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城内的安氏一党,自以为就此捏住了沈拙的命门,殊不知一把利剑悬于头顶,只待今夜暴雨来临的前一刻,那埋在山体内的炸药尽数引爆,整个山体炸成一团,顷刻间,山下东山大营的万余将士在睡梦之中就此丢了性命,半个谷县瞬间被乱石埋葬。
    沈拙的这一手,使得这流亡小朝廷就此瓦解,却也大大震惊了他手下的副将,战场厮杀,生死由命,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只不过再度领略到沈拙的霹雳手段,让得他们对他钦佩的同时,又不禁生出几分敬畏。
    不知不觉,天色微微发亮,沈拙骑在马上,他遥望前面的谷县,一语不发,便打马离去。
    沈拙的驻扎的营地与谷县的城楼距离不远,他骑马近前,守在城楼上的几个护卫立时报给安太后,安太后听闻沈拙来了,冷笑几声,说道:“来得好,哀家正要找他!”
    她又问:“来了多少人?”
    护卫答道:“只有他一人。”
    安太后先是一怔,随后脸色阴沉,她道:“把顾氏带过来。”
    护卫领命去了,安太后在一干人等的陪护下来到城楼,此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就算下了一场暴雨也不曾散去,她俯视城下,看到沈拙身披晨光而来。
    顾三娘第一眼就看到他,她挣开护卫们的手,情不自禁的大喊一声:“阿拙。”
    她所处的地方和沈拙相距甚远,好似是心有灵犀,站在远处的沈拙也是一眼就看到顾三娘,他二人遥遥相望,心里各自涌出无限悲喜,沈拙想起数月前才刚刚与顾三娘分别,如今她的身影看上去消瘦了不少,沈拙心口一疼,直视着顾三娘,迟迟移不开目光。
    顾三娘回望着他,她嘴角一笑,一时忘记自己正身处虎口,眼里只有一个沈拙,再装不下旁人。
    安太后眼见这两人含情脉脉看着对方,她眼眸一沉,看着城楼下的沈拙,说道:“沈拙,别来无恙!”
    沈拙这才看向安太后,他静默片刻,说道:“我来了,你想要甚么,直说罢。”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虚无,安太后听着他的一字一句,心中却并无一丝欣喜,她心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身边这个女人,如果当年她没有另嫁靖文皇帝,他的这些柔情,兴许就全给了她罢。
    安如海也听到了沈拙的话,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还不待安太后发话,就率先冲他喊话:“姓沈的,你叫你的人都退开,给我们准备车马和银子,只要放了我们,你便能和你夫人团聚。”
    说罢,他还将顾三娘推了出来,好似沈拙不许诺他的条件,就要将顾三娘推下城楼,顾三娘几乎是半个身子悬在城墙外面,她望着几丈高的地面,眼前一阵眩晕,唯有死命咬住嘴唇,才不至于失声大叫。
    看着命悬一线的顾三娘,沈拙心口一紧,他的眼底瞬间变得幽暗深邃,压低声音说道:“只要你不伤害她,你要甚么我都能给你。”
    安如海越发欣喜若狂,他松开了顾三娘,顾三娘这才免于悬在城墙外面,安如海看着安太后,喜道:“妹妹,你听见了吗,我们可以逃走,我们这一家还能活命。”
    安太后眼见兄长目光短浅,只觉得心中万分悲哀,就算沈拙会放过他们,远在京城的太子又会放过他们吗?
    “沈拙,你果真会满足哀家提出的一切要求吗?”安太后朝着沈拙大声问道。
    沈拙回道:“这是自然。”
    他答的掷地有声,安太后见此,她指着顾三娘,说道:“那哀家要你立刻休掉她!”
    “好!”沈拙毫不犹豫的回道。
    顾三娘一楞,她知道沈拙一心救她,这才向安氏妥协,只是此时此刻,心底的恼怒无论如何也不能克制,她气急败坏的冲着沈拙说道:“你这个没出息的,谁准你答应她的,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许你向安氏低头!”
    身后的两个护卫连忙扣住她,将她拖到一旁,沈拙耳边听着顾三娘的责问,脸上神情皆无,他的视线没有再去追逐顾三娘,而是盯着安太后,安太后也看着他,晨光之中,他孑然独立,像是一棵超凡脱俗的苍松,这样的人,顾三娘又怎么配得上拥有呢?
