的归乐,将不复存在。

    在云常大军闪亮锋刃下,城门缓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归乐大王何肃,携王后以及众归乐大臣,去冠赤脚,步出城门。怯生生被士兵们用长矛拦在大道两旁,噙着泪眼,跪下苦苦忍着哭泣的,是数不尽的归乐百姓。

    国没了。

    一切都完了。

    当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风起云涌,深受爱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贼,遭到四处缉拿。如今,小敬安王回来了,但归乐,他们的国,却完了。

    归乐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肃在云常大军之前,舍弃至尊身份,向敌人跪下。

    “罪人何肃,无能治理归乐,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宝有能者得之,何肃愿向云常驸马奉上归乐国玺,以表归服之意。”

    低沉的话,一字一字从喉间挤出。何肃双手捧着国玺,缓缓举起送上。

    传国之宝,重若千金。

    何肃跪着,将国玺高举过头,双臂微微颤抖。

    他从没想过,偌大的归乐,会断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临终前,切切密嘱:“敬安王府诸事,需万分小心。”

    他确实非常小心,登基后密谋策划,谨慎布置,一朝机关启动,狠下辣手,烧尽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缉,最终杀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个何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万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脸色苍白,恍若失了灵魂似的,跪在何肃身后。

    云常大军整齐静肃,兵刃寒光闪闪。

    何侠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一手提缰,目光向下缓缓一放,在国玺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边一名心腹亲兵应道:“是。”下马接了过来。

    何肃只觉得手上一轻,国玺已经落入他人手中,蓦然真切地感受到归乐终于真正属于他人,四肢一阵发虚,几乎瘫倒在地。

    失疆丧国,怎有面目再见先人?

    但他此刻再怎么难过,也不能不顾大局,身后众人的生死,只在何侠一念之间,忍痛低头道:“恭请云常驸马领军入城,王宫各殿已经腾清,供云常驸马使用。”

    脊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何肃知道坐在骏马上的何侠正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半晌,听见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道:“我们当年一同念书,曾听先生说过,亡国之君若要示以诚意,通常都会甘为胜者下役,执鞭随镫,不知大王对何侠,是否真有诚意?”

    归乐众臣不安地耸动,何肃脸色剧变。

    思及新仇旧恨,看来今日何侠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置于人前百般羞辱。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肃两拳紧紧攥了,藏在袖中,低头咬牙道:“请让何肃为驸马牵马入城,以示诚心。”

    “大王……”王后在身后低低惊呼,轻声哭泣起来。

    其余老臣,纷纷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肃毅然截断王后的话,忍着羞辱,从地上站了起来,如踩着荆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侠马下,伸手去牵骏马的辔头。

    未触到辔头,一样事物忽横空腾了过来,轻轻拦了他,原来是一根马鞭。

    何肃不解地抬头,以为何侠又另有刁难。

    何侠却冷冷道:“我虽恨你,却未至如此。”手一挥,扬声喝道:“进城!不去王宫,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进城!”

    “进城!”

    “进城……”

    二字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起起伏伏,仿?肺奘匾簟?br  云常大军,像一头刚刚睡醒的巨大野兽一样,缓缓进入归乐都城。

    何侠骑在马上,王旗随侍,亲兵簇拥,何肃等一干降君降臣沉痛地步随在后。

    进了城门,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向何侠狂涌而来,这个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嬉戏游走于柳巷,策马欢娱于大道。

    归乐,归乐的敬安王府,归乐的小敬安王。

    归乐双琴,归乐的阳凤,归乐的白娉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没人能明白何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后,他终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归乐城门。

    报仇的誓言已经实现,何侠却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心里时刻涌动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灭。

    他得到了归乐都城。此城已经没有了敬安王府,没有了爹娘的笑脸,没有了娉婷,剩下一个何肃,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报了深仇,赢得了一个国家,却不知道能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谁?

