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见他着急,只能在路口调转方向,嘴里念叨:“什么事能比高考重要?”
    李逸初见师傅还是刚才的车速,扭头吼道:“我爸出事了我得回去!!”
    师傅将他扯回座位,镇静道:“坐好孩子,我开快点。”
    说完直接闯红灯飞驰了出去。
    一到小区门口,李逸初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钞,来不及数都给了他,然后推开门往里面跑。司机一想这小孩高考都不考了往回跑,恐怕是真出了大事,就把车停到一边,打算等等看需不需要帮忙。
    李逸初一步四个台阶的上楼,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刘凡正跪在地上抱着昏迷的梁长平,嘴里撕心裂肺地喊他名字,梁长平从下巴到上衣遍布血迹,触目惊心。他立刻蹲下身去扶梁长平,嘴里指挥刘凡:“刘姨你拖着梁叔的腰往我背上靠,我们马上去医院。”
    刘凡来不及擦脸上的泪,站起来给李逸初帮忙。李逸初的体型背梁长平十分吃力,但他此刻爆发了全身的力量,在刘凡的帮助下稳稳扣住梁长平的大腿,快速出门下楼。
    司机在车里看到李逸初背着个大男人往外跑,连忙开门去接他。
    李逸初像见到救星似的,就差给司机跪下了,气喘吁吁道:“师傅求您送我们去医院,越快越好!”
    司机帮着他们把梁长平放进车后座,然后启动车子,轰一声飙了出去。
    一路闯红灯抄近道,到达医院后李逸初冲进去叫护士,他们跟在推车后面进手术室,最后被护士挡在手术室门外。那个护士看着他们道:“病人需要立刻抢救,家属赶紧去前台缴费办手续,现在一分钟都耽搁不起。”
    两人出来的急,身上都没钱,刘凡问道:“大概需要多少钱?”
    护士:“我建议你们目前最低准备五万块钱,后续需要听医生的诊断。”
    刘凡往后踉跄了一下,家里一直不富裕,仅有的几万存款前不久才借给亲戚,如今一时半会从哪里筹钱?
    李逸初扶住刘凡,冷静道:“刘姨你在这看着情况,我回去拿钱。很快就回来!”
    刘凡失魂落魄地抓住他的手:“家里没有钱了啊……”
    李逸初:“我有,我现在就去取。”
    李逸初又坐出租赶回家,从主卧里翻出当初梁长平给他看过的存折,心里一边默念密码一边把梁长平和刘凡的身份证都找出来带在身上。银行在学校附近,李逸初背着书包冲进去先取了七万,用塑料袋包起来放进书包,将书包背在前面出了银行大厅。
    不远处传来一阵铃声,是李逸初这十几年来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那是开考十五分钟的通知铃声,这个铃声一响,所有的考生都不能再进考场,无一特例。
    李逸初站在原地恍惚了几秒,他看着不远处的教学楼,抬起胳膊擦掉眼眶里的泪,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出租车。
    梁长平的手术持续了很久,刘凡由最初的惶惶不安逐渐变得镇定下来,她看着靠墙站立的李逸初,慢慢走到他身边忖度着开口:“逸初,对不起……”
    李逸初低着头没有说话。
    刘凡内心十分愧疚,虽然她的做法是人命关天不得已而为,但是她在紧要关头最终还是选择牺牲掉李逸初,不去打扰自己的儿子。即便曾经她数次对家里出现这个累赘心有怨言,可这次她除了感激和愧疚,再没有别的想法。
    刘凡低声道:“我们再复读一年行不行?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才把你叫回来,明年你再复读一年,我到时候什么都不做,就一日三餐照顾你,好不好?是阿姨对不起你……”
    “我没有怪你。”李逸初终于开口:“梁叔的身体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没他重要。”
    刘凡说着又开始哽咽:“你说好好的人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李逸初不擅长安慰她,两个人又安静地站在手术室外面等着。
    手术室外面的墙壁上有电子时钟,到四点的时候刘凡听见李逸初叫她,于是回应道:“什么事?”
    李逸初看着墙上的时钟,脸上是一种在少年人身上很难见到的精疲力尽的神态,他缓慢道:“我没有考英语的事情,您暂时别跟梁叔说,也……也别跟梁煊说。”说到梁煊两个字时李逸初的声音明显哽了一下。
    刘凡本来就想过要怎么跟梁家父子交待这件事,以他们俩对李逸初的感情,到时候自己肯定是落不了好,刘凡为难道:“可这怎么瞒呢?”
    李逸初:“瞒一天是一天吧,还有两周才出成绩,现在梁叔的身体为重,不要因为我,家里又出乱子,其他事以后再说。”
    刘凡握着手机给梁煊打电话,通知他来医院。
    梁煊狂奔到医院,在走廊看见一站一坐的李逸初和母亲,他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问:“爸怎么样?”
