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调查到了这个地步,就必然已经被纠缠入一堆瓜葛中,不可能一点不对劲也不显露。果然,警告、威胁和利诱接二连三接踵而至。面对这样的情况,常人往往要咬牙切齿的抽身急退、明哲保身。但容雪淮毕竟还是容雪淮。
    他动用了所有的力量,他尽了全部的能力,毁掉了这个庞大利益链中的一部分。
    这一部分虽然不能让整个关系网粉身碎骨,但总能伤筋动骨。正因如此,他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无论身在国内国外,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及家人朋友的安危均都受到威胁——特别是在他依然咬牙坚持要毁掉剩余部分的情况下。
    有关利益的诱惑永远留存在人的心中。
    也许容雪淮毁掉了这一个组织,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类似的组织,天下的人这样多,他孤身一人,怎么能救的完呢?他做的这些,会有谁在乎呢?
    ——被救的人在乎。
    容雪淮的意念无比坚决:日后也许还会有千万例这样的事情,他也确实只有孤身人,但只要还活着,还能救下一个人,他就绝不会放弃。
    都是人命,怎么论高低贵贱?全是生灵,如何评轻重缓急?
    他和无数深入黑暗,而又打算毁去黑暗的人一样,不怕死,不轻生。
    在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动用身份证住正式的旅馆,而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更是会在门口窗户挂上风铃或放以物品,也许只是清风拂过,都能让他从睡眠中猛然睁开眼跳起来。
    但终究是不后悔的。
    容雪淮早就做好了自己不能寿终正寝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最后会是他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两家比邻而居,与他亲若兄弟的朋友出卖了他。
    这一卖就卖出了一个天价:对方把他的信息告知了跟他最有深仇大恨的一个组织。他当初把这个组织的好事搅黄,早就让人对他恨得牙痒;如今正好拿他当靶子,好好让人看看揭露此事的下场。
    第85章 相爱
    那是容雪淮记忆里最痛苦的一段日子之一。
    极狱之渊的刑罚大多针对肉体,而现代社会的拷问往往还要折磨精神。温折所见的,容雪淮尸身上的那些外伤自然不用说,更让他记忆深刻的,反而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室,形状像个棺材。
    人在里面,坐卧不能,只可以用一种半蹲的姿势勉强支撑。而且其中一片漆黑,潮湿而安静,幽闭又阴森,正常人只要在里面呆上一阵,基本上就要怀疑人生。
    容雪淮说不清自己在里面呆了多久。对方虽然给他送饭,但显然不会那么好心的按照饭点来。他记得好多次胃袋几乎灼痛到失去知觉,他不止一次以为自己下一刻就可以迎来解脱。
    每一口饭食都弥足珍贵,不是因为它能抵御饥饿,而是因为含一口饭在嘴里——哪怕是酸馊的,也有感觉刺激味蕾,在眼睛、耳朵的作用几乎被抹杀的情况下,舌尖上的滋味能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
    没有饭的时候,容雪淮就咬住自己的肩膀,含一口甜腥的血在嘴里,直到血腥味慢慢察觉不到。
    有一次,一只老鼠从通风处钻了进来。这毛绒绒的畜生在容雪淮身上爬过。如果是在以前,容雪淮至少会把它驱赶开。然而在那时,那脏兮兮灰溜溜还有着尖利牙齿的东西却几乎让容雪淮喜极而涕。
    他用剩饭喂这只老鼠,听它吱吱的叫声,容忍它在自己身上爬动。因为窄小的空间里还有第二个活物的缘故,那与世隔绝的幽闭孤独总算没有把他逼疯。
    相比之下,那些电击、拷打、一片片被挑掉的指甲虽然疼痛,可总比那间小室更能让容雪淮松一口气。
