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来我就跟他们说戏。像我这样的,学戏唱戏用了二十多年,要说摆脱它还真是难的,至少我不行。平日闲来没事我就会哼几句,被某几个话多的小鬼头听到了,缠着我非要说要听,我也就顺了他们的意唱几句,最后就变成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事了,也都爱听。

    但因为他们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我就给他们讲戏文,讲那些故事。村里人跟城里人不同,他们更爱那些英勇忠贞的戏,而不是**悱恻的。

    这样看起来我与村里人都过得很好,很快乐安逸。事实却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劳力去农耕,粮食根本不够吃饱,很多时候我们还是去挖山上和荒地里的野菜,天冷了连野菜也没有的时候只能挖树根。

    有时候会有些队伍经过村子,有军队也有流民,我们不管是哪种都避让。有一些见这里屋漏墙倒,人也是老弱病残,会给我们留口吃的,有一些则相反,抢了能找到的可以食用的东西离开。

    幸好,我们的命都还在。

    直到有一年,好不容易存到的一些吃的被抢走了,天已经见冷,地上草都是黄的,能果腹的东西还能有吗?每天我们都很努力的去寻找能吃的东西,甚至连小孩都出动了,但能找到的却越来越少。

    有次跟老人上山,他指着地上的土跟我说:这东西叫观音土,不能随便吃。

    我说:土还能吃?

    他皱着脸说:能饱肚啊。说完他挖了一块出来,轻轻地放到我的手心,你拿着吧,只是不到受不了千万不要吃。

    我问:为什么?

    他弓着腰给自己挖了几块装在衣兜里,才转过来对我说:吃了会死的。

    吃了会死为什么还吃?我没问,因为他先一步回答我了。

    他拍着肚皮说:至少不用当饿死鬼啊。

    我捏着手心的那块心里滋味万千。

    这里是南北交接的地方,春夏景致特别好,但一入了冬,雨雪霏霏寒气怎样也挡不住,就像附在了骨头上一样。

    我们吃不饱,身体弱很容易就会生病,一生病就意味着要死了。尽管大人有心关照小孩,吃的给他们多分一点,但终究他们还是更弱小一些,这个冬天才过半已经死了好几个。

    四个小孩一个老人。

    老人是给我观音土那一位,他不是病死的,而是吃观音土吃死的。或许是觉得自己老了多活无用,或许是为了省口粮,又或许是真不想活了,我们都不可能知道,只知道人是死了。

    每死一个我都很伤心,因为我与他们已经建立了感情,特别是那些小孩,所以我更留意着他们。

    因为冬天难过所以我们都挤在一个屋里睡,这样能省些柴火,靠着也能暖和一些。

    某天夜里,二丫挪到我身边说冷,我将她抱到怀里。

    她不冷,一点都不冷,浑身都是烫的,像个暖和的手炉,但她一直哆嗦着说冷。我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说话安抚。听说人在死前会有感觉,我想是的,因为二丫似乎感觉到了,她很不安,两只小手攥紧了我胸前衣衫。她在啜泣,但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抚着她的后脑,低声说:没事的。

    二丫气弱地说:叔叔,我想听你唱曲。

    我细声唱。大冷的天其实大家都没睡得着,听到声音便都朝我们这儿看过来,但很快眼神就暗淡下去了,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哭,但好不容易湿了的眼睛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冷风一吹又干了,到最后我都没有落下一滴泪。

    天刚蒙蒙亮,怀里的小人已经冷了。我抱着她站了起来,走到屋外,挑了棵小树将她埋在了下面,并捡了块尖头石在树干上刻下二丫两个字。

    这一年的冬天是我遇到过最难熬的,眼睁睁的看着人慢慢死去而无能为力,有时候我想不如我先一步死了吧,那样就不用再被精神折磨了。但每一次当我拿出那块观音土的时候都会选择放弃,能生谁愿意死?那些死去的哪一个不是想再多活一天,只要一天哪怕一个时辰可能命运都不一样了。

    来年收成竟然很好,我们又这样熬过了好些年,但那一块观音土我还是用一个小袋着装着带在身边,它提醒着我只要坚持下来会好的。

    最近一直在下雨,也对,南方的夏天本来就多雨,虽然我们这里只是比较接近南方。

    今天还打雷,在这样的天气里竟然有军队投宿,听老人的语气似乎是国军,但他还是让我们小心些,小孩们更是被禁止走动。

    这夜尚早,我睡不着,又难得清闲,便搬了把竹椅坐在屋里剥毛豆。毛豆不是稀罕物,但是在这时候就变得很难得了,而且数量还少,刚刚才煮好,本来打算今晚给孩子们吃的,现在这情况只能是我剥好了明天再给他们吃了。

    我边剥着毛豆边唱,胡唱一通,串了好多的戏文。

    毛豆不多,但是烫,所以我剥得很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手边还有一小半毛豆,我觉得风似乎越来越大了,吹得我后背一阵凉,于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一眼。

    怪不得风大,原来门开了,还有一个穿戴着斗笠蓑衣的人倚立在那里。

    这人很高,身上带有气势,我敢肯定不是村里的人,所以我被吓到了,定定地看着他。

    难道是投宿的军队里的人?不是说宿在外围的屋子吗,怎么就进来了?难道是想要拿吃的?

    我紧张得要命,却听到那人轻唤了一声。

    他唤的是顾影。

    顾影自是我了。

    我疑惑地问:你是谁?

    他摘下斗笠,说:我是杜道周。

    他的人已经走近,我仔细地看了看他,努力回忆。

    然后我笑道:是你。

    可能我已经不记得杜道周是什么样儿了,但是那样的眉眼我却记忆深刻。那像足了杜大少的眉眼,曾经与我温柔相看多年的眉眼,我又怎会忘了?

    我又说:你如愿当上军官了。长相可能不清晰了,但事儿还是记得的。

    他似乎有些激动,抱了我一下,说:我回去过,但你已经不在了。

    我搬了张长条凳给他,自己也坐回原处,边剥着剩下的毛豆边说:戏班倒了过不下去只好离开。

    其中辛酸也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说尽,我便不说了。

    我想杜道周是懂的,所以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帮着我剥剩下的一点毛豆。我知道他刚才是在盯着我的手,可有什么好看的?皮肤又粗又糙的,还有冬天冻伤留下的淡淡痕迹。

    毛豆本就剩下不多,两人一起不消多久就剥完了。左右没事,我就让他说说这些年的经历,他虽说得平淡,但个中凶险我还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为了一口气他可谓吃足了苦头。

    我问:你回去过杜府了吧,感觉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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