    连耀天,都已不在了。

    马蹄声声,载他去从前的家园。停步时,花溅泪,鸟惊心,只余一片颓垣败瓦。

    “敬安王府被大火烧毁后,一直荒废。”

    何侠下马,在长满了青苔的门前凝视许久,终于一步步,缓缓登上熟悉的阶梯,跨进自家的门槛。

    昔日宾客盈庭,车水马龙的景象,历历在目。

    父亲在堂前与朝中大臣们畅谈政事,母亲被侍女们簇拥着闲聊宫中趣闻,偶尔见何侠从院外匆匆走过,母亲就会从椅上站起身来,隔着纱窗嘱咐:“侠儿,外面人多,乱着呢。出门记得带上侍卫,不要一个人领着娉婷乱跑。”

    “知道了:6膊皇侨ネ饷媛遗埽嗡嗤踝优扇死唇校邓窃谕踝痈锾桓鲇忻南壬脖兀梦乙部烊ァ!?br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别在城里骑马,摔了可不是好玩的,还是坐马车好。”

    “知道了,娘。”

    “还有,要是听兵法太晚了,要在王子府用饭,记得回来……唉……这孩子……”

    未嘱咐完,何侠已兴冲冲转出院门,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忙什么,牵着她的手就跑,一溜烟出了大门就上马,挥鞭去得无影无踪。

    幻象隐藏在眼前的荒草颓景中,远远近近,每一处死寂都伴随着无数回忆,挥之不去。

    要忘记过去,原来竟是这样的难。

    何侠驻步院中,俊脸冷漠如冰,下令:“布置此处,摆宴,本驸马要在这敬安王府,与归乐旧君畅饮一回。”

    他如今权势滔天,一声令下,谁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叶打扫干净,被沙土覆盖的曾经打磨得光亮的地砖重新露了出来,每个门前都铺上长毯。

    红绸绿缎,各色丝幔,缠绕上荒废多时的柱石,迎风招展,舞出一庭绚烂。

    满屋残物收去,置上崭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鲜瓜果。

    夕阳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布置妥当,已经用了一天的功夫。

    晚霞中,从王宫里立即腾挪过来的珍奇古玩,衬上被焚烧得只剩一半的砖墙,诡异得让人感伤。

    酒水菜肴鱼贯送上,何侠端坐庭中,命侍卫退后百步,遥遥护卫。

    归乐王后持壶,低眉敛容,静坐一边。

    和他对饮的,只有何肃。

    “干。”何侠举杯,在空中虚碰一下。

    何肃满腹心事,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了,死尚不惧,还怕一杯酒。举杯道:“干。”仰头饮下,一股辛辣直下喉头。

    酒入愁肠,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华丽布置,掩不住敬安王府的满目疮痍,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双手。何肃忍不住长叹一声:“没想到你我还有一起饮酒的时候。”

    归乐王后倾前,默默为他们的酒杯加满。

    “世事难料,对吗?”何侠怅然而笑,问何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邀你喝酒?”

    “不。”

    两人相识多年,少年时也算是极好的玩伴,不料会有今日。两双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却地直视彼此,许久才缓缓别过。

    何侠捏着酒杯,沉声道:“我要谢你。”

    “谢我?”

    何侠俊俏的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烟,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涩:“我能有今日这般威风,不谢你,又要谢谁呢?”

    从没想过有今日的。

    他本来,只是风流倜傥,笑傲四国的小敬安王。

    有国可护,有家可归,有爹娘、娉婷冬灼陪着,受千万兵士爱戴,准备着,为归乐洒热血,拼衷肠。

    但一切变得如此迅速,令人无暇喘息。何侠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在回眸中看见敬安王府冲天的火光那一瞬。

    归乐王后静坐一边,瞧出何侠安静的表情下无限恨意,暗中打个冷颤。

    何肃却笑了,低声问:“你是在恨我当日对敬安王府下手?不错,你我一同长大,敬安王爷如同我长辈一般,为了护这王权,我当日确实太狠。”

    何侠道:“不必说,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错,我明白。”何侠仰头,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连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肃毁了敬安王府。

    而他,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杀计毁了心爱的侍女娉婷,在云常王宫中,泪流满脸地听着耀天死去,那是他身怀六甲的妻子。

    怎会不明白?