    刘凡见到儿子就觉得有了依靠,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抽噎道:“医生说很严重……”
    梁煊睁大眼,抬起头看李逸初,似乎是想从他嘴里听到不一样的答案。李逸初此刻不知道怎么面对梁煊,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而已,他感觉自己和梁煊仿佛一下子被分到了地球的两端,遥远的可怕。似乎有什么东西仍然在一点点加宽他们之间的距离,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梁煊看见李逸初的表情,知道母亲说的都是真的,他沉默地用手拍拍母亲的肩膀。
    三个人等到傍晚,医生终于从手术室出来,梁煊首先走过去问情况,医生摘下口罩面色沉重道:“病人是胃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李逸初不信:“怎么会呢?梁叔一直都说自己是胃溃疡……”
    医生:“有些人抗疼痛能力比较强,如果病人一直忍着不说,外人是看不出来的。病人这次发作的很厉害,虽然抢救回来,但一时半会儿苏醒不了。醒后要看他的身体情况选择化疗方案。家属……尽快确定是否化疗吧。”
    刘凡仓惶问道:“化疗能维持多久?”
    医生:“这个得看情况,如果能积极配合治疗,并且长期保持一个好的心情,一般是五到十年。”
    梁煊立刻道:“我们同意化疗。”
    医生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衣着都很朴素,不像是富裕家庭,提醒道:“化疗的费用非常昂贵,前期最低要准备二三十万,如果你们确定化疗,提早准备钱吧。”
    李逸初:“钱我们会想办法,请您一定尽力。”
    梁长平当天夜晚醒过几次,但都是半睁着眼看看四周,不一会儿又睡过去,到第二天下午才彻底醒过来。醒来后休息许久,精神才恢复少许。他把面前的三个人叫到床边,吩咐道:“我知道如果我说不治了,你们肯定不答应,那我就治,但是你们得听我的安排。家里还有几万块钱的外债得尽快要回来,梁煊和你妈一起去学校找行政的蔡主任,让他帮我们先把房子挂出去申请点定金,加上学校的保险,暂时的医疗费应该是够了。”
    刘凡在听到医生说要准备二三十万的时候就决定卖房了,现在梁长平这么说,她点头道:“好,我和小煊马上就去。”
    李逸初也在昨天就决定把那二十万全部给梁长平治病了,现在听他这么说,急道:“梁叔——”
    “逸初留在医院陪我一会儿。”梁长平语气强硬地打断他的话。
    梁煊看看父亲的面色,知道他是有话要跟李逸初说,于是带着母亲一起离开了病房。
    李逸初见他们一走,立刻坐到床边,看着梁长平道:“梁叔,不管您要还是不要,我的钱都会拿出来。您躺在这儿,您管不了我怎么做。”
    梁长平哼了一声:“你这脾性跟你爸还真像。”
    李逸初是怕他不愿意要才采取这么激进的态度,现在看他没有反对,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梁长平:“帮我把床头摇起来。我想靠一会儿。”
    李逸初就走到床位按按钮把床头半竖起来,一边按一边问:“可以了吗?”
    “嗯。”梁长平指指病房的凳子:“你搬个凳子坐到这边,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李逸初见他表情严正,便听话地坐到一边。
    梁长平:“我让他们俩去要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不会同意化疗的。”
    李逸初睁大眼惶急地看着他,说话时都快要哭了:“梁叔你是操心钱对不对?我有钱你忘了吗?医生说二三十万就够了,你别倔行吗?”
    梁长平看着眼前一脸赤诚的孩子,心中酸涩不已,他这一生过得辛苦,可是两个孩子却养的正直懂事,让他欣慰。他本想来日方长,将来一定能带着老李的孙子去给他们夫妻上坟扫墓,可是现在,他没时间了。
    梁长平好一会儿才道:“家里就算再穷,还有几万块钱的存款,加上房子,总不至于要花你的钱。”
    李逸初气道:“那您为什么要这样?”
    梁长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逸初看懂了那个眼神,梁叔并不是不愿意化疗,只是在拿这个事情和自己谈判,说白了,他在威胁自己。李逸初不解地看着他:“那、那您要怎么样才愿意?”
    梁长平下巴微微抽动,狠心开口:“我要你……和梁煊做一辈子的兄弟。”
    李逸初懵道:“……什么?”
    梁长平:“兄弟就是现在你们肝胆相照,以后长大了就要各自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李逸初没听懂,或许是不愿意懂,他不断眨着眼睛,手指也在紧张地抠着凳子边缘,哑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梁长平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有梁煊这一个儿子,你爸也只留下了你。我和你爸可以做兄弟,甚至可以做仇人,唯独、唯独不能做亲家。”
    李逸初脸庞唰的一下变得胀红,仿佛被人当街扒光了衣服,既羞耻又尴尬,心脏咚咚咚地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梁长平看着他的表情,想起逝去多年的好友,李逸初和他的父亲十分相像,俊雅白净,最招女孩喜欢。孩子还小的时候梁长平就和李父开过玩笑,说将来李逸初长到十七八岁肯定是个祸害。那时候李父颇骄傲:招女孩喜欢好啊,将来找个身体好性格好的媳妇,多生几个胖孙子,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逸初他妈身体不好,只生了这么一个孩子。
    李父去世后托人带回来的信,梁长平看过很多遍,几乎倒背如流。李父在信里将李逸初托付给梁家,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求他一生平安,妻儿和美。所以这些年梁长平对李逸初的学业要求并不严苛,只要他尽力就行。梁长平和李父多年相交,怎么会违背他的遗愿,让他的儿子成为难以在社会中立足的异类呢?九泉之下,他有什么面目去见曾经的兄弟?
