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感情这事最说不准,许下什么山盟海誓都是虚妄的,别求着什么天长地久,还是珍惜当下的最为实在。一步步走下去,走不动的时候身边的人扶一把,看不见身边人了就停下等几步,然后拉起手继续走。
    这条路险阻且长,但总知道有人在跟着自己一起走。这就够了。
    ……
    苏可带着庆儿在官道的茶肆吃了点东西,因为茶肆没有马匹车辆,两人只好这么一路走回城里。
    进城的时候,眼瞅着城门处一个裹着斗篷端着手炉的男子,眼熟得很。苏可哽了下喉咙,拉着庆儿急匆匆往前走。经过那人身边时,耳听着那人同旁边一个耳鬓斑白的老者说:“可把您接来了,要说谁还能救他,除了死人活过来,否则就只有您了。”
    苏可的脚步一缓,只觉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不曾想正和那男子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唉,你,你……那位姑娘你站一站……”
    苏可煞白着一张脸,只顾一味朝前走,脚下生风,都快要跑起来了。可那男子尚有些功夫,几步就窜上前来,拉住苏可胳膊的时候,一旁的庆儿也搭住了这男子的肩膀,三个人一时僵着在一起。
    “姑娘,恕在下唐突了。只是姑娘实在是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极为相似。”
    苏可侧着头不敢看他,小声说:“大人认错了吧,民女和小弟都是京郊人士,这还是头回进城。”
    男子哈哈笑起来,抓着苏可胳膊的手松了劲儿,饶有兴致地凑上前看苏可的脸,“苏姑娘,我这一身普通装扮,你是怎么认出我是‘大人’的?为了找你,令航可没少下功夫,怎么你又跑城外去了?”
    苏可咬着嘴唇,恨自己慌不择言。眼下几乎是逃不脱了,狠了狠心,转头迎上男子的目光。
    “薛大人别来无恙啊。”
    男子正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薛钰。
    见苏可这是承认了,薛钰笑笑,“上回是在家里不见的,过后又在家里找着了。这回是在宫里不见的,我还同令航说,人没准还在宫里。他还真就一门心思扎在宫里找。可曾想你竟然在外面,倒是我给他出了馊主意……唉,不对啊,你不是死了么?”
    也不等着苏可回答,薛钰又变了脸,“令航知不知道你还活着?他最近可不好。”
    苏可的话吞回肚里,想起敬王对他们这些人暗中的利用,许多事她不敢再贸然有所表示。虽然邵令航已经去和敬王摊了牌,她的身边也没再瞧见敬王暗中跟踪的人,可不代表明着没有,暗地里也没有。敬王能容许苏可自己蹦跶,却绝不会允许苏可和这棋局中的棋子有接触。
    “这是我和侯爷的私事,逼不得已,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望薛大人能够守口如瓶。”苏可弯下腿福了福,声音恳切,“侯爷身边有薛大人这样的至交,帮着渡过心结是迟早的。”说着,视线朝他身后十步开外的那个老者扫了一眼。
    薛钰察觉到,愣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别瞧令航整日闭门不出,喝酒作践自己,但他底子好,况且人从战场上回来,多少是都能扛,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倒是瑾承那里……那老者曾是瑾承的师父,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托人找了他来。”
    宫里一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天,苏可在寻了邵令航之后,一直忙着侯府的事。有些事她真是忽略了。
    “梁大人他,怎么了?”