    夕阳黯淡,残照当楼。

    何侠举杯,与毁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对饮,杯杯苦涩。

    四周让他心痛得几乎发狂的颓垣败瓦,全是此人所赐,他却在这神圣的旧地,摆宴与之对饮。

    因为,他实在再找不出谁,可以和他一同喝这苦涩的酒,分享敬安王府这一片荒芜。

    还有谁?

    爹娘呢?娉婷呢?

    他那将举国兵权交付于他的娇妻耀天,又在哪里?

    时间不忍停留,叹息而去,暮霭沉沉,悄悄掩上,侍卫们无声无息,在四周添上烛火。

    两人默默对饮,王后轮番斟酒。

    何肃一直不曾看向王后,毫无表情地举杯饮个痛快,抬头看看天色,月已中天。

    他狠了狠心,将空空的酒杯往案几上一覆,慨然道:“时辰已到,不管是毒酒还是刀枪,尽管来吧。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甘愿自尽,就保我妻儿平安。”

    匡当一声,银制的酒壶掉在地砖上,泄了一地酒香。

    归乐王后凝在当场,半晌悲哭道:“大王!大王你……你……”扑在何肃脚下,死死咬着发紫的唇,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道投降献玺就可逃出性命,怎料夫君是用自己的性命与何侠交换。

    昨夜之前,她还觉得夫妻已形同陌路,但此刻,心窝却仿?繁淮缸拥匪榱怂频模床挥?br  何侠看着归乐王后俯在何肃脚下恸哭,脸上掠过一丝朦胧的感伤,片刻后,表情却变得冷峻:“这女人夺权乱政,为祸归乐,令你丧失一切,你居然还要护她,这等可笑的妇人之仁,真不像你的所为。”

    何肃听了,低头看着伤心痛哭的妻子,眉目里透出一点点暖意,低声道:“我原本为了乐震造反的事,心里极恨她,软禁她后,三番两次,差点颁了王令命她自尽。在云常驸马的招降信到达前,我甚至还想着,是否要在我死前,先杀了她。”

    他悠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在对何侠答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招降信中言明,只要我愿意献国后自尽,会保全我王族中两人性命。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绍儿,我自尽又有什么不可?但第二个想要保全的人,我左思右想,到了最后,真想用命来护住的,竟然还是她……”

    “大王!”王后凄然仰头叫了一声,哽咽道:“臣妾该死,臣妾罪该万死啊!”

    “你不能死,绍儿已失了父亲,怎能再失去母亲?”何肃惨然一笑,他自从登基后,身边美人众多,又搁心于王权,对王后日益冷淡,现在死别就在眼前,才觉这女人在身边伴了这么久的日子,原是真正的心有不舍,柔声道:“成亲当日,我答应过你要一生一世爱护你。此誓言这些年都忘记了,直到今天,不知为何又忽然想了起来。王后别哭,我只是实践自己的承诺而已。”

    何侠站在一边,冷冷瞅着。

    他携恨而来,讨伐归乐,一路上云常军望风披靡,战无不胜,直到今日兵临城下,不费吹灰,迫得何肃献玺自尽,原想着吐气扬眉,心头不知何等畅快。

    不料胜利并非万灵仙丹,得到归乐不但没有治愈他的心病,入得城来,敬安王府满目荒芜更让他彷徨若失。

    看着何肃向妻子柔声道别,归乐王后痛不欲生,何侠无声站在一旁,回望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入目处,是旧日家园的一片废墟,空空点缀绫罗绸缎,寂寞随风不散。

    一股被世人遗弃背叛的恨意,如火山爆发般,轰然涌上心头。

    “大王也不是非死不可。念在你我年少时的交情,本驸马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何侠冷冷笑道:“归乐王族三人,只要一人甘愿自尽,便让你们任意保全两个,包括大王自己本身,如何?”

