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起床气的皇帝陛下龙足将外甥一脚踢出去,关上殿门后他哪有半分方才的气急败坏。外甥像舅,今上表面上喜怒不形于色,可年幼之时他也曾上房揭瓦唯我独尊,将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气得心口疼。只不过后来珍贵妃受宠,母子二人地位每况愈下,现实面前他只能收敛起满身逆鳞,装作恭顺谦卑。
    那么多年装下来也就成了习惯,可他骨子里却从未变过。
    倘若胡九龄是个没本事的,那不用满朝文武反对,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招他入京。宠信外甥是真,可他并非太上皇那般宠起一个人来什么也不顾的昏君。他有自己的暗卫,早在外甥对胡家姑娘起了心思时,他便命暗卫将胡家祖宗十八代查个掉底。
    而其中最让他意外的便是胡九龄,这可真是个奇才啊……胡家落到他手里,家产翻了一倍都不止。这可不是一文钱变两文钱,而是在原先富甲天下的基础上再来个同等的富甲天下。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好奇之余,也万分笃定:有这般才智之人,做官肯定差不了。
    他又没选错人,为何要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便改变主意?
    本来他不一定非得选胡九龄,天下有才能的人多了去。可现如今事情闹那么大,若他妥协,承受外甥撂挑子不干的压力以及亲娘皇姐的水漫金山事小,他身为君王的威信何存?
    皇帝思索的功夫,台阶下议论大半个月已经基本无话可说的大臣们开始尝试举荐手底下人。
    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平日轻易不上朝,上朝也只是点个卯然后杵在那当摆设的小侯爷,突然恢复了他在京城街头巷尾间的霸道与毒舌。
    “治水的范文仲?本侯记得他在后院养了十八房小妾,然后掏嫡妻嫁妆度日。这么些年下来嫁妆也快掏空了吧,你举荐他为官,是想让他掏我大夏国库继续抬第十九房?”
    “修书?本候偶然间看过这位大儒的墨宝,一手字写得不及五岁幼童。”
    “这个倒是不错。据说他千金散尽,没了一套前朝紫山居士所制狼毫。那东西,如今正摆在王大人府中书房内。您二位可真是志趣相投。”
    “你……”被他一言道破真相的吏部王侍郎哆嗦着手指,半天说不出第二个字。
    “诸位同僚欲为皇上分忧之心,本候亦感同身受,今日在此也举荐一人。”
    方才被舌战的诸位大臣屏息凝神,他们已经想好了,无论小侯爷举荐何人,都要想方设法把那人喷成筛子。
    “定北侯要举荐何人?”高坐于龙椅上的皇帝忙递梯子,话语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幸灾乐祸。
    陆景渊拱拱手,以无比崇敬地口气说道:“臣要举荐的不是别人,正是多年来造福一方,积极募捐西北军饷,为西北军提供军袍,又购置粮种资助倒春寒受灾百姓的青城皇商,胡九龄。”
    在他提及“募捐军饷”时,大殿上文武百官已经知晓他所说的是何人。
    这人不是已经被喷成筛子了么?这让他们如何发挥?
    一时间这些大夏最顶尖的人才全都词穷了,大殿内出现了片刻静寂。可这些人精很快就转过弯来,这些年定北侯可没少得罪人,如今他自己把刀递过来,就别怪咱们磨刀霍霍。
    金戈铁马之声响彻心田,方才被反驳得当场下不来台的王侍郎最先开口:“京城三岁小儿都知胡九龄德行败坏,定北侯举荐此人是何居心?”
    收回崇敬,陆景渊恢复往日的桀骜。脊背挺直脖子抬的老高,那双迷惑阿瑶的眼眸中满是讽刺,声音更是不屑:“全天下还都当王侍郎文采斐然,是大夏栋梁,可暗地里却做着收受贿赂的勾当?王侍郎,笔可好用?”
    “吏部侍郎当真行贿?”
    声音自上方传来,王侍郎腿先软起来,陆景渊点头:“臣愿以爵位担保,此事千真万确。”
    “押下去,查清楚再说。”皇帝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侍卫将王侍郎拖下去。
    而陆景渊借机补刀,毒舌本色显露无疑:“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站在这的列位大人,还指不定有多少跟王侍郎一样。”
    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一片,各种哀嚎:“皇上,臣等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怎容定北侯如此污蔑?”
    “现在知道被污蔑的滋味不好受?那胡家何其无辜!本候尤记得月前入京,受惠百姓夹道欢迎,感谢天子圣明。缘何短短数日,当初的积善之家变成了心怀叵测的小人,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难道是京城百姓练就了火眼金睛?我看那,只怕是有人盯上了江南布政这块肥肉,才命人暗中散布流言。”
    这等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竟然被小侯爷当场拆穿。当即有人跪不住了,直截了当地对上他。
    “侯爷一而再再而三为胡家说话,甚至不惜为此与满朝文武为敌,莫非没有私心?”
    “憋很久了吧?早说出来不就完了,本候又不是不承认。”陆景渊脸上那个高兴,他就等这句话呢。
    “实不相瞒,陆某心悦胡氏女,欲娶她为妻。那胡老爷不久后便会成为本候的岳父老泰山!”
