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被儿子这嘴脸气得狠了,拿起枕边的药碗就砸了过去:“那是你娘!”他说完这话,忽然觉得疲惫而又无力,“我早和你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如今这般地步,岂不就是你咎由自取。”
    严世蕃不以为然:“若真是做事留一线,那夏贵溪岂不就是咱们的下场?”
    夏贵溪就是夏言,他当初就是被严家父子不要脸的一跪而起了恻隐之心,最后反倒被严家扳倒了,再无翻身之地。
    提到“夏贵溪”这个旧敌,严嵩的面色微微变了变,眼神也跟着一变,好半天才挥挥手:“你出去吧,我再想想……”
    严世蕃欲言又止,最后只得捏了捏被角,转身出去了。
    严嵩看着儿子肥短的背影,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有子如此,便是死了都不放心啊。他现在闭上眼睛,就能听见老妻过世前殷殷的话语:
    “是我不好,把儿子都给惯坏了。如今,竟是死了都不安心。”
    “我不能陪你到老,已是十分不放心,如今想来,就怕是东楼这孩子拖累了你。”欧阳氏临终之前,紧紧握住严嵩的手,低声道,“我死后,就让东楼回江西替我守孝。陛下和你也有几分情意,会体谅你的,这慢慢的,也就能退下来了……”
    欧阳氏到底是女人,她有一颗柔软的心,既想要保护儿子也想要保护丈夫,只以为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可是在这暗流频起的大明朝廷里,退一步,便是死路啊。
    就如夏贵溪。
    严嵩抬起头,望了眼半开着的木窗,看着西苑的方向。看着看着,他本来含泪的老眼渐渐冷了下去,握紧了拳头,掀开被子起了身,面容好似刀刻一般的坚硬——他到底还是不能按照欧阳氏的临终遗言来。
    事已至此,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
    便是严嵩这个当朝首辅都不敢退。
    ******
    在明朝,丁忧这事一般都是没商量的,毕竟天下都讲究一个“孝”字。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比如夺情。说个就近的例子,当初杨博父丧守孝的时候,刚好边境起了战火,离不开他。最后,皇帝下旨,杨博披着丧服上战场。
    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自然是能够夺情的。
    所以,要想严世蕃不丁忧,就得先去找皇帝。
    皇帝这几天心情正好,他得了孙子,也叫人抱来瞧了,亲自赐了长命锁下去就盼着这孩子能活得长一点。
    这乐呵了几天,见着满脸病容的严嵩,皇帝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自在的——他是知道严嵩和他那位夫人的感情的,严家的事确也是叫人心生恻隐。皇帝和严嵩君臣多年,颇是相得,此时见着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严嵩,忍不住叹了口气,指了指边上的绣墩:“惟中来了啊,坐吧……”
    黄锦会意,赶忙上前扶着严嵩坐下。
    严嵩这才稍稍缓了缓面色,感激涕零的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皇帝打量了一下他面色,轻声安慰了几句:“你啊,这几日在家歇着便是了,何苦来哉?都这个年纪了还有操不完的心……”
    “多谢陛下体谅,”严嵩眼中的泪水都快出来了,摇首叹气,强作笑容的道,“说来,臣还没恭贺陛下呢——喜得皇孙,此国之大幸啊。”
    皇帝现今一听到“皇孙”二字便觉心胸大舒,摸了把长须,笑骂道:“他小孩子家家,还没周岁呢,担不起你这首辅一贺。”
    严嵩笑道:“小皇孙沾了陛下您的仙气,哪里会担不起。”
    皇帝被他哄得高兴了,于是开口问了一句:“今儿这么晚来,怎么了?”
