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长郅城里的人讨论得最多的不是炎热的天气,不是近在眼前的燕凉兵,而是入夜的天色。从农历七月开始,每天傍晚白昼和黑夜切换的那一两个暧昧不清的时辰,天空总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色。
    天空明亮而通透,在地平线附近仍能看见滞留的天光在徘徊,这天光逐渐地在穹顶之上积聚,形成了一种跳脱的颜色。咋一看也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可只要多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这绝对不是寻常那沉静如水的夜色,这天色中带着两三分天真,两三分邪魅,亮晃晃得像是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可那里空空荡荡的,却什么也没有。
    纵然如此,长郅的街头巷尾,仍是不时有人驻足,想要从这诡异的天色中看出点什么来。
    砰地一声,屋中传来某件重物落地之声,“你滚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苏伦卡一脸苦笑,从里面走了出来。
    半年了,安平始终不肯原谅他。
    那日在安平过江之后,他的燕凉大军早已埋伏在离江不远的地方,一见信号,立即向对岸猛攻。楼兰军初时还在观望,随后也跟了上去。这群波斯人,表面傲慢做作,心里的算盘却是拨的清清楚楚。两大联军追击了一路,终于在东海岸追到了这支残破不堪的王室军队。这是他的胜利,整个计谋,都是他苏伦卡一个人的主意。连国师拓达错也觉得此举过于冒进,可苏伦卡知道,走到这一步,不成功,便成仁。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公主,绝不能让别人再把他夺走。
    他下令所有人严守秘密,绝对不能在安平面前透露半点消息,然而她还是知道了。她像疯子一般地要与他拼命,当发现没有希望之后,苏伦卡不得不令人二十四小时紧紧看守着她,以不让她伤害自己。可这一来,安平淡灰色眸子里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了。除了见到苏伦卡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眼睛中跃动着整个紫微宫的火焰,却像极了草原上一头受伤的小兽,暴躁而无助。
    苏伦卡一遍又一遍地求她原谅,甚至不惜胜利者的尊贵身份而下跪道歉,可完全没有用。安平在意的并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她的亲人,她的皇哥哥。这位身份卑贱,流着蛮族之血的少年,能得到的只有她彻骨的恨意。
    我真的做错了吗?
    议政厅中站了不少人。苏伦卡从里间走出来,坐到了上首的那张椅子上。几十双目光齐刷刷向他看了过来。第一次在这里召集众人议事时,苏伦卡面对这样的目光,感觉如坐针毡。可现在他已经比之前从容得多了。
    右手边站着燕凉和西域的将领言臣;左边站了一些,全都是汉人,这些是苏伦卡攻占长郅之后陆续来归化的大冉官员。一开始不过两三个,后来就越来越多,在人数上反倒占了优。那些苏伦卡所带来的草原悍将都是单纯勇武之辈,见此状心中不快,全都写在了脸上。议政厅中的气氛,一次比一次更为紧张。
    苏伦卡的心情,则得以在这样的剑拔弩张之中稍微地放松下来。他少年老成的脸上两道如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
    “今日可有什么议题需要讨论的么?”
    几位燕凉的高级将领站得紧绷绷的,直比那些汉人大臣高出一个头来。对他们而言,不穿战服而是穿着常服站在这里已经很不自然,更别提要说什么议题。那些汉人官员之中,站出来一个身形瘦小之人来。
    苏伦卡认得他,这人名叫薛谦,之前是大冉礼部的一名员外郎。
    薛谦上前一步,说道,
    “如今大冉已灭,天下初定,王位无主,民心惶恐。汗王少年英雄,当立即称帝,号令天下州府,咸来归之。”
    苏伦卡还未说话,拓达错已站了出来,“属下觉得此举十分不妥。”汉室朝廷规制森严,断不会有大臣抢在皇上许可前说话,燕凉却没有这么多规矩。苏伦卡脸色一沉,“国师请说。”
    “虽然崖山一战大败皇室军队,然而并未触及大冉的核心实力。中原各州府这半年来不断招兵买马,兵力比之前大为增强。这些州府如今群龙无首,若是单打独战,也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以暂时还按兵不动。可若是他们听说长郅的皇位要被一个异族人占了,势必就会团结在一起,对抗燕凉的军队。届时我们必然不敌。因此现在称皇,定是下下策。”
    那薛谦尖声道,“国师此言差矣。中原虽然一直以来都是汉室王朝,可谁规定了只有汉人才能当皇帝。这皇位自来便是能者居之,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朝代更迭。再说了,现在各州府纷纷组织兵力抗争,就是因为皇位上没有人,他们便还以为自己是大冉的臣子。若是以汉王的功绩名望,一旦称帝,这些人准会缴械投降,到长郅来对新皇俯首称臣。”
    从旁又站出来一个壮汉,正是在固原之战中大展神威的图姆。只见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屁话,这些统统都是屁话。咱们这些草原的汉子,怎么能就呆在这个地方种田呢?按我说,咱们还是拿了咱们该得的东西,就早些北上归家吧。”
    他这一番话说出了燕凉将领的心声,一时间不少人纷纷附和。苏伦卡坐在上首,脸色早已铁青。
    安平本坐在床上,听到窗外的声音便向外看去。只见外面几个宫女正推搡着一人,是个女子,穿着酱色的宫服,肌肤白得胜雪,却披头散发,手中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那几个宫女要抓她,她便将树枝横在身前,笑嘻嘻地不让她们近身。
    ”余枝,你莫不要再疯疯癫癫地惹事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你到底知不知道,快些回神乐宫好好呆着去吧。“
    那余枝安静了一会,仿佛在思考这几句话,可随即又跑了起来。那说话的宫女气极,又去追她。
    安平喃喃念着,”余枝“
    她忽然转头对旁边的人道,“去把那个疯女人带到这里来。”
    安平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这就是前太子宠幸的那个神乐宫宫女吗。她招手让她近前,余枝仍是笑嘻嘻的,也不行礼。
    “听说你会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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