    终于说出来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来,也就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这下那丫头总不能再走了吧?他也是被逼的,那丫头无论如何也不能怪他。心愿达成,陆景渊喜上眉梢,衬得他英俊的五官更是俊美无铸,直晃瞎了大殿内百官的眼。
    “诸位这般污蔑本候的岳父,莫非是怀疑本候看人的眼光?”陆景渊向前一步,跪在百官前面,朗声请求道:“皇上,岳父如亲父,长辈如此被人污蔑,若臣置之不理,那与牲畜何异?且胡老爷确是胸有丘壑之人,臣恳请皇上宣他上殿,当场考校,以证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  体力不支,先更这些,昨天缺的会想办法补上。
    ☆、第148章
    这一天,注定是值得大夏满朝文武终生回忆的一天。
    他们竟被一介商贾给虐了。准确地说,是集满朝文武,也可以说是大夏所有人尖子之能,没能压下一个卖布的。
    小侯爷虽霸气,可朝堂上说话算数的还是高坐于龙椅上那位。在满朝文武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准了定北侯要求,不过却有大喘气地在后面却加上一句——命满朝文武当场考校。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如丧考妣的满朝文武瞬间原地满血复活,绞尽脑汁搜刮偏门考题,摩拳擦掌想叫那下九流的商贩碰一鼻子灰,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虽说当官靠科举,科举水平需要从小熏陶,出身很重要。可好笋还出歹竹,豪门大族向来不缺后辈,家中资源有限,自然有所倾斜。优胜劣汰下来,如今能站在乾清宫里面的,还真是个顶个的人才,哪个拖出来都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么多人的智慧集结在一起,胡九龄所面临的挑战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挑战再难,耐不住他能作弊啊。
    陆景渊是个聪明人,虽不后悔冲动之下锁了阿瑶,但他也知道此事于那丫头而言是种伤害。
    要他放人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曲线救国却是可以的。那丫头最重视谁?即便心里再酸,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丫头心里,胡九龄这当爹的份量比他要重……得多。
    心下有了考量,他才能抵制住温香软玉在怀的诱惑,大清早爬起来进宫祸害皇帝。
    胡九龄授官之事是早就说好了的,对于外甥,皇帝向来信守诺言。他想不信守也难,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可以,可要是答应外甥的事疏忽了,压根不用皇姐进宫哭,慈宁宫内的太后先是一万个不答应。当娘的不哭也不闹,就是满脸哀戚地细数女儿和外孙这些年受了多少苦。
    总而言之此事无须再议,这事陆景渊亦是心下有数,他压根没再提此事,而是在此基础上继续往下延伸。
    胡九龄之事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若说那些老百姓当真傻到相信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那肯定不可能。只是人大抵都是如此,见到街头巷尾乞丐会怜悯,可目睹往日高高在上之人跌落神坛,在哀叹之余心里也难免会有些幸灾乐祸。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事放多数人身上,肯定会先避避风头再说。可陆景渊压根就不是寻常人,他向来是狂妄的,对两辈子心仪之人尚且能拿根铁链拴住,这样的人又岂能忍常人。
    流言蜚语越是厉害,越能激发他心底逆反心理。
    他必然要好好打那些人的脸。
    可这打脸,还得有人配合。他一大早进宫,便是想说服皇帝舅舅跟他一道坑人来着。外甥像舅,乾清宫内的皇帝也跟他想到一处去了,而且他也提前布好了局。
    关于举贤能的新政已经商议了大半个月,朝堂上吵闹得差不多,是时候进入真正实施阶段——举荐真人。正好外甥找来,皇帝便顺水推舟。
    大臣们上早朝,不是来了就能直接站到乾清宫里面。而是得先在外面候着,到时辰依次进殿。向来没有皇帝等大臣的份,是以大臣们都得早来一趟,边等皇帝起床边闲聊,顺便商议朝廷大事(结党营私)。
    今日早朝亦是如此,只不过多了皇帝派来通气的小太监,以及前来搞串联的小侯爷。
    小太监要传的消息很简单,不过是命几位皇帝的心腹开始举贤良。
    而小侯爷的任务就重了,他要在不起眼的地方逮住几位大臣,商议(命令)下等会要考校的题目。题目不能太简单,那样显不出未来岳父老泰山的水平;但也不能让人答不上来,当场出丑。
    虽然小侯爷有个混世魔王的名头,可他地位摆在那呢,也不是所有的大臣都疏远他。大夏爬得最高那几位,刚巧也是最识时务的。这些人就敏锐地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知道小侯爷是位可造之材。虽碍于颜面平日不会趋炎附势,但也不会有意为难。这会小侯爷拜托过来,一点小事他们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
    三言两语拟定好题目,他奋笔疾书写个清楚,然后命暗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胡九龄手中。
    万事俱备,再然后就是上朝。甥舅两人都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没等皇帝安排的人出手,下面已经有吃相难看的按捺不住,开始点名举荐自己人。
    小侯爷可是搞情报工作的,嚣张跋扈的名声摆在那,揭起短来那叫一个顺手。于是便出现了方才朝堂上他舌战群儒的一幕,而后又顺理成章地举荐了自己的关系户。
    胡九龄年少时也是名动青林书院的才子,声明比起当日宋钦文亦不遑多让。经商闲暇之余他也常看点圣贤书洗涤下心灵,多年积累下来,水平甚至比某些经年累与沉浸于官场蝇营狗苟之辈还要高。
    兼之有小侯爷大开后门,他碾压起来简直不要太方便。
    问经史子集,小侯爷递来的纸条上都写着。
    问官场政事,周旋商场半生,他回答起来更是游刃有余。
    问布政相关,你可算问对人了,这可是胡家老本行,他们家一百年来没干别的,卯足了劲就做成了这一桩事。
    胡家在京城也有人手,流言将起时他便已经查出了罪魁祸首。无奈对方来头太大,做靠山的小侯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能缩头当孙子。可咽下这口气不代表心里没气,憋了半个月他老人家也来火了。
    面对咄咄相逼的大臣,他不疾不徐、对答如流,说完了自己又就话题延伸,反问回去:
    “大人可知为何临近两城,皆以养蚕为生,税率却截然不同?”
