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深邃,江面不时有微风拂过,粼粼波光被推开,映入各自的眼底。
    陈楼看了一眼,有些惋惜地说:“只能下次了。”
    “怎么了?”
    “我跟着后天的车子回去,”陈楼解释道:“回程的机票已经提前订好了,所以这次不能待太久。”
    “哦,”关豫低下头,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那到时候我就不送你了。我下周才回跟车回去,你走的那天我应该在下面的村里。”
    陈楼点点头。
    俩人再次沉默,各自转开头看着眼前的江流和对面陡峭凶险的崖壁。
    —
    酋山县的这个镇子规模不大,卫生院也只是一个很小的二层小楼。陈楼中午便跟着一位县上的人到了卫生院,最后被安排在了医务室帮忙。
    的确如关豫所说,这里的医疗条件并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善的。卫生院里的医师最多有个行医证,除了收费窗口和开药的窗口是两个女孩外,其他人的几个男医生平均年龄都要四十五六了。
    这几个医师几乎包揽了注射输液开方子和包扎伤口的所有活计,来了看病的谁有空谁就看,陈楼问了一下,这才知道他们几乎一天要接诊十来个小时,这个还不算上在家里的时候被喊出去出诊的情况。陈楼在医务室里忙了一下午,处理了几个擦伤出血的,又给一个感冒的大妈输了液。期间还被去而复返的病人带着家属朋友围观了两次,说是他处理伤口又快又干净,包扎的也格外漂亮。陈楼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只能看着几个人炯炯有神的盯着自己的手。
    他这次过来停留的时间不长,见这边的人淳朴善良又缺医少药,也不忍心早走,一直等着卫生院晚上关门了才回去。
    秋叶凉风阵阵,路上却是一片漆黑,陈楼的鞋子不是很防滑,走在被雨水冲刷过的石板路上胆战心惊。他用手机照着走了一段,好歹看到了自己入住的客栈标志。客栈门前的灯光也是是昏暗到可以忽略,好在二楼临街的一间客房依旧还亮着灯,窗户也开着,清凌凌地照亮了半条街道。陈楼心里一松,走到楼底下看了一眼,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对门的那间。
    回到客栈里面一看,果然大家都睡了,唯独关豫开着窗敞着门,往街道和走廊里漏了不少光出来。屋里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穿着脏兮兮的小毛衣,正坐在床上揪袖子上秃噜的毛线。
    关豫背对着走廊坐着,正低声念:“在神的面前,人类联军的进攻瞬间瓦解,一败涂地……”
    小男孩停下头,歪头问他:“被打败了啊?”关豫侧着脸笑了一下,小男孩又指了指门口:“他是来找你的吗?”
    关豫回头,露出了摊在前面的一本插画书。
    “我就是来说声谢谢,”陈楼轻咳了一声,指了指对面大开的窗户道:“刚刚差点找不到路了。”
    “嗯,这里的人睡的早。”关豫说:“明天还是早点回来好,客栈的老板忘了等门就麻烦了。”
    他说完见小男孩还瞧着陈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把窗户关上。”
    陈楼这才注意到关豫坐着的是个小板凳,板凳旁边堆了两摞牛皮纸包着的书本,都有半人高,床上放着的则是两本硬皮书,深蓝色背景。
    陈楼恍然大悟,原来那辆大巴车上拉的都是些物资。
    果然,关豫抬眼看了看那两摞书本,介绍道:“这些都是给村里的小孩带的课本和练习册,其他的都在车上,我们打算分批送下去。这小孩是后洼村派来接我们的,那边最苦,四五岁的孩子当十四五岁的使。”
    陈楼微微惊讶,没想到这小孩是来接人的。
    “在给他讲故事吗?”他笑道:“原来你还会给他们带故事书。”
    “啊,这倒没有,”关豫顿了一下,把书抬起来给他看了一眼:“《小王子》和《阿狸》,这是我随身带着自己看的。”
    以前关豫从没看过这种连图带字的图画书,以前关豫也并不喜欢孩子。陈楼愣了一下,回神后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道了句晚安。
    镇子上夜晚寂静非常,微风钻过木板房的轻呜声隐隐约约地落在耳边,间或夹杂着关豫低沉模糊的声音。陈楼睡不踏实,一开始还能隐约听到成段的句子,后面便模模糊糊只一两个词语了,听着像是“永远”,似乎还有“永别”。再后来念故事的声音被几声咳嗽代替,也分不出是谁的。