    “你在骗我,你想哄我放了顾三娘。”安太后凄然一笑,她对沈拙说道:“沈拙,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抛下你和御儿,我对不起你父子二人,就算被你们怨恨,我也毫无怨言。”
    沈拙默不作声,站在高楼之上的安氏,身形影影绰绰,让他看不清面目,纵然他曾经在红烛下亲手掀起她的盖头,两人最终仍旧分道扬镳,他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老天爷让他遇到顾三娘,如今回首再望,他对安氏并无怨恨,但是,她若想对顾三娘不利,那却是万万不能!
    天光大亮,安如海逐渐变得心浮气躁,沈拙的数万兵马就在前方,待在这个破败的小城越久,他越是深感不安,他扭头对安太后说道:“妹妹,你休再与他啰嗦,我等速速保命要紧。”
    安太后抬眼望着远方,那里旌旗飘飘,正是沈拙驻兵的地方,她又看着沈拙,说道:“沈拙,哀家要你亲自护送安家的子侄离去,直待他们平安无事,哀家再放顾氏。”
    安如海听见安太后只叫安家小辈先走,顿时惊诧不已,他道:“妹妹,那我和你呢?”
    安太后苦笑一声,她看着安如海,说道:“哥哥,你还看不明白么,太子是不会饶恕哀家和你的,与其这样,不如保住子侄们,安家的血脉方可延续。”
    安如海听闻安太后一早就没想过让他活命,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一把将顾三娘抓到跟前,说道:“你休说这些丧气话,我也要活命,只有顾三娘在手,不怕沈拙不听我们的。”
    顾三娘看到他们兄妹俩人起了争执,冷声说道:“我劝你们别做梦了,出城投降才是正经。”
    “闭嘴,再多嘴我就杀了你!”安如海抽出宝剑抵在顾三娘的颈子上,雪亮的剑刃很锋利,顾三娘的颈上立时现出鲜红的血痕,安太后看着疯狂的兄长,她又是一声苦笑,只向身边几个护卫抬眼示意,那安如海手里的宝剑轻而易举就被打掉,就连顾三娘也被重新夺走。
    安太后不再理会安如海,她将顾三娘推到前面,拿剑指着顾三娘,对下面的沈拙高声说道:“如何抉择,就看你了。”
    “我说过,只要她能安然无恙,我甚么都能满足你。”沈拙沉声回道。
    顾三娘摇摇欲坠,只要安太后轻轻一推,她就会一头栽下,然而再次看到沈拙,她忽然变得沉静无比,她喊道:“阿拙,我已经中毒了,你别再管我了,替我照顾好孩子们。”
    她的话刚喊完,身后一阵骚动,随后只听有人惊呼‘太后’,原来,就在顾三娘喊话时,安如海趁人不备,捡起地上的宝剑刺向安太后。
    “把顾三娘给我,我要活命!”安如海双眼怒瞪安太后。
    安太后艰难的回身,她不敢置信的望着安如海,似乎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亲哥哥会刺她一剑。
    所有人都呆住了,顾三娘也是如此,那安如海还在叫嚷着要用顾三娘换命,安太后嘴里呕出一口鲜血,她闭上眼睛,想也不想,用力将顾三娘往楼下推去。
    沈拙双眼发直,就这么看着顾三娘缓缓坠下。
    ☆、第143章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谷县一役,沈拙名震天下,昔日京城的王公贵族尽数丧命于谷县大火,安氏被兄长安如海亲手所杀,这安如海原本指望着斩杀安氏戴罪立功,借此能保住他安家一门,谁知沈拙不为所动,安家大小三十余口人,就边三岁稚子也未能逃过一死。
    说来,这本是他们罪有应得,只可惜了那将近两万余人的御林军,因着沈拙炸生,这些将士被生生活埋,此次虽说一举灭亡了安家把控的流亡朝廷,不过,这一战实在太过惨烈,谷县被毁,许多无辜之人牵连至死,朝中不少群臣私下议论沈拙手段毒辣,远超其父蒋中明,如此之人,恐难成为为君分忧的贤臣。
    且不论外界风风雨雨,那日,沈拙眼睁睁看着顾三娘从城楼跌下,当下三魂去了七魄,连话都不会说了,只管怔怔的望着摔在地上的顾三娘,既不敢上前,又不敢走开。
    从城楼摔下来的顾三娘,身上筋骨多余断裂,况且她早先已身中剧毒,仅剩一口气吊着,军医们束手无策,远在京城的新皇与蒋家得知此事,派遣御医赶来救治,奈何解毒的名药用了不少,顾三娘却始终没有醒来。
    顾三娘奄奄一息,说不得甚么时候就去了,其中最受煎熬的要数沈拙,他守在顾三娘身边寸步不离,就怕一个眨眼,他与顾三娘就此天人永隔,再也不得相见。