    那个朋友和容雪淮的关系好到众人皆知。他一面出卖了容雪淮,一面对容雪淮的亲友“透露”容雪淮如今在某个国家安顿,目前情况还比较安全的消息。容雪淮的父母走的很早,因此那个朋友所口中的近况,反而是最准确最能让人相信的了。
    正因如此,没人想到容雪淮正需要被营救。
    他只能活在恐吓、疼痛、辱骂中,静静等待着他的死亡。
    容雪淮在之前的暗中走访调查里,已经把对方的众多手段摸的很透。然而如今亲身体验,也确实很难吃得消。除了他十指一截截被砸断的骨头,内出血严重,肋骨断裂,就连呼吸都是折磨的境况,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胳膊上的针孔。
    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容雪淮坚持了一个多小时。
    最后连监管的人都有点不耐烦,长期拍着如此固执又单调的画面,让他们端着摄影机的手都发酸。那几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出去随便拉进来了一个怯生生、瘦巴巴的小姑娘。
    他们当着容雪淮的面打她、侮辱她、欺凌她。在长期的虐待下,容雪淮的精神本来就在崩溃边缘,如今面对这样的事情,心理底线终于彻底轰塌。
    他们想要什么,无非是他容雪淮的求饶与惨嚎,这有什么不能给?这有什么办不到?容雪淮咳出一口血沫,觉得之前的坚持无谓的有点可笑。他用嘶哑的听不出原音的嗓子说:“你们想拍什么画面?我叫的多惨能被你们拿来给人以儆效尤?你们说吧,只要你们现在停手。”
    他服软了。一个男人哈哈的大笑出来,他问容雪淮,早这么乖乖的多好,他们也就早给容雪淮一个痛快,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折磨小女孩的行为还没有停下,因为这样做容雪淮的求饶嘶吼声会格外情真意切、撕心裂肺,很快就会让血肉之心不忍听闻,战栗发抖。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那个无辜的女孩儿已经失去了生命。
    在最后的最后,在容雪淮不可置信又痛心疾首的泪水里,一根细铁丝绕上了他的脖子。
    他本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醒来,谁知睁开眼睛,他竟然在一个三岁幼童的身体里。而这个幼童的身边,就是他那形貌惨不忍睹的尸体。
    容雪淮曾怀疑过自己是“夺舍”而吞噬了一个孩子的灵魂。直到后来正式踏入修道,多方收集查询有关“夺舍”的资料,最终才确定自己只是进入了一具毫无生命的尸体。那个孩子的躯壳确实在他的灵魂入住前就失去了所有的生理特征。
    容雪淮的师父和师兄恰好路过此间,他们之前曾杀死过一队嗜好残虐的魔修,而在稚子身体中的容雪淮,因他原本的尸体的情况,被认为是魔修手下的幸存者。
    他们妥帖的保管了容雪淮的尸体,然后把当时已经精神崩溃,对外界一切都格外冷淡,提不起什么兴趣的容雪淮带回了映日域。
    而在这期间,一直是容雪淮的师兄在照顾他。他对于不给自己一点反应的容雪淮格外耐心温柔。容雪淮永远都记得,那个人曾在一天里教他说过三千多遍的“师兄”。
    后来他再回首想想,要是那天他硬下心肠,不对那第三千零一遍的师兄做出反应,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有了。
    不会有师父师兄,不会有全心信赖,不会重新点燃心中的火焰,但也不会再被最信任的人从自己背后伤害。
    ——————————
    容雪淮慢慢的讲,温折默默的听。
    每当说到比较凄惨的部分时,容雪淮常常会敛口不言,或是轻描淡写的用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甚至会语焉不详的做一点彼此心照不宣的遮掩。
    他讲一小会儿,就会停顿一下。不是为了仔细回忆,而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绪。温折紧握着他的手,不愿轻易放开。