    “病了好些日子了。”薛钰说着又面露难色,“医者不自医,他救别人手到擒来,到了自己身上都无能为力了。再者说,他的病根不是还在你这么。”
    别人况且不知,之前苏可倒在积旧库房那次,梁瑾承怎么在内城里四处寻找,急得没头苍蝇似的。别人不知道,他是看在眼里的。那时候他就劝过梁瑾承,什么女人不好找,非要看上兄弟的女人。那时他还嚷嚷来着,说人是他先看上的,不过一个纰漏,断了些时日没见,人就被抢跑了。
    他们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自然不好插手。后来瞧着邵令航大年夜的托了他要去城楼上放烟花,他才第一次瞧见了苏可其人。那个时候,他从苏可的一行一动和三言两语上,就看得出这女子和邵令航之间的关系。梁瑾承就算再使劲儿,估计也是白搭。
    可是转眼苏可就“死”了,当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邵令航,而是梁瑾承。
    不过才三五日,梁瑾承的身体已经入不敷出。他早些年不保养,身子掏空了许多。这几年有所收敛,又因为家里有个从医者活不长的由头,倒是开始注意了,可到底还是经不起风浪。
    “苏姑娘既然没死,要是不妨碍的,还是去见一见瑾承吧。心病总得心药医,你去瞧瞧他,好过仙丹妙药。你总不能见死不救,他身边也没个人,那么大的宅子,除了惦记他产业的宗族里的人,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你若是觉得不方便,我来帮你想办法,其实令航那里也不知道瑾承怎样。瑾承病了,我去瞧他,他见我第一句就是让我不要告诉令航。我问他为什么,他猜他怎么说?他说万一他要是不行了,到了底下去跟你作伴,这回令航就拦不了他了。我也是瞧见他说这些胡话,才赶忙的想办法,将他师父请回来。”
    薛钰看向一旁的庆儿,十六七的小伙子,人长得挺精神。
    “这是你的亲弟弟?有事你托他来我府邸找我,就这一半天吧,瑾承那里不能再拖了。”
    苏可心里有些慌,薛钰是个外人,说到底,她跟谁不跟谁,他实在是管不着。可是他如今口口声声央求她,似乎不像假话。他能如此,想必是梁瑾承真的不好。
    “容我回去想想。”苏可只能这样说。
    薛钰有些气馁,有些话又不好多说,支支吾吾最后也没说,只是给了个腰牌,说是拿着直接去府邸找他,不会有人拦。
    苏可接了过来攥在手里,辞别两句,拉着庆儿走了。
    为了避免薛钰派人跟着,两个人七绕八拐才回了陶居客栈。庆儿给苏可叫了饭菜,天色不早,苏可看着庆儿,咬了咬嘴唇问道:“今天的事,你也要回去跟侯爷一五一十交代的是吧?”
    庆儿脸上倒显得很平静,低头应着,“侯爷担心姑娘。”
    “你回去告诉侯爷,梁太医似乎病得不轻,让他务必过去探望。我身份不便,但事关性命,倘若有我能做的,不要瞒着我。”
    庆儿应着,看苏可这边没有别的事,紧着回去了。
    苏可心里乱成一团麻,对于梁瑾承,她多少有些亏欠。不管是不是因为她的死让他病下,于情于理,他若真的病重,她不该放任不管。薛钰说的有些话让她也非常难受。梁氏府邸里人丁稀少却虎狼环伺,有多少人盼着他活着,就有多少人盼着他死。
    苏可不知道怎么了,越想越觉得坐不住。掏出薛钰给她的腰牌,她衡量左右,既是想去,又有些顾忌。
    二更的梆子刚敲过,楼下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苏可本就没睡,从杌子上站起来,直觉的去开门,门外正站着邵令航。
    他的眼眶有些红,脸色很不好,身上的大毛斗篷解下来往苏可身上一裹,声音沙哑,“瑾承不行了,你去送他一程……”
    ☆、86.086 今夕落花成尘
    庆儿已经在楼下找客栈租了马车,邵令航是骑马来的,只身在前面带路。苏可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虽然裹着邵令航的斗篷,身体仍旧止不住发寒。一阵阵的冷颤从脊背传到四肢,到梁府的时候,苏可的手脚都是麻的。
    薛钰在门口接应,开了梁府西侧的角门,马车直接行到了二门。
    “躲着些那些梁氏宗族的人,没一个省油的灯。”薛钰让苏可将斗篷的兜帽戴好,一边提着灯笼亲自引路,一边说,“那些人早些日子就瞧出瑾承不行了,人都起不来炕了,还不遗余力地到跟前撺掇着瑾承过继嗣子。我来了几回,都让我给打发走了。现在那帮人瞧见我就没有好脸子。”
    苏可脚下绊了一下,踉跄两步,被邵令航提着胳膊扶住了。
    她回身看了眼邵令航,那目光中充满了自责和懊恼,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已经都,起不来炕了么……