    梁长平继续道:“你答应我立刻和梁煊断干净,去别的地方上大学,以后,能不见,就不要见了。”
    李逸初捂住眼睛:“梁叔……”
    梁长平不忍地偏转视线,声音苍老疲惫:“别怪我狠心,我……我也不想这样逼你。但是我只能从你下手了,梁煊他是个拧脾气,也是个执着的人,除非你主动离开他,否则他绝不会罢休。如果我去找他谈,势必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逸初,你就当帮帮我行吗?别让你刘姨临到老了,老伴没了,儿子也没了。”
    李逸初用手抹了一把脸,眼眶泛红:“梁叔,我答应过梁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和他一起解决。我不能、不能对不起他。”
    梁长平失望地看着他,半晌苦笑:“所以我和你刘姨都没份量了?”
    李逸初决然道:“您的病我们一定会接着治,刘姨能瞒多久我和梁煊就瞒多久,实在瞒不住了,任打任骂都随她,但是我们绝对不会不管她。”
    梁长平闷声咳嗽了一阵,额边都是虚汗,他手上使劲推开要过来给他擦汗的李逸初,微微侧过身。
    李逸初的手悬在半空,许久都不敢动作。
    梁长平偏过头不看他,嗓子中间吭吭哧哧地咕噜着。李逸初一直在旁边站着,十几分钟后突然感觉不对,走到床的另一边看情况,梁长平嘴角的血丝已经顺着枕头流到床单上,而他左手臂上的吊针已经被拔掉了。李逸初连忙按床头按钮叫医生,然后动手把梁长平的头扶正,惶恐地大喊:“梁叔!梁叔!”
    医生进来后一看情况气愤道:“家属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照看病人?!”
    梁长平再次被推进手术室。
    李逸初跟在推车后面跑到手术室门口,在门边来回走几趟后抱着头蹲到了墙角。
    梁煊和母亲回到医院后被护士告知情况,赶到手术室,看到了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李逸初。梁煊走过去蹲下身,看到李逸初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上方,两只手抱头,手掌紧握成拳。“逸初?”梁煊叫了他一声,见他没反应,就准备用手推他。可在手碰到李逸初的那瞬间,李逸初整个人就像触电似的剧烈颤抖起来,瑟缩着往旁边挪,不愿意看梁煊,也不愿意和他说话。
    梁煊本想问他父亲怎么突然严重了,但看他现在这样受惊过度的样子,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梁煊只能站在旁边等着。
    李逸初从没有离死亡这样近过,多年前父母的离世是来自别人嘴里的一句话,他没有经历过死亡的过程,只是被动地接受了那个结果,所以一直都不知道这个过程如此恐怖。更何况,梁叔的恶化完全是因为他,他从小就知道梁叔说一不二,却没想到他能狠到这个地步。几乎在梁叔被推进手术室的那瞬间,他就已经陷入混沌状态,整个人就像踩在云朵上,荒诞、不真实、摇摇欲坠。
    李逸初一直看着墙上的时钟,看它一分一秒地超过昨天的手术时间,每过去一分钟,李逸初身体就冷几分,超过半小时的时候,他已经冷的哆嗦了。
    梁煊见李逸初状态很差,想过去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可一接触到他,李逸初就猛的往后退。
    李逸初强睁着眼睛看墙上的时间,逼迫自己不眨眼,生怕看错了。
    时间过去了四十分钟,手术室的门依旧紧闭。
    李逸初闭上了眼睛,头埋入膝盖,脑海里无声地念出了生平最虔诚的祈求——只要你活着,我答应你。
    第27章
    梁长平这次的昏迷时间更久,从手术室出来了一天一夜仍然在昏睡。刘凡趴在病床边睡着了,被梁煊抱到了旁边的床上。李逸初一直在病房外面蹲着,从梁长平被推回来,他就保持那个姿势蹲在门口,像是病房里有让他不敢直视的洪水猛兽。
    梁煊几次试着把他拉起来,都被李逸初躲开了。安顿好母亲后,梁煊再次走到李逸初面前,他嘴角紧抿,弯下腰不顾李逸初的抵抗直接把他抱起来放到旁边的长椅上,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喝道:“别动!”
    梁煊坐在长椅尽头,将李逸初的脑袋抱在怀里,等他不再反抗后柔声道:“睡一会儿。”
    李逸初枕着梁煊的大腿,转过身单手抱住他的腰,脸埋进他的腰间,泪水晕湿了梁煊的衣服:“对不起……”
    梁煊轻柔地抚摸他后脑:“不怪你,别自责,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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