    他听容雪淮给他讲那个奇异又美丽的前世,听容雪淮说到了他自己死亡的原因和方式。听到容雪淮重新醒来,在一具新的尸体里渡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
    然后,这段快乐的时光就在极狱之渊戛然而止。世上再没有映日域二弟子容雪淮,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杀名赫赫的菡萏花君。
    容雪淮的讲述细碎而漫长,温折静默的聆听着他的诉说,不作出任何打断。
    他的爱人的声音依然悦耳又温柔,但温折听在耳里,却觉得这宛如一场在心上的凌迟:他真的从未想过,容雪淮竟然曾经有过这样的过往。
    当容雪淮垂下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这场单方面的叙述终于结束了。
    “全部的事情,也就是这样了。”容雪淮放松身体,把自己靠在椅背上,仿佛面对尘埃落定的局面,正等着什么审判似得:“让你失望了,卿卿,我其实是个软弱的人,心中常存因过往而产生的不安。我尽我所能的去宽容去爱,但在最关键的时刻,我还是没有学会信任。”
    “这段时间我对你很不好。”容雪淮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谢谢你还一直在为救我而努力,也谢谢你用爱和承诺把我带离心魔。但现在你也看到了,真实的我也许和你所爱的人南辕北辙。卿卿,温折,如果你想离开……”
    “我为什么要离开?”温折向着容雪淮的方向凑了凑,他们的面孔紧贴着容雪淮的:“在我一开始懦弱的像一滩烂泥时,你觉得我是个不值得一提的废物吗?我爱你难道是为了你的强大吗?我是爱你的善良,爱你的温柔,爱你的包容,更爱你高贵的灵魂。”
    “我怎么会因为你有脆弱之处而离开?雪淮,你是我的爱人,我的导师,我的朋友,我的兄长。你是我的光。你教我的一切构成了温折的灵魂,你在最初给我的启蒙和爱几乎就是我的信仰。我有什么理由离开你?只因为你现在特别需要我的安慰和爱吗?”
    温折站了起来。他紧紧的抱住了容雪淮,把坐在椅子上的容雪淮的头按在了自己的怀里。
    “你已经给过我那么多的爱,雪淮。哪怕你现在就断掉对它的供给,今后也只单方面的向我索取它,但只要我的生命还存在一天,我对你的爱就不会枯竭。如果需要爱,就请尽管来拿吧。你种下了种子,理应收获所有的果实——雪淮,我只怕你摘不完。”
    容雪淮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抬起手来,环住了温折的腰。
    在今天之前,他甚至没有想到今生还会说出这件事。过去的阴影曾被他打成一个小包塞进心里的角落,但是那种来自潜意识中的软弱和自我防卫却无法克服。
    直到现在,陈年的伤口终于重新展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挤干净脓血,被人妥帖的上好上药,可以有余地慢慢的愈合。
    温折的六条尾巴都伸了出来,和他的手臂一起缠紧容雪淮。那六条大尾巴蓬松松、毛绒绒、暖洋洋,被它们抱住时,就仿佛接触到了某种实质性的幸福。
    他曾经把温折从地狱中拉出来,现在是温折把他从心结中放出来了。
    一开始是容雪淮在用爱和温柔软化着温折,而如今是温折用爱和温柔在温暖着容雪淮。他们两个彼此相爱相惜,共同扣成一个完美的圆。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了。温折想。他终于明白了当初一直没能想通的问题:为什么在前世的那个同寝侍儿会向他这样描述菡萏花君。
    那个侍儿的哥哥不大可能是魔道中人。所以有问题的只会是容雪淮——当然不是现在的容雪淮,在他前世的那个菡萏花君,也许就是活了下来的原主。
    这个原主想必也有和雪淮今生相同的经历:被师兄背叛、被推入极狱之渊、熬过冰火红莲的炼体破渊而出。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没有温折所爱的这个容雪淮这样高尚的品格和对世界的爱。
    温折低下头去蹭了蹭容雪淮:“雪淮,我要和你讲一件事。关于你一直想问我的,曾经有谁动过我……说起来,我和你的经历还真有相同之处……”
    第86章 身份