    他恍恍惚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不知不觉又梦到自己踏上了回程的列车,车站里的行人熙熙攘攘,面容模糊,他自己站在车站门口茫然四顾,却始终不知道在等什么。最后他被拥挤的人流挤上车子。列车缓缓朝前开动,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往外看,看着外面骤然狂风大作,又有黑龙翻滚而出,心里突然就泛起一阵密不透风的悲伤来。
    那股沉痛的情绪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腔,陈楼突然难过的想哭,整个人像是喘不上气来一样难受。不知多久后情绪才稍稍缓解,又突然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似乎还有行李箱拉链划动的声音。
    他心里一松,将醒未醒间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低声道:“别叫他了,让他睡吧。”
    四周重新恢复了安静,陈楼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边已经大亮,左右的两个床铺干干净净,所有行李衣物都没了,只有他自己的还在原地。
    不多会儿又有卫生院的药房小姑娘来喊他,让客栈老板帮忙问他今天还去不去帮忙。陈楼顿时醒透,匆匆洗漱了一下就出门了。
    这一天却不太忙,老医生看陈楼虽然年轻,下手却相当老道,索性就让他专门待在医务室给人注射了。只是陈楼带着口罩自己没觉得什么,来打针的人却动不动就红了脸,又有害羞的小伙子肌肉一直紧张,陈楼给他拍屁股也放松不下来,最后打完针后一瘸一拐的出去了。
    陈楼看那人走路的样子不禁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早上醒来后的阴郁情绪倒是一下子少了不少。今天人少,天气也不错,他等了会儿见没人再来,索性晃悠着在院子里活动筋骨。
    有人急匆匆跑进来的时候陈楼正在晃胳膊,一回头就被吓了一跳——那人满手是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边跑边喊着就从他身边冲到医务室去了。
    陈楼正觉的奇怪,就听里面有人喊他。
    值班的老医生看他一眼,有些为难地问道:“陈医生,我今天家里有点事走不开,你能替我下去一趟吗?”
    陈楼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老医生指了指刚刚的人说:“土湾村有人干活给砍到腿了,村里条件有限,他也过不来,你能不能带着东西过去给老乡看看?”
    陈楼犹豫了一下,他明天一早就要跟车回去,别的没什么关系,只是怕耽误行程。于是问:“今天去的话晚上能回的来吗?”
    “能的能的,”老医生忙说:“土湾村离着不远的,再晚安子都会把你送回来的,不耽误你的事儿。”
    一旁被叫做安子的年轻人连忙点头:“是是是,我有车,我送你回来!”
    安子的车就停在卫生院门口,陈楼提着医药箱出门的时候才认出来那是一辆嘉陵摩托车。好在土湾村是真的不远,陈楼坐在后座颠了二十分钟就到地方了。
    伤者是安子的父亲,好在虽然看着恐怖,但是伤口并不严重。陈楼给他处理好伤口,又把之后换药的注意事项一一交待清楚之后才提着药箱准备往回走。
    第一个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等他愣了一下之后,再抬头就见天色骤然转暗,之后随着一声轰隆隆的闷雷响起,大雨眨眼间瓢泼而下,再抬头看,整个天都黑了!
    青市的雨季已过,陈楼来之前还特意查过天气,确认是晴天之后这才只带了衣服。哪想到突然遭遇这倾盆大雨。黑滚滚的乌云如大军压境,不多会儿已经遮天蔽日,黑色浓稠到像是要滴下来一般。
    安子也有些被吓到,先是不安的看了看外面,过了会儿又从屋里找出两件雨衣递给陈楼道:“陈医生,你穿这个,我一会儿骑快点把你送过去。”他见陈楼眉心紧锁,又内疚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的,但你放心,说了不耽误你事就一定不会耽误的。”
    陈楼却摇了摇头,问他:“这雨停不了吗?”
    “这架势是。”
    陈楼又往外看了一眼,却忽然问:“后洼村在哪儿?你知道吗?”