    归乐王后没想到忽有转机,蓦然止了哭声,转头看向何侠,极认真地问:“小敬安王说的是真的?”若是如此,只要她甘愿自尽,就能保住丈夫和儿子。

    何侠尚未回答,何肃已经沉声道:“王后不要多言。这事已经说定,没有必要更改。”

    何侠不料他竟如此坚决,脸上勃然变色,一手按了剑柄,只是一个劲地冷笑。忆起耀天,面前这两人一言一行,一个眼神,都似剐他的心一般可恨,杀意顿生。

    “大王,”归乐王后眼圈通红,哀声道:“臣妾死不足惜,只要大王可以……”

    “可以什么?”何肃瞪她一眼,目光里藏着沉重的怜意,见她哭得脸颊上满是眼泪,忍不住弯腰,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他知道这是最后能和妻子说话的机会,语气说不出的温柔,叹道:“我是你的丈夫,怎么可以不保护你?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不知这无心之言,恰似一把尖刀,直插何侠心脏。

    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侠听在耳里,脑子嗡一声,仿?匪布渚驼n耍矍耙黄瞻住?br  身子晃了两晃,才勉强站稳,手心处冷汗浸浸,触到剑柄,不假思索地抽了出来,切齿道:“你该死!”

    何肃猛然抬头,剑光已到眼前。他出生即为王子,虽不及何侠本事,但也是刚毅骄傲之人,原就打定了主意要舍命保护妻儿,不惊不惧,站在原处闭上双目,就等着那一分剧痛来临。

    何侠宝剑挥下,见他闭目等死,神态安然,恨火烧得更烈,只觉一剑下去太便宜他了。目光一转,落在正飞身扑上要以身挡剑的归乐王后身上。

    他剑法高强,当即剑随意转,剑刃挪了少许,向下一挑。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何肃猛然睁大眼睛,低头一看,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后!王后!”何肃跪下,将王后抱在怀中,声音已经嘶哑。

    王后喉间中剑,鲜血如箭一样喷出,身子已经软了,哪里能发出声息。睁着眼睛,欣慰地看了何肃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何肃见她手腕软软垂下,再没有一丝动静,觉得自己浑身都冰冷一片,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何侠,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为何如此?”

    何侠眼角微微抽搐,脸上木然,仿?肥r嘶昶牵焐先蠢淅涞溃骸氨炬饴碇皇窍敫嫠吣悖煜氯肥涤姓煞蚯籽劭醋牌拮铀涝谧约好媲暗氖隆!?br  “何侠!”何肃怒吼一声,猛然站起:“你不得好死!”他以为王后与自己日益疏离,从不知王后死在自己面前竟会让人如此心碎,蓦然一痛,竟全失了理智,疯了一般朝何侠飞扑,伸出双手,不顾性命去掐何侠的脖子。

    何侠一剑击杀了归乐王后,虽嘴角带笑,出语尖刻,心里其实懵懂一片,似乎酒意上了头,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浑然不觉那是自己做的。

    何肃向他袭来,侍卫们都在百步外,无法立即赶至。何侠武艺本来就胜他一筹,手中又有剑,怎会容他近身,见眼前黑影扑来,向后一退,本能地提剑就刺。

    一股热血激洒得他一头一脸,这才恍如梦醒。眸中焦距定下,终于看清楚何肃近在咫尺,死不瞑目地瞪着双眼怒视他。

    他被何侠长剑穿胸而过,立即毙命。何侠一松手,何肃的尸身连着长剑一起,软软倒在归乐王后身边。

    “驸马!”

    “驸马爷……”亲兵们冲了过来。

    何侠摆摆手,命他们退下。

    空荡荡的敬安王府中庭,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站着。

    那一对夫妻,静静躺在血泊中。乍看过去,似在咄咄逼人地用他们的生死与共讥讽已经君临天下的何侠。

    他征服四国,铁骑踏遍江河山川,号令行于天下,居然被一对亡国帝后的尸身讥讽?

    可笑!

    “哈哈哈……”何侠放声大笑。

    幽静的夜里,偌大的敬安王府残墟,传来阵阵空洞的笑声。

    夫妻?