    还想难为他?被问的大臣胸有成竹,缓缓答道,“此事还要追溯到大夏立朝之时,高祖行军时途径此城,当地商贾慧眼识金,看高祖乃是真龙天子,热忱相待不说,临行前又以库中米粮相赠。后来高祖平定天下,感念商户当日馈赠之恩,故而减免此城税赋。”
    “却是如此,”胡九龄点头,在他得意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不过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商户乃是深明大义之辈,当初乱世中肯赠粮,等到太平盛世年景更好,又岂会无缘无故少了税赋。高祖恩德乃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此城所养桑蚕与青城品种有异,食桑叶多、生长缓慢、产丝亦低。若是与青城同等征税,此城百姓必会疾苦。高祖皇帝心系天下百姓之福祉,故出此策。感念商户赠粮是真,心怀天下百姓才是根本原因。”
    “高祖圣明。”
    满朝文武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而对胡九龄咄咄相逼的大臣,这会哪还有半点自得之色。高祖如此胸怀,竟被他曲解成报恩商户。放在平常都是歌功颂德之言,自然没什么对错。可如今一较高下之时,他却被个卖布的狠狠碾压了。
    他只觉自己的脸皮被扯下来,狠狠地被那卖布的踩在脚下,心口郁闷,脸色更是难看。
    满朝文武其实没几个真正讨厌胡九龄的,素昧平生之人,能有多大仇多大怨。他们之所以反对,不是说要反对某一个人为官,而是本能地排斥这种让他们利益受损的制度。大家都是聪明人,心里跟明镜似得。此举一开,等于皇帝又从他们手中挖走了一块权利。
    可眼见对抗不了皇帝,他们接受得也跟快。
    方才一番考校下来,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位真是个有本事的。聪明人谁不喜欢?更何况这人背后还站着定北侯。把这么个人笼到自己麾下,那绝壁是个神一般的队友。
    值得拉拢。
    眼见难不倒他,再问下去自己反倒要吃瘪……
    可前一刻还在难为人家,后一刻便亲如兄弟,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干不出那么丢脸的事。
    方才冲动之下为难过胡九龄的大臣们这会陷入了纠结,可没为难过的却没有这等纠结。小太监大清早传过来的暗旨还在,当时云里雾里,这会他们也回过味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皇上看好胡老爷……不,应该说是胡大人了。这些年被皇上看好的人,哪一个不是官职坐火箭往上蹿。
    况且他还生了个好女儿……
    看看人家姑娘,当真是羡慕嫉妒恨那。在阿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已经被几位朝中重臣一致在心里推举为贴心小棉袄。当然羡慕归羡慕,能混到这个份上,他们也不是指望妻女得力之人。眼瞅着时机成熟,他们得赶紧表态。
    “皇上,方才一番考校下来,胡老爷确是有大才之人。使野有遗贤,实乃吾等罪过。所幸定北侯慧眼识英雄,又兼之吾皇圣明、提议举贤任能。老臣在此恳请皇上立胡老爷为官。”
    最先开口的是齐国公,他是宁安大长公主邻居,当年坚定的东宫□□,如今坚定的保皇党。
    这老匹夫,又让他抢了先。
    既然有人开头,也就不存在脸面等问题。不过片刻功夫,众臣纷纷表示附议。
    本来是水到渠成之事,偏偏有人拿起了乔,而且还不止一个。
    最先拿乔的是胡九龄,他老人家受了半个月的憋屈,甚至在这金銮殿上的大部分时间也在被人为难,心里那口气已经堵到嗓子眼了。
    你们让做我就做?当我是提线木偶啊。
    不过他向来圆滑,也知道这些人得罪不起,所以这回找得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年纪大了,家里事太多管不过来,他名声不好不想给朝廷抹黑。
    前两点情真意切,第三点却让朝堂上有些人翻个白眼。装,就装吧你,当咱们不知道胡家私底下打探过罪魁祸首。
    正当有些官员又往偏激处想,觉得他不识抬举时,小侯爷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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