    严嵩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从绣墩上下来,径直跪在地上:“臣有一事想要求陛下开恩。”这说哭就哭、说跪就跪的本事,没有数十年的历练,是绝对练不出来的。
    皇帝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他面色微沉,轻轻的道:“哦,说说看。”
    “臣如今年事已高,实在离不得犬子,还望陛下开恩令犬子留京侍奉,由臣长孙扶棺回乡。”严嵩咬咬牙,哀声求恳道。
    皇帝默然许久,然后才道:“朕知道了,”他垂首看着严嵩,眉目之间喜怒不辨,唯有沉沉的冷色,下颚的长须犹如霜雪一般,“裕王也为这事和朕求过情。迟些时候,朕再下旨夺情吧。”
    听到“裕王”二字,严嵩微微一愣,但他很快就因为这忽如其来的惊喜给淹没了,甚至顾不得去计较皇帝这反常的态度。
    ******
    “若是可以,请殿下在陛下面前为严家美言,让严世蕃夺情留京。”李清漪抱着迟迟,轻声开口道。
    “可是,”裕王颇有些犹豫,“我们之前就不等着严世蕃丁忧?你之前也说,严世蕃一走,严党倾覆在即。”
    “是我之前想错了,”李清漪淡淡笑了笑,垂首去看怀中的儿子,“我见着迟迟,忽然有些明白了父皇的心思。父皇他,现在是不想要严世蕃留京的。”
    裕王闻言,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李清漪也不卖关子,直接开口说道:“父皇他,老了啊。”
    此言一出,屋中静了一瞬,只有迟迟窝在李清漪的怀中,呀呀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李清漪的声音放得极低极轻,似是不敢惊起屋中被阳光照得好似金粉般的尘埃:“人年轻的时候,总有许多雄心壮志,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顾;可是越老,怕的东西就越多,再没有年轻时候那种一往无前的冲劲以及‘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想法。陛下修道,道心虔诚,可修了这么多年,心里未尝不明白‘人总有一死’的道理。最要紧的是,陛下幼年登基,虽英察果决、至圣至明,但也有许多任性之事。年轻时不管不顾,老了却又怕那身后之名……”
    “史笔如刀,史书更是字字含血——这史书虽是握在史官手上,可史笔却是握在历任皇帝手上。成祖当年以清君侧之名而夺亲侄皇位,以下犯上,以臣弑君,狼子野心,谁人不知?可继皇位的却是成祖子孙,故而史书上成祖功大于过,甚至以‘祖’称之,与太祖相提并论。陛下修道却依旧还是个人,他也盼着自己这一脉能如成祖一脉般,父传子、子传孙,永享江山。所以,陛下才会为‘迟迟’这个刚刚出生的孙子而这般欢喜。”
    裕王已经明白过来,低声接口道:“也正因如此,父皇他也想要好好把江山传下来。严嵩与他君臣多年,情谊深厚,他不想动。可严世蕃胆大包天、屡屡生事,父皇怕是忍耐许久。所以,这一次,父皇心里是打算让严世蕃回江西守孝,既是打发了严世蕃保全严家,也是为后来人搬开几块挡路的石头。”
    李清漪点点头:“陛下越是不想要严世蕃留下,我们就越要留他下来。这样一来,严家自以为圣眷仍在,洋洋得意,很快就会耗光陛下的旧情和耐心。”她咬着牙,目如刀剑,几乎可以刺破皮肤划出血痕,一字一句的道,“当今天下,能杀严家父子的唯有陛下。所以,我们必要叫陛下对严家父子生出杀心。”
    “杀心”二字极是肃杀,一言既出,满室皆是冷寂。
    怀中的孩子似也受了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清漪被吓了一跳,再顾不得其他,匆匆低了头,手忙脚乱的哄起孩子。
    这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便不好伺候,生的时候折腾了一夜,等出生后又更会折腾人了。他一哭起来就是个天翻地覆的架势,除了李清漪和裕王,谁哄都不行。
    李清漪面上神色柔和,抱着他又摇又亲,好不容易才把他给哄得乖些了。
    裕王瞧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不觉好笑,更有几分甜蜜和温馨——这才是一家人的模样呢。