    这一对夫妻,不是憎恨彼此吗?若不然,怎么会闹得举国不宁,白白葬送了归乐?

    “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变故,耀天是否还有福气,能嫁给夫君为妻。”

    温柔的声音这般熟悉,何侠猛然转身。

    身后,空空如也。

    昔日笑靥如花,纤纤十指,掀开了摇坠的珠帘,有人露出一双灵活的眸子,深深地瞅着他。

    她在马车里默默垂泪,在寝宫中矜持地端坐,在驸马府陪他喝酒看歌舞……真想忘了这些。

    全部都忘记。

    一点都不剩地忘记!

    何侠怔怔看着何肃和王后的尸身,沉重的空气压得他无法再挺直脊梁,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弯腰,将眼睛用手深深掩起。

    忘不了,他忘不了。

    敬安王府在眼中是一片废墟,大胜之后,无人站在他身边,无人为他高兴,无人为他担忧。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耀天。

    他以为只是充当取得权力的工具的妻子,怀着他的骨肉哭泣着死去的耀天,原来他一直在深深思念。

    在他取得云常王权的刹那,心疼那般强烈,让他完全麻木。

    锁。

    锁在门上,耀天在哭。

    “不不,我不要御医,我要驸马……驸马……”

    “快去,找人传唤驸马,要他来……”

    “绿衣,我要见他……我不行了,我想见他。快去,他不会不见我的……”

    何侠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锁,锁。

    锁在门上。

    沉甸甸的锁,锁住另一个空间,锁牢了权势仇恨。

    打开它,打开它吧。那不过是一把锁,那不过是一扇木门,里面的,却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的骨肉。

    “打开它!打开那把锁,快,给我砸烂它,砸烂它!”何侠捂着头狂吼,俊美的脸痛苦地扭曲变形。

    他已拥有四国,挥手之间便可重现灯烛辉煌,车水马龙,却无力改变这片让心空荡荡的死寂。

    所有人,都无情地去了。

    家在哪里?

    亲人又在哪里?

    耀天临死前的声声呼唤,无处不在,迫入耳来。

    “开锁……开锁!来人,开锁!”

    “驸马爷?驸马爷?”

    耳畔传来人声,何侠蓦然抬头,目光犀利。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窥探他的神色:“驸马爷命属下开什么锁?属下这就去。”

    是他的心腹亲兵。

    何侠愣愣看着他,渐渐清醒过来,长舒了口气,麻木着站直了身子。目光转到地上,何肃夫妻的尸身已经冷了,血凝在地上。何侠瞅着那片血色,脸上掠过狠色,沉声命道:“杀了他。”

    亲兵见了他的神色,一阵心悸,低头看看已经冰冷的何肃,轻声道:“禀驸马爷,这男人已经死了。”

    “不,”何侠脸色苍白,瞪着眼睛,冷冷道:“去,把何肃的太子杀了。归乐王族,一个也不许留。”

    他眼中精光骇人,亲兵听了命令,不禁愣了愣。何侠去书何肃,答应只要何肃投降自尽,就留他王族两人性命,如今何肃和王后都死了,为何还要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子?

    “驸马爷,那归乐太子,您不是说过……”

    “我说过什么?”何侠怒喝:“好大的胆子,你敢抗我军令?来人,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杖!”命人拖了这名亲兵下去,又连声叫了人来,下令道:“给我去把归乐太子杀了,立即去!我不许何肃的儿子活着。”

    他已拥有天下,自己的骨肉却活不成。为何仇人的儿子还能活着?

    何肃的儿子早被看管起来,要杀他何难。

    很快,派去的士兵回来覆命:“驸马爷,何绍已经杀了。”

    何侠听了,并无喜色,只道:“是吗?”在风中静立半晌,转头看看四周的亲兵侍卫,人人都悄悄注视他,眼中多了惊惧之色。

    何侠心里一阵难受,轻轻道:“那何肃答应了自尽,临时反悔,居然和王后一同反抗,企图杀我。所以我才杀他儿子。”想起刚才那名靠近他的亲兵,又问:“桐澄呢?”