    —
    后洼村是酋山县最穷的村子之一,地处偏僻,三面都是大山环绕。关豫跟车过来的时候车子都进不了村,只能停在村头。好在学校离着村口不远,学校里的两个老师把书本一起扛了回去,关豫把东西都卸下来,又见车子挡住了村口的小道,便让同事和司机先回去了。
    大雨突至的时候后洼村的小学正在组织“热烈欢迎”仪式,二十几个孩子一人手里举着一枝塑料花,戴着红领巾眼巴巴地瞅着这个高大帅气的大哥哥,大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所谓的学校不过是几间破败的民舍,外面的围墙也就半个人高,缺砖少瓦的在那杵着。
    关豫起初微微一怔,突然就有些心酸。他蹲下去,抱起边上最小的一个小女孩,刚对眼前的小队伍说声了声谢谢,就听耳后有闷雷滚过,随后大雨铺天盖地的就砸了下来。大家忙躲回了教室里,刚放好书的两个老教师脸色大变,忙把刚搬进来放在一块木板上的书本在往教桌上挪。
    不多久雨水果然涌了进来。大家在教室的高处紧紧缩到一块,关豫和另两个老师把孩子们护在中间,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况,却只见目光所及之处都已经变成一片汪洋泽国。天色又十分昏暗,才三四点钟的功夫,外面就已经黑成一片了。
    教室里的电早就断了,大家只能手拉手的缩在一块。孩子们起先还算镇静,但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雨势不停,终究有年纪小的吓的哭了起来,喊着要回家。其他的孩子一听顿时炸锅,有吵嚷的,也又跟着哭的,还有两个使劲推了一下关豫护住他们的胳膊,想要钻出去。
    “还有更高点的地方吗?”关豫直觉也有些不安,皱着眉问一边的女老师道:“这雨如果一直不停的话孩子们怎么办,现在他们的脚都在水里泡着。”
    女老师看他一眼,叹息道:“这已经是学校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也是整个村里地势最高的地方。”
    关豫心头突的一跳,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看,这才发现女老师紧咬着嘴唇,脸上已经满是泪了。
    孩子们越发慌乱,三个大人只能轮流安抚,恩威并施,这才又熬了一段时间。不知道多久之后,又有小孩轻轻的啜泣了一声,关豫低头认出是他刚进来时抱起的那个小女孩子,顿了顿,轻声问:“叔叔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啊?”
    大家被转移注意力,纷纷说好。关豫往外面看了一眼,蹲下去依旧护着他们说:“那你们要乖乖的,别乱动。”
    “…每天的七点过五分,有一辆巴士会从地球的某个角落出发,径直地穿越城市上空,载着人们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远方,奔向没有终点的旅程……”
    “……有人在誓言站上车,有人在分手站下车……有人在奋斗站上车……他们在每一个月台每一个车站,上演人生片段的分和离散……阿狸要去的是永远站……”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微微的诱哄的味道,孩子们正被故事内容吸引,就当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后是几声隐约的尖叫。
    关豫一愣,从已经被风折断的窗棂里往外开,脸色顿时就变了。
    泥石流!
    正对学校的北边山上山水瀑布般咆哮着直泻而下,原本郁郁葱葱地大树顷刻间被大水冲倒,裹着巨石一起肆意地四处冲撞,气势汹汹的席卷而来。关豫脸色大变,再来不及看身后不时被掀起的巨大水柱,一把抱起两个孩子,大喊了一声:“快跑!往东坡和西坡跑!”
    慌了神的人哪还知道东南西北,好在另一个老师还算镇静,忙伸手指挥:“东坡!东坡更高!去那边!”
    一行人什么都顾不上了,孩子的哭声喊声,越来越清晰的山洪奔腾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哭喊声,石块撞击声……三个大人抱着小的拉着大的,好在有几个岁数大点的孩子这时候反而担起了事,一起拉着小点的拼命的往东边的高地上跑。他们撤到陡坡的第一处落脚地时,站在坡上回头一看,刚刚容纳他们二十几个人的教室已经不见了。
    泥沙石块滚滚而来,水头扬起一米多高,如恶龙一般扫荡着,山脚下的房屋顷刻间便没了踪影,水上冲着脸盆,柜子,不知道谁家的淹死的鸡鸭,还有衣服和截断的胳膊……
    死人了。
    这场灭顶之灾来势汹汹毫无征兆,关豫眼睁睁地看着远处有人伸着手一直挣扎却被奔涌的泥石流拍到更远处,又看着天色忽明忽暗,再不犹豫,回头跟另两位老师说:“这里待不了多久的!我们必须过去!”