    不过裕王现下也有事要做,赶着出门,只得开口交代了一句:“我这去西苑替严家父子求情,顺便找蓝道行说几句——要让父皇对严家父子生出杀心,必要他帮一把才是。”
    李清漪忙着哄迟迟,只略点了点头,随口嘱咐一句:“早些回来,我和迟迟等你一起用晚膳。”
    裕王已是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她抱着迟迟那温柔的模样,忍不住又回头走了几步,在床边弯下腰,轻轻的吻了吻李清漪光洁白皙的额头,语声又低又柔,如同沾了水的杨柳条:
    “嗯,等我回来。”
    第71章 大厦将倾(二)
    皇帝这般轻松的就下旨夺情,让严世蕃留京,严家的人都只当圣眷犹在,越发嚣张起来了。
    唯一能与严家相抗衡的徐阶一党和裕王府等人,皆是沉默以对。徐阶照常去内阁上班,时不时的装小弟给严阁老让座端茶;裕王府则是闭了门,要么去西苑陪皇帝念经要么就是天天围着刚出生的小皇孙忙活。
    严家自以为他们是怕了自己,李清漪却很清楚:徐阶和自己一样,都在等最好的时机。只等一击毙命。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
    等小皇孙满了周岁,皇帝大喜,不仅封了世子还亲自赐了名字“朱翊钧”。
    这皇室取名也有个讲究,太祖脾气大,什么都喜欢管,恨不得连几点睡、几点起都定下来,开始的时候就给几个儿子和侄孙定了辈分表,依次往下轮。因为成祖后来篡了皇位,他们这一脉也是就是依着当初太祖赐燕王(成祖)的辈分表来的: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
    再有,这后一个字还需遵循“火、土、金、水、木”的排序。成祖以后的皇帝分别是: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见深,朱佑樘、朱厚照……因为当今皇帝与正德皇帝同辈,故而也是从火,乃是朱厚熜。轮到小皇孙,那便是金字。李清漪原本还真怕穷疯了的皇帝忽然发神经给自己儿子取了个朱厚鑫、朱翊银什么的……
    好在,还不坏。倒是叫李清漪悄悄松了口气。
    说来,寻常人家,养了孙子,做爷爷的大约也要服老了,可皇帝却不一样——他虽见着年华渐去,知道自己渐渐老去,可内心深处却又深深惶恐。所以,他在西苑找了个美人,想要在女人身上找到自己的青春雄风。
    这位美人姓尚,据说皇帝某日诵经敲磬时一不小心敲错了,余者皆是俯首不敢应声,唯有尚氏娇憨,失笑大笑,引得皇帝注目。之后,皇帝令她上前伺候更衣,顺便就宠幸了她,封作美人,独宠一时。
    裕王做儿子的在西苑常来常往,也瞧见过几次,颇觉得有些尴尬,回头和李清漪咬耳朵提了几句:“父皇也真是的。那姓尚的美人,才十三,比宁平还小的多。我瞧着,个子都没长全呢……”
    与皇帝差了差不多四十来岁,简直是差了个海沟啊!也亏得皇帝能下得了口。
    李清漪倒是若有所思,心中转过了几个粗浅的主意,面上倒是详怒,斜睨他一眼:“怎么,你怜香惜玉起来了?”
    有时候,吃点儿无伤大雅的“小醋”,是有利于夫妻感情培养的。
    裕王这下便说不出话来了,一双眼睛却是极亮的,一动不动的瞧着李清漪。他动作快,不一会儿就上来搂了人,笑着上来抵住李清漪光洁白皙的额头,秀挺的鼻尖摩擦着。他压低声音,好似私语一般的小声笑道:“我来尝尝醋味儿,怎么有点儿酸呢……”说罢,俯头就吻了下去。
    因府中多了个缠人的儿子,两人出了夜里说会儿府内的事或是儿子的事,都困倦得很,只偶尔缠绵一会儿,平日里也是少有这般的亲近。裕王一边搂住李清漪的腰部,一边低头慢慢吻着那柔软的唇瓣,轻轻的吮吸着那一点点蜜水般的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都热了起来。
    就像是火苗一点一点的从心口往血液里头窜,越来越热,恨不得把怀里的人整个儿都揉到自己的怀里一起烧了干净。
    李清漪也并无阻拦的意思,反倒顺手搂住了裕王的脖颈——左右儿子已经叫人抱去隔间,屋里又无旁人,夫妻两人确是可以稍微亲热一二。
    故而,得了李清漪纵容的裕王越发高兴起来,一边搂着她的腰,一边探手要去解衣襟……
    就在两人耳鬓厮磨,仰面扑来的风都好似热的发烫的时候,外头忽而传来低沉又急促的禀告声:
    “殿下,西苑出事了!”