    沈拙这般自我折磨,不出几日,就瘦得形销骨立,好似老了十几岁,御哥儿看在眼里,心中万分难受,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顾三娘弥留之际,蒋镇言和吉昌公主带着小叶子赶到秦县,小叶子刚进总兵府,就见里外透着一股喜气,府里服侍的婆子丫鬟都在传言,说是她娘醒了。
    小叶子听后,又是哭又是笑,她在婆子们的指引下,急急忙忙就去看她娘,落在后面的吉昌公主见到众人欢喜,胸口却是莫名跳个不停,她压下心里的不安,抬头看着蒋镇言,蒋镇言沉声说道:“进去看看。”
    两人随际也一同去到顾三娘养病的院子。
    那小叶子进到院里,正好看到几个御医提着药箱摇头往外走,她正要询问,又看到御哥儿站在门口默默垂泪,小叶子开口喊了一声:“御哥儿。”
    御哥儿望见许久不见的小叶子,他先是一楞,接着几步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流泪说道:“娘从城楼上摔下来,还中了毒。”
    这些小叶子早就知道,并且她还知道害她娘的人就是御哥儿的亲眼,原本她也连带着怨恨御哥儿,不过,她和御哥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这会子看到御哥儿跟她一样焦急,小叶子也就气不起来了。
    “听说娘醒了,我们一起去看她。”小叶子拉着御哥儿就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她望里看了一眼,脚步立时停下来了。
    昏睡多日的顾三娘醒了,沈拙坐在她的身旁,他紧紧握着顾三娘的手,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顾三娘也回望着他,他二人一句话也没说,却又像读得懂彼此的心事似的。
    小叶子和御哥儿舍不得打搅他们,两人站在门口不动,靠在软枕上的顾三娘已经看到小叶子,她冲着两个孩子招了招手,小叶子和御哥儿便一起走上前,两人齐声喊道:“娘。”
    小叶子刚喊完,又忍不住眼眶含泪,她蹲在顾三娘面前,问道:“娘,你好些了么?”
    顾三娘脸色苍白,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她体内毒性未解,起初服用解毒丸,还能吊着一口气,这几日,越发连解毒丸也不中用了,今日她忽然醒来,御医们来看过之后,嘴上不说,内心却深知,顾三娘这是回光返照罢了。
    顾三娘眼光在御哥儿和小叶子身上停留片刻,又左右张望,问道:“虎哥儿呢?”
    御哥儿连忙让屋外的婆子们去抱虎哥儿过来,没过多久,柳五婆抱着虎哥儿进屋,顾三娘抱不动虎哥儿,她握着小哥儿的手,不住的点头。
    虎哥儿大病初愈,反应有些迟缓,过了半晌,方才认出顾三娘,他张着小手臂要抱,顾三娘心头一酸,捏了捏他的小手,虚弱的说道:“抱走罢,别把我身上的病过给哥儿了。”
    柳五婆悄悄的擦了一把眼泪,她岁数大,经历的事也多,顾三娘这会子醒了,想来是撑不住了,她服侍了顾三娘一场,顾三娘待人宽厚,她主仆二人也算是出生入死,如今看着她这副样子,柳五婆恨不能代她受过。
    顾三娘又看了一眼几个孩子,她没有交待多余的话,只道:“我很好,你们先出去,我跟你们爹爹说几句话。”
    小叶子隐约感觉不对劲,她不肯走,想要哭,又怕丧气,只得拼命忍住。
    最后,还是柳五婆劝走了小叶子和御哥儿,一时,屋里只剩下顾三娘和沈拙两人。
    沈拙紧握她的手,另一手理了理她的鬓发,他说:“三娘。”
    刚喊了她的名字,沈拙剩下的话全哽咽在喉间,顾三娘望着他的眼睛,她轻轻喘了几气,出声说道:“阿拙,我恐怕要走了。”
    她的话简直让沈拙心如刀割,沈拙双手紧握成拳,他沙哑的声音说道:“不许你这么说。”
    顾三娘摇了摇头,说道:“阿拙,我走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沈拙正要说话,顾三娘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开口,她自顾自的又说道:“第一,你不能忘了我,每年我的生辰和忌日都要记得想念我。”
    “第二,我怕你太孤单,所以我死后,你要续娶一个女人来陪着你,但是你的眼光一定要看准,她不光要对你好,还要对孩子们好。”
