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三人启程回且兰国。苍南七国各自都不大,每个不过寥寥四五座城池,还有那些分布在促狭多山地带的村镇,算起来面积尚不及中原一个州府。
    淇心从黑石崖下来后,心情较之从前轻松了不少。她和小绥共骑一马,一路上她给小绥哼小曲,声调悠远扬长,淇心经常唱着唱着就唱不上去了,和小绥一同笑得前仰后合。原来这些都是她幼时墨心教她的奚族小调,天山以北气候严寒,牧民们经常要赶着牛羊转场,隔着高高的山头,这些高扬的小调就是他们最好的交流方式。淇心在长郅之时,三师兄徐枫为了帮助箜公子,曾将墨心的身世讲给了他们二人听。此时淇心再唱起这些小调,心情大不相同。
    姐姐是奚族的公主,这些都是她的子民。淇心想象着梅里雪山圣洁的白光,还有那传说中的天山雪莲,她把这些都说给身旁的闵少华听。
    闵少华神情严肃,连连点头,我说这些小曲怎么听上去都冷嗖嗖的呢。你看我们苍南的山地上,就不兴这样的曲子。他随即唱起了九黎的山歌来,勤勉的九黎人一生劳苦,所作的山歌却壮实欢快。这样的歌声洒在湿热多雾的南方山林里,驱散了人们心头看不见的那一层瘴气。
    他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淇心拍手叫好,她先前见本地汉人与九黎人文化隔绝,却没想到这位贵族公子却会唱这么多九黎的山歌。原来这些山歌都是一如禅师,也就是现在的且兰国王,闵少华的伯父所教。他在剃度为僧,继任王位之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僧衣芒鞋走遍整个七国。淇心听了不由得更添对一如禅师的仰慕之情。再看身边的闵少华,便不住地摇头叹息。
    你将来继承王位,怕是僧衣芒鞋一件不落,酒肉朋友一个不少!
    闵少华眨眨眼睛,却一反常态地并不争口辩驳。
    三人就这样快马换车,不到两日的功夫从边陲回到且兰国的王都。
    淇心向两人作别。从王宫派来的使者要在这里接了小绥去南邵国与母亲团聚,这是闵少华答允梓君大人的。闵少华将独自返回九华山庄,作为且兰国未来的王,他还有很多的东西要学,何况还有答应鬼乌鸦婆婆的事情淇心自己,则有更远的路要走。
    小绥听说要去见母亲,忽然不哭不闹,乖乖地上了马车。临行前,她搂住淇心,将一个小小香囊塞到了她的手里。“淇姐姐,你和驴将军一定要来看小绥。”淇心怔怔的,竟然忘记了点头。马车达达远去,她在原地站了许久,也不知闵少华什么时候告别离开。淇心打开手中的香囊,里面赫然便是那只已被梓君大人缩成铜钱大小的青铜手。
    她又在原地出了会神,然后向北而去。
    她走的是胡伯当年带她进入且兰国的路线,一切的景物还是那样熟悉,除了一件事情路上的人变得多了起来。这条路上以前只有拿了通关文书的两地商旅通行,人迹稀少,路上连个像样的歇脚之地也没有。可眼下多了许多衣衫破旧,神情疲惫的旅人。这些人多半是青壮年,从他们彼此的交谈中,淇心得知了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消息。短短两三个月间,中原的大冉王朝遭到了北方蛮族的入侵,连连溃败。王室南逃,大半个北方沦陷,家国凋敝。各地的州官都在自己组织兵力抗敌,不少地方便开始抓壮丁,这些人都是不想以血肉之躯去面对敌人的铁蹄的,便远远地逃了开去。
    离边境已越来越近,山势陡峭,淇心弃了驴子在密林中穿行,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愈发沉重的。原先不过是师门遭难,现今却是整个天下都在受苦。她年少时从心所欲,向来没有把守护天下清宁这样的立派宗旨放在心上,以至于后来出谷历练,迎战贺兰派,心中所思,也不过是身为庐隐弟子回护本门的责任,师父与同门的情谊。后来托庇于一如禅师座下,禅师常从一花一叶之中心怀天下,淇心似懂非懂,也不甚在意。可如今见到这些一路逃难的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君问归期未有期,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以前念过的诗,现在想起来却寸寸断心。
    这些人,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家了。
    她想起了寻玉,这位优柔的王子,她年少时曾一度内心靠近的人,他如何能有勇气面对王国的沦陷?可人总是会发生改变,况且有介山和若虚陪在身边。