    “禀驸马爷,按驸马爷的将令,拖出去打了二十军杖,正跪在外面等驸马爷发落呢。”

    何侠道:“给他上药,让他休息两天,好好疗伤。”

    环视四周,敬安王府竟如斯陌生,长叹了一声。

    攻击的目标确定为且柔。在原地等了十天后,楚北捷一方的生力军终于到达了。

    众将正在军帐内商讨,罗尚忽然兴冲冲地掀开门帘进来:“北漠的华参到了。”

    帐中众人都喜道:“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华参一身风尘仆仆地跨了进来,他是则尹离任后被若韩提拔上来的年轻将领,虽然经历了周晴大败,但锐气未减,马上颠簸,被灰蒙得一头一脸,眼睛依然神采奕奕。在帐中一扫,目光落在若韩身上:“上将军。”对着若韩一拱手,中气十足道,“接到上将军的密信,末将立即就起程了。北漠士气很旺,每天都不少人偷偷找到我们的秘密募兵处呢。”

    “不忙禀报,先来认识一下。”若韩见了自己下属,也很高兴,引他见了各位将领,最后把他带到楚北捷面前:“这位就是镇北王。”

    华参看着楚北捷,眼里闪烁着警惕又敬畏的光芒。

    楚北捷知道要带领这群昔日是敌人的将领并不容易,对他的目光毫不在意,打量华参片刻,问:“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华参对于要向楚北捷禀报军情还是感觉古怪,用目光向若韩询问一下,才答道:“在北漠我们的基地里已经聚合了不少人,但想到一路上要避开云常军耳目,只领了一千人过来。虽然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新丁,但我敢保证,个个都是好小伙子。”

    娉婷早在听见华参来到时,心脏就已怦怦跳个不停。站在楚北捷身边,按捺着心中激动,出声问:“华将军,有没有阳凤的消息?”

    华参目光一转,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子站在楚北捷身边,虽不是达官贵人身边看惯了的绝美姿色,但气质淡雅,落落大方,立即猜到她是何许人也,有点恭敬地应道:“有,末将已经派人按照姑娘在信上所写的地址,找到了上将军夫人。”娉婷曾助北漠对抗东林,北漠将领对她心理上都比较亲近,华参对她的态度比对楚北捷自然多了。

    娉婷急问:“他们都好吗?阳凤看了我给她的信,说了什么没有?”

    华参笑道:“上将军夫人说,人各有志,目前她并不打算带着孩子藏进安全的山区,不得不婉拒白姑娘的好意。”

    娉婷有点愕然,盯着华参带着笑意的脸,半晌眼睛一亮,低呼道:“天呀,她居然带着孩子到这里来了!”

    几十只白鸽同时在心上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向四面八方撒下带着芬芳的喜悦和惊讶。

    阳凤来了。对战争深为厌恶,从来只想避开这一切的阳凤,竟然也来了。

    孩子们呢?

    长笑,我的长笑。

    娉婷顿时按捺不住,提脚往帐门去,走到门前,又猛然刹住脚步,转身急走回来,牵着楚北捷的手往外拉。

    她向来从容,此刻少有的激动,连楚北捷也摸不着头脑。不过娉婷乖乖将小手送上,楚北捷当然绝不会放开,一边任她牵着,随她急步走出帐门,一边柔声问:“是去接阳凤吗?”一掀帘子,两道人影消失在门帘后。

    众将见他们两人竟这样就出了军帐,又是愕然,又不禁羡慕。

    华参站在原地,半晌方转头对若韩叹道:“这位白姑娘当真厉害,我原打算卖个关子,只一句就被她猜了出来。”

    若韩心情很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惜了,你没亲眼瞧见堪布之战的情景。”

    随华参一起到达的人马正在纷纷饮水进食,不少人东一堆西一堆坐在草地上休息。

    娉婷拉着楚北捷快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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