    这处小坡太小,大家都站立不稳,而且随着泥石流的冲刷,低洼处的地势正在被填起,如果雨一直下,这里很快也会变的不安全。
    大家脸上都写满了恐慌,却奇异的都不再出声,只连滚带爬的往前面的高坡上走。两个斜坡之间有条急流的河沟,关豫走在最后收尾,眼见着要过去的时候,冷不防前面的孩子脚底一滑就要栽倒,他眼疾手快的一拉一拽,随后只觉脚底一疼,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扑的一下被冲到了河沟里。
    只是一瞬间,他的眼前便成了漫天的黄水黑泥,耳边隐约传来惊叫声和哭喊声,关豫一个愣神,知道自己被卷走了,他立刻放弃了下意识的挣扎,把衣服掀起,裹住了自己的头部。斜刺里伸出一只手臂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挂满泥沙,什么都看不清了。然而那声熟悉的喊声却让他瞬间找准了方向。
    陈楼怒喊了一声:“抓住我!”
    两只手正好卡住,陈楼一把抓住了关豫伸出的手腕,却始终用不上力——关豫手上满是泥沙,湿滑到不行。
    俩人四目相对,关豫这才看到陈楼的另一只手抓住的竟是根颤颤巍巍的树杈。
    眼眶猛的涨到酸痛,关豫努力睁开挂满泥沙的眼睛,怒喊:“放手!”
    陈楼显然体力也不够了,拉着他的胳膊一直在发抖。只是左手却又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说,让我放哪个!”陈楼的眼睛通红,盯着他咬牙道:“要么你上来!要么我下去!”
    奔涌的泥石流越来越急,关豫被冲出这一段,衣服上已经挂满了沙子,他的脚底的划伤已经痛到麻木,左腿也被石块撞到发麻。陈楼死死地盯着他,关豫猛的闭上眼,咬牙在脚底冲过去的一块硬物上狠狠地一踹,朝着陈楼的方向扑了过去。
    眼前一阵天昏地暗,迷糊中有双手卡在了自己的腋下,关豫感到自己像是片随风飘荡的扁舟,晃晃悠悠地不知道被吹到了哪里,又感到腰间紧了紧,随后有呼吸落在了额头上。
    他迷迷糊糊地,再次醒来的时候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昏迷前的事情猛的跳进脑海里,关豫忽的一下坐起来,果然在看到了在一边坐着的陈楼。
    “醒了?”陈楼浑身上下也已经湿透了,这会儿正在拧毛衣上的水。
    关豫点点头,摸了摸头,这才发现脑门上磕了一道口子。
    “你刚刚撞到石块上了,”陈楼侧过头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这里不安全,我们一会儿还要往上走走才行。”
    “你怎么来了?”关豫强装冷静道:“你今天不是应该在镇上吗?”
    “前面有个村子有人受伤了,我替老医生出诊,所以下来了一趟。”陈楼在他身边半蹲下,扶着他的头看了看伤口。关豫这才注意到一旁竟然有个小药箱,而自己的脚也被用纱布包了起来。
    还真是……凑巧而已。
    他低下头不再出声,陈楼把东西收拾好,过来要扶他,被关豫挡了一下。
    俩人都有些愣住,关豫稍稍侧开脸,口气冷淡道:“我不想和你一块,你先走你的,我一会儿找别的地方呆着。”他见陈楼怔住,深吸一口气,又道:“别忘了你还有男朋友,而我和姜游也是同事,今天你救我的一命我会记得,以后你需要我随时可以还给你,但是我们关系尴尬,晚上还要离远点的好,不然瓜田李下,将来我难做人。”
    “……你难做人?”陈楼怔住半晌,最后忍不住气道:“关豫你他妈有病吧?!”
    “对啊!我有病!”关豫隐约听到自己的牙齿打颤,却依旧冷声一字一句道:“更何况,我这趟回去就要结婚了。你也说过希望我们能各不相干。”
    他把陈楼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记得十分清楚,每次想起都带着一点自虐的快感,非遍体鳞伤不得解脱。只是没想到会有一天说给陈楼听,用来阻断俩人的后路。
    陈楼果然沉默,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天际又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大地似乎都跟着一通颤动。关豫死死咬住嘴唇,转开脸去,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身后有脚步走远的声音。
    他一直不敢回头看,一直等到四周俱静,又有雨水细细密密的浇在身上时,才缓缓转回头。
    身后果然没有陈楼的影子了。关豫怔忡半晌,终于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脸……陈楼说要和他转移的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左腿是没有知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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