    那边薛钰在前面走着,似乎很是气愤填膺,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继续说着:“其实要我说,又不是什么需要继承爵位的,瑾承这些年也没攒下什么积蓄,索性把这摊子丢开,爱这帮人怎样瓜分就让他们争去好了。我回家跟我母亲说起这事,倒被我母亲说教了一通。后来一想,也是,瑾承是正方正根,梁家这么些年子嗣单薄,五服内基本没什么人了。好端端一份家业,凭什么让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拿走啊。再者说,这正房正根没传下去,往后瑾承的香火怎么办。那族长张罗着给瑾承过继,倒也是合情合理。不过就是太激进了些,让人瞧着生厌。”
    如果之前还能说是口不择言,薛钰刚刚的话就真的是直插心窝了。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什么希望?”薛钰转过身来看了眼苏可,这才注意到苏可的脸白得瘆人。他抬手摸了下鼻子,支吾道:“你去见了就知道了,其实,他的一应后事我这边都已经着人张罗好了。”可能是见苏可的精神一瞬受了重创,他又忙着找补,“也不一定就怎么着了,冲一冲或许就好了。再说你不是还来了么,他瞧见你真活着,兴许一激动,人就又精神了也说不定。”
    苏可惶愣愣地看着薛钰,将他看得心里发毛。他朝一旁的邵令航看过去,受了锋利的眼刀,忙转过来对苏可说:“是不是我的话说重了,你别多想,破船还有三分钉,一个好好的大男人哪就说死就死了。走走,咱去笑话他去。”
    说完也不顾着其他了,提着灯笼只管往前走。
    邵令航上前来拉苏可的手,温厚的手掌带着薄茧,传递来阵阵的力量。
    苏可轻声说:“若是真的不好,我想留下来照顾他。好歹相识一场,他身边又没什么人,我能帮上忙的也只有如此了。”说着,声音骤然哽咽,“他才三十岁……”
    “会没事的。”邵令航攥攥手掌,并没有对苏可的提议有任何的答复。
    苏可不是傻子,他了解邵令航的性格,这个时候没有反驳,她的心就彻底的凉了。
    等见了梁瑾承,苏可站在床榻边几步远的地方,除了倾盆而下的眼泪,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梁瑾承不好,很不好。那张瘦削的面容上是将死之人的灰白,人平躺着,安安静静,连呼吸都瞧不见。可能是听见了屋里的动静,那眼皮颤了几下,过了许久才缓缓地睁开,朝这边看过来,视线一瞬是无焦的。
    苏可忙走了过去,人跪在脚踏上,吸着鼻子握住梁瑾承的手,“梁瑾承,我是苏可。”
    梁瑾承的目光迟缓而又平静地移上来,落在苏可满是泪水的脸上,看了很久,才虚浮地攒出一个笑容来,“你真的,活着。”
    苏可哽了哽喉咙,呼了口气看他,“你太小看我了,我哪是那么容易死的。你就这点脑子,还整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来,别让我笑话你。快赶紧好起来,我还有好多事要你帮忙。”
    梁瑾承还是笑,想要用力握握苏可的手,手指动了动,却使不上半点力气。
    他半垂着眼皮笑道:“只怕是帮不上你了。往后你自己要多长些心眼儿,别动不动就跑走,徒让人担心……”
    “别跟我说往后,”苏可哭着摇头,“我这人向来不听劝,你这话我听了,过耳就忘了。你要是担心我,就好起来,等我又不知好歹的时候当面教训我。”
    梁瑾承笑:“我哪敢教训你,回头又冲我瞪眼睛。你的眼睛本来就生的比旁人大,头回见你,我还跟身边的小太监说来着,瞧瞧那个宫女,眼睛跟牛眼似的。我还想着,是不是这话让你听了去,怎么后来回回瞧见我,都朝我瞪眼。吓得我……”
    苏可噙着眼泪哼气,“吓得你怎样?”
    “吓得我就再也忘不掉了。”
    苏可咬紧了嘴唇,眼泪滑进嘴里,又涩又苦又咸。她双手包住梁瑾承青筋明显的手掌,哽咽了半天,终于能攒出声来,发现梁瑾承正瞧着她,她忍了半天的眼泪又哗哗流下来。
    “我那时是喜欢过你的,小小的年纪,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喜欢,远远瞧见你就很是高兴。私下里和其他的宫女小声议论你,说你又升了职,说你今儿心情不错。她们都在没人的时候绣手帕绣荷包,可我打小就不擅长这些,只能一边看着。我瞪你,因为你总是和别的宫女说说笑笑。后来我调去了寿安宫,见你的机会少了,却也一直有你的消息。好不容易去了尚宫局,你愈发得宫女喜爱了,我才狠了心不去想你。出了宫,你来找我,我心里还埋怨过,早不来晚不来,我心里没你了你才来。我偏是不搭理你,也让你尝尝我当时的滋味儿。梁瑾承,你不要这样,你好好的,我还要看着你娶妻生子,我还要笑话你娶的娘子没有我好看,我还要……”
    苏可说得急了,喉咙里岔了气,说到一半就咳起来。
    梁瑾承抽出手,在她脸上抹了抹眼泪,“瞧把你急的,还要怎样?笑话我娘子没你好看,没你聪慧,没你眼睛大?”