    “第三,御哥儿和小叶子很聪明,我不担心这两个孩子,可怜我的虎哥儿,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又一向体弱多病,你要多偏疼他几分。”
    说完这话些,顾三娘已累得气喘吁吁,沈拙悲痛不已,他泪如雨下,抓紧顾三娘的手说道:“不答应,我一个都不答应,不准你离开我。”
    人前的沈拙向来都是淡定从容,此时面对气若游丝的顾三娘,他整个人变得无比慌乱,再不见平日的镇定。
    顾三娘抬起手想给沈拙擦泪,只是她两臂重似千斤,竟是没有一丝力气,于是顾三娘只得深情的望着他,含泪说道:“阿拙,我真舍不得你。”
    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光了她全部的精力,顾三娘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注视着沈拙,缓缓的闭上双眼。
    沈拙两眼发直的看着顾三娘,像是痴住似的,屋外守着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一齐跑了进来,柳五婆跌跌撞撞的跑到顾三娘的床榻前,她一摸她的身子,痛哭道:“大奶奶,你怎么就去了?”
    小叶子不管不顾,她扑过去趴在顾三娘的身上,哭喊道:“娘,你快醒醒!”
    御哥儿也跪在她的床榻前,两个孩子放声大哭,随后进来的吉昌公主看到眼前的情形,不禁落下泪来,顿时,屋里屋外一片哭声。
    就在这时,沈拙站起身,他脸色阴沉,朝着蒋镇说道:“你速速去给我备一辆马车。”
    蒋镇见他要在这时外出,问道:“你要去哪里?”
    沈拙目光深沉,他坚定的说道:“三娘还没死,我带她去找师父。”
    柳五婆到底是个老人,她摸到顾三娘胸口就剩一口热气了,心知自家大爷怕是受不住刺激,一时魔怔了,便哭着说道:“大爷,万万不能,大奶奶走了,你就让她安心体面的走罢。”
    小叶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至今不敢相信她娘已经死了,听到沈拙要带走顾三娘,也吓得哭道:“爹,你别带走娘。”
    沈拙全然不理她们的话,他站在小叶子面前,冷静的说道:“你和御哥儿好好照顾弟弟,我一定会医治好你娘的。”
    此前,吉昌公主已招来御医询问,那些人都道顾三娘中毒太深,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然而沈拙谁的话也听不进,执意要在这个时候带顾三娘走,蒋镇见此,便打发下人去准备马车。
    沈拙像是疯了,可他跟家人交待事情时又条理清晰,众人都有些糊涂,也不知他究竟是好是坏,不到片刻的工夫,外头的马车已经备下,里头还特意安置成软卧,沈拙二话不说,只将顾三娘略微收拾一下,就把她抱进马车里安放好。
    柳五婆看着自家两个主子,一个死了,一个痴了,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泪:“大爷,你这是要将大奶奶带去哪儿呀?”
    小叶子和御哥儿看到这样的沈拙,实在是有些怕了,两个孩子哭得好不可怜,嘴里求着沈拙,可是沈拙一意孤行,竟是谁也劝不住。
    所有家人,只有蒋镇言最为沉着,他这回护送吉昌公主和小叶子来到秦县,一则是要接管军中的将士,二则他带来皇上的旨意,要传沈拙入京。不过,眼下顾氏新丧,沈拙理智尽失,就算皇上给他再多封赏,只怕他也是无动于衷,是蒋镇言甚么都没提。
    “你几时回来?”蒋镇言问道。
    “等她好了,我自然就回来了。”沈拙说完这句话,又看了一眼抽泣的孩子们,他对蒋镇说道:“这几个孩子,就托你们替我照料了。”
    御哥儿眼巴巴的喊道:“爹,你不要走——”
    他心内直觉,娘没了,爹又要走,说不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沈拙一语不发,他跳上马车,赶着车就往前走了,小叶子和御哥儿追着马车,那马车竟是头也不回,一路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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