    裕王现下正忙着解腰带,极是不耐烦,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外头报信的侍从隔着门,小声道:“万寿宫失火了。”
    李清漪本还搂着裕王的脖颈,那被情火烧得一热的脑子仿佛被浇了一桶冰水,立时就清醒过来。这一刻,狂喜涌上心头,她几乎想要放声大笑,忍了又忍,最后却还是含蓄的扬了头,眨了眨含着笑意的眼眸,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了吻裕王的唇,与他交换了一个甜蜜而绵长的亲吻。
    她知道,自己苦苦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就在此时。
    玉熙宫里,皇帝面色冰冷抬头看了眼窗外,想着刚刚修成不久又被焚毁的万寿宫,阴晴不定。
    前面说过,陶国师他通晓点神宵雷法,皇帝也拜雷神,雷通火,偏偏本朝火灾频频。不过,大概也是皇帝倒霉,三不五时的就被逼着搬家,前头地动塌了宫舍,中间雷火烧了三大殿,现今宫中着火,刚修好的万寿宫又没保住。
    这般一折腾,皇帝心情自然不好,见着边上是加紧赶来的几个重臣也没啰嗦,直接道:“说罢,该怎么办?”
    改修、该建、该移这些都需要拿出个章程来。
    这西苑火灾的事挺大,人人都想着要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忠心,内阁和六部高官都到齐了,严嵩、徐阶、严世蕃等人皆在场。
    因为严嵩乃是首辅,自然要先作答。他现今年老体衰又经了老妻病逝之痛,许多事都要仰仗儿子,故而,此时不由得便瞧了儿子一眼。
    边上的严世蕃会意,连忙做了个手势,竖起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南边,他的意思是“南边三大殿刚刚修好,工部还有余料可用”。
    只可惜,严嵩老眼昏花,脑子亦不如往日灵活。他瞧着儿子指着南边,怔了怔,直接便躬身道:“还请陛下暂时移居南宫。”
    此言一出,周遭便是一静,无人再敢开口。
    严世蕃也吓得一哆嗦——那可是南宫啊!这可是朱祁镇被亲弟弟夺了皇位后,软禁了十多年的南宫。他情愿他老爹刚刚瞎了没看见自己指南边也不希望老爹看清却理解错误。
    只可惜,严嵩嘴快,话已出口,追也追不回来了。
    皇帝适才不过是沉了沉脸,如今听了这话,一张脸顿时就拉得更长了,脸色乃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叫他去住朱祁镇的牢房?这对于自命清高、疑心过重的皇帝来说,这几乎就是丢到他脸上的羞辱。他含怒瞪了眼严嵩,脸涨得通红,颇有几分要怒骂出口的模样。
    黄锦在旁见着皇帝这憋火的脸色,连忙插了一句,顺嘴替皇帝给驳了回去:“哎呦诶,严阁老,按理这事我做奴才的不好插口。可到底关系到陛下起居,我就说上一句吧。陛下住惯了西苑,这会儿要是搬回大内,那可是大大的不习惯啊。奴才觉得吧,这事儿可不周全。”
    此言一出,严家父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说错话是一回事,被个阉人当面教训,说是“不周全”,那可真是没了脸面。
    一侧候着的徐阶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天赐的机会,他沉吟片刻,立时就跪了下来,朗声和皇帝说道:“陛下,三大殿刚刚修好,臣以为,余料足以修补万寿宫。”
    皇帝面色微微一缓,先是看了眼惶惶不安的严家父子,再抬眼去看徐阶,淡淡问道:“那,何时可以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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