    若是在从前,温折决计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如同讲故事一样的慢慢说出那些黑暗的回忆。翻起这些记忆让他痛苦,而在人前袒露这段往事又让他羞耻。
    但现在他面对的人是他的雪淮,要倾诉的人也是他的雪淮,所以没有关系。
    如今他提起前世之事时已经能十分冷静的叙述,反而是容雪淮面色阴沉,将拳头握紧,眼中也几乎要喷出火来。
    “好了。”温折停了停口,抚了抚容雪淮的手背:“上一世的事情,毕竟都过去了。雪淮,我现在有你,那些事情我已全不在乎了。”
    “我在乎。”容雪淮沉郁的说。他心痛的抱着温折,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温折的后背:“广华门那里,真是又多了一个要我动手的理由。”
    温折哑然失笑。他把下巴垫在容雪淮的肩膀上:“好。谢谢你,雪淮。除此之外,把那两个人交给我吧?我也该与过去的日子做个了结。”
    容雪淮干脆的点了点头。
    “七日后就是两界商谈合作事宜的日子。等此事过去,我就对广华宗出手。卿卿你若愿意,现在就可于我一起计划筹谋。”
    温折想了想,笑道:“好主意。但在这种时候,不要说这样煞风景的话吧。”温折抬起头,寻到了容雪淮的嘴唇,缠绵的吻了上去。
    “你把你的心给我看,我也把我的心给你看。这样的时刻,也要谈那些晦气的事吗?”温折的手摸索到容雪淮的胸膛:“我只想摸摸你的心,再给让你瞧瞧我的。”
    “好,我们不提。”容雪淮笑了,他捉住温折的手,低头在那枚赤红的戒面上落下了一个吻:“我的心就在你手上,不必你主动去摸,也总是贴着你的。”
    雪白柔软的狐尾已经无声无息的缠住了容雪淮的腰,温折向后仰了仰,倚在了宽大的书桌上:“我很高兴终于能和你坦白这些话。雪淮,这一世,我彻彻底底,由内而外,都是你的。”
    “请完全的拥有我吧。填满我,让我身上每一寸,都是芙蓉花的味道,都是你的味道。我是你的小狐狸,我是你的爱人。”
    容雪淮柔和的看着温折,他的目光几乎温柔的能拧出水来,这样的眼神足以让世上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的融化在他的柔情中。他揽了揽温折的腰肢,小声道:“就在这里吗?还是你想回卧室?”
    “在这里。就在这里。”温折闭上眼睛笑了笑,六条狐尾迫不及待一般的缠绕上了容雪淮的小腿:“我渴望你,雪淮,我都要等不及了。”
    容雪淮摸了摸温折的头发,深深的吻了下去。
    “我爱你,卿卿。”他说:“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的道侣,你密不可分的爱人。”
    ————————
    在七天之后,容雪淮带着温折去了两界合作所定下的会场。
    温折对另一界的妖族很有兴趣,而容雪淮从来就没打算过隐藏温折的身份。
    这次两界合作也是个契机,这道和平条约至少要签署三千年。容雪淮亦可借此机会与温折合籍,广告天下。即表明对此次合作的决心,更了他一桩心愿。
    妖族派来的掌权者代表是他们的妖后,六尾狐族赤玺。这位妖后身着大红正装,容貌华美艳丽,神情高贵冷傲,而身后高高扬起的六条狐尾更是表明了她的身份无疑。
    容雪淮无疑正是两界合作的代表。他如今心结尽解,也就抛下了那顶斗笠,衣服虽然还是白色,但却绣了云纹。当年两界开战的时候,容雪淮所杀的妖族简直不知凡几。他的名号不止在人界能让人两股战战,在妖界更能止小儿夜啼。
    因此见他笑容温和可亲的出现,几乎所有妖族都是一愣。妖后倒还沉得住气,她身后的随从与其他的使者纷纷竖起了耳朵炸开了羽毛,似乎是随时都要防止容雪淮暴起发难一般。
    容雪淮也不介意,只是风度翩翩的一扬手:“诸位远道而来,实在辛苦。本君已设下重宴款待。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海涵。妖后殿下,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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