    苏可抬手捶他,又哭又笑,人一时难受非常。
    梁瑾承叹口气,“所以说,还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不那么风流,不那么放任,我便能得你的心。等你出宫了,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将你娶进门。可我现在一点都不后悔,苏可,一点都不。我短短的命数不能一直照顾你,如果现在你是我的夫人,我一定会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不该拖累你,不该留下你一个人孤零零守着这空屋子。令航比我更懂你,更珍惜你,有他照顾你,我很放心。他要是敢对你不好,我就做鬼回来找他,看他还敢不敢。”
    苏可哭得不能自已,她拼命摇头,用手胡乱地抹着眼泪鼻涕。
    “不要哭了,往后我帮不上你了,但凭着咱们这情分,我若有事托你,你不会拒绝我吧?”
    听梁瑾承这样说,苏可忙放下手,认真地瞧他,目光中带了多少的怨恨,“你不要交代给我什么,我不会听的。你想做什么,你自己好起来自己去做,别托给我,当我是什么?”
    梁瑾承弯着嘴角笑,灰败的面容因为说了这许多话,精神愈发萎顿。他握住苏可的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不会听,只是真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缓慢地交代,“我家五服外有个父母早亡的孩子,才七岁,很聪明,也很听话。只是小时候受了不少苦,显得有些战战兢兢的。我已经跟族长说过了,将那孩子过继到我名下。但因为家中没有长辈,所以孩子暂时寄养在侯府,由令航帮我看顾。现今你活着,苏可,这孩子就交给你了。我认你做妹妹,这府邸也交给你,往后你既是孩子的教养妈妈,也是他姑姑。在他成人之前,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有几房妾室,你帮我将她们安置了。还有——”
    他喘了口气,不知是难言,还是觉得困苦,嘴唇抖了半天才继续说下去,“洛芙的坟,我托人找到了。我死了以后,你找个半仙算算。若是洛芙愿意,将我们配在一起,让她入我梁氏祖坟,和我葬在一起,共享香火供奉。”
    “为什么托给我,我没有能力,我什么也做不好。”
    “你愿意让我死不瞑目吗?”
    苏可看着他稍显激动的眉眼,出声地嚎啕起来,趴在床边哭起来。
    梁瑾承抬手抚着她的头发,已然接受了自己大限将至,看着头顶的帐子,眼泪慢慢滑出眼角,“苏可,我的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若有半分愧疚,现在就走,托给你的事也当我从没说过。”
    苏可扒着被角,肩膀哭得颤抖,好半晌才艰难地抬起头,眼前模糊成一片,却忍着哽咽,坚定地说:“你放心,所有的事我都会办好的。”
    梁瑾承破涕为笑,笑容温柔如水,带着些许缱绻,轻声说:“那叫声哥哥给我听。”
    “哥……”
    梁瑾承唉了一声,眼泪滑下来,张着口呼了两下,又攒出笑容来,“哥还记得你做的馄饨,给哥做一碗好不好?”
    苏可猛烈的点头,撑着床边站起来,哭得像个孩子,“我这就去做,你等着。”
    “好,我等着。”
    苏可踉跄地转身,回身才发现邵令航和薛钰都侧着身,脸上掩藏不住的动容和哀戚让人心痛。苏可没说话,紧忙地跑出去,拉住门口侍立的一众丫头,问厨房在哪里。
    揉面,抻皮,调馅,手打着颤,一个个馄饨包的不伦不类。
    锅里水烧开的时候,厨房门口站着一个人影,苏可抬头看去,邵令航猩红着眼睛站在那里,人显得憔悴,嘴唇开合,声音消散在不停翻滚的水声里,但苏可还是听清了。
    “瑾承走了。”
    纵酒过度,积郁成疾,一时间入不敷出,梁瑾承死的时候,年近三十一岁。
    苏可沿着灶台跌坐在地上,她曾想过这动荡的时局下,当身边真的有人踏上黄泉,她会怎样去承受事实。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先走的,竟然是梁瑾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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