    黄昏时分,她终于到达了遗言客栈附近。她本来不愿意再接近这个地方,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特别是黑石崖上的际遇让她对魔界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样的荒郊野外,能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过一夜不是什么坏事,这么想着,她仿佛已经见到那两个腰肢婀娜的女人,昏黄的石灯,煮得咕噜咕噜的草药汤。
    一块旧木牌倒在泥地里。后两个字已经看不清了,遗言两字还模糊可认。
    淇心奔到门前,只见门口那两块蓝色门帘还挂在那里,然而门帘之后的木门紧闭,一丝光亮也无。淇心抬头去看那一面山壁,那些高处的石窗还隐约可见。一想到之前和自己同行的那两个人,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都还静静地躺在这个关门倒闭的客栈里,淇心就不寒而栗。
    就在此时,听得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嘈杂声,听声音人还不少。淇心不及多想,向着声音来处疾步而去。待得爬过一座不高的山坡,眼前的情景不由得令她大为吃惊。只见她当初来时所攀爬的那棵巨大的落木所在之处已改成了一个狭窄的隘口,此时一队装备齐整的兵士正守在那里。而隘口的那一边,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排了一条很长的队伍,因为天色将晚,很多人拿着袖灯,柠黄的灯光连在一起,如同一条悲伤的河流,被这隘口生生截断。
    那灯光和人声离淇心越来越近了。
    “将军大人,您就让俺过去吧,俺同伴还在那头等着俺呢。”有人操着北方口音不停哀求着。这样的哀求声此起彼伏,都和刚才淇心所遇到的人一样逃难的百姓。且兰国这边领队的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将领,裹着一件华美的披风。“今日的一百号牌全部都发完了,就请各位先在此安静等候,明日天一亮,便可给大家发号牌。”他言语彬彬有礼,却又掷地有声,颇具风度。淇心寻思着,这不知是哪家的贵族子弟。
    思念间,人已挨得近了。这隘口本有一道形同虚设的木门,看来正要关上。这位高级将领虽然说的句句在理,可那些长途跋涉的人哪里听得下去,那些排在前面的仍不住要往里挤,几个力气大的早已挤进门内。门口的兵士进退两难,大家便都僵在那里。
    淇心走上前去,忽然用大家都能听到的音量朗声说道,“请各位让一下,我要从这个门出去。”
    所有人,包括站在那里的且兰国兵士,都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那位将领上前一步,拱手道,“姑娘也许还有所不知,大冉境内如今战火连连,这些人都是从中原一路逃难至此的。如今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过境为好。”淇心道,“我有要紧之事,一定要去大冉。劳烦了。”
    那将领还要说些什么,淇心微微一笑,从人群中间挤了过去。那些隘口前排队等待的人先是一愣,随后就有人小声嘀咕起来,“这姑娘莫不是疯了吧?这个时候还要往那边去?”更有些大胆的,“是不是情郎留在了那边,非得要过去不可,嘻嘻。”“情郎又如何,还是不是活着都不好说。”淇心艰难从他们身旁挤过,借着袖灯的微光,看到他们看自己的那种微妙而复杂的表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继续逆着人流向前走去。
    这是她走过的最漫长最煎熬的一段路了。
    古人说顺势而为,顺水而行。可我如今却在逆水行舟,逆时而动。每一步都很艰难,每一步都不能回头。
    快到这条队伍的尽头之时,淇心注意到两个不同寻常的身影,一个脸色憔悴,衣衫褴褛的农妇带着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显是困倦之极,将头圈在母亲的腰前,腿却仍无意识地跟着向前。这是长途跋涉给她的历练。经过这两位母女身边是,小女孩忽然睁开眼睛。淇心看到她乌黑发亮的眸子,心中无限怜惜。希望她们早些过得苍山,到了那边,一如禅师和驴将军会好好照顾这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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