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听了这话,倒不敢言语了,先走到窗边四下张望了一番,眼见无人,关了门窗,回来说道:“这事儿,在家中是不好提的,少爷若不问,我也不敢说。自打少爷走后,姑娘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初时还能出来走走,落后便只在房里歇着,再往后竟而连地也下不得。大奶奶急的要不得,四处请大夫来瞧,也只说是风寒入体、失了调养,却也终究说不出个名堂来。后来,大奶奶走了,这事儿便再没人上心。还是侯府那边荐了一个退下来的太医过来,姑娘吃了他几副汤药,倒是有了些精神。谁知还没好上几日,姑娘的身子便急转直下,没两日就不成了。那太医也说姑娘是油尽灯枯,只是不成了。果然没几日,姑娘便去了。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哭的要不得,却也是没法,只得将姑娘收殓了。”
    说到此处,这小猴子忽而笑了一下,甚是鄙夷道:“说起来也算是件笑话,姑娘去了,家里竟而没钱办后事。叫姑娘的灵柩停在屋里好几日了,硬是过了头七,丧事却还不曾办。太太只顾病着爬不起来,老爷又推拿不出银子,老太太那是个现世的活菩萨,家里上下通没一个主事儿的人。眼看姑娘的尸身放不住了,老太太才拿了钱出来办了后事。这若得奶奶在家,怎会弄到这个地步!”
    陆诚勇听了这话,心中甚是惨然,不知妹妹竟然受了这许多苦楚,连身后事亦也如此草草,一时不曾言语,半日才又道:“姑娘去了也罢了,这事儿又为何不能提?”金锁回道:“少爷不知,自打姑娘没了,家里人都在私下议论,说姑娘本不会如此的,是被那个庸医给治死的。这话传进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发了脾气,将议论的家人打了十多棍子,从此便再没人敢说了。”
    陆诚勇闻言不语,顿了顿方才又问道:“那替姑娘治病的大夫,却是何人?”
    金锁摇头道:“小的也不知,只晓得是侯府荐来的。”陆诚勇又问道:“按本朝律法,太医院供职的太医不可为寻常百姓医病,侯府这般不怕不妥么?”金锁道:“因侯府说是退下来的太医,并不妨事。老太太和太太又很是巴结侯府,就答应了下来。老爷是素来不管事的。”
    陆诚勇听到此处,心中已大致猜度出此事前后,暗叹不已:祖母同母亲为光耀起见,白白葬送了红姐儿的性命。吃了这等闷亏,竟还不言不语,倒自欺欺人起来!只可怜红姐,平白遭了这一场飞灾。
    他心中这般想了一回,虽觉十分不甘,又很为妹妹不平,一时却也毫无办法。思前想后之下,还是决意先离了这里,再做打算。
    自这日后,陆诚勇只在屋中静养,陆贾氏同柳氏不时过来探望,言语间逼迫他将夏春朝接回了,他也只周旋敷衍了事。
    这般又过了十来日,到了二月初四这日,陆家族中各房亲族忽然齐聚陆家,连当街里正也一同过来。
    这日陆焕成往衙门里告了假,正在家中闲坐,忽见门人进来报道:“二老爷、四叔、六叔都到门上了,里正齐老爹也来了。”
    陆焕成满腹狐疑,自语道:“这老二突然走来做什么?四叔同六叔都久不往来了,怎么今儿也过来了?连着里正也在。这里面必有缘故。”想着,连忙命请进。
    片刻,只见陆炆立连着那两位远房族叔一道进来,里正齐老爹也跟在后面。
    众人见过落座,陆焕成一面吩咐人送茶点上来,一面就问道:“四叔、六叔同二弟今儿一道过来,所为何事?”
    陆家那两位族叔同这房亲戚已是少有往来了,一时没有言语。
    陆炆立却一脸诧异,说道:“怎么,哥哥竟然不知?还是侄儿昨儿打发人请我们今儿过来,说要做个分家的见证。”
    陆焕成闻说,甚感惊异,当即说道:“什么分家?我怎不知此事?我家中如今只得勇哥儿一个,又分什么家?”话到此处,他心念一动,登时沉下脸来,正想吩咐下人将少爷请来,忽又转念忖道:那孩子是个牛心倔脾气,别弄到不能转圜的地步,反倒不好。便就住了,只说道:“想必几位听差了,我家并无此事。”
    旁人不曾言语,那里正却是受过打点的,当即说道:“陆家老爷,昨儿是府上少爷派了人到我那儿言说此事。旁人或许听岔了,我却听的分明。听闻府上还有一位小少爷,此事还是请少爷出来说个分明的好。”
    陆焕成怒道:“齐老爹,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家门里的事,我自然明白。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你梗在里面算怎样?!”
    正当僵持不下之际,就听软壁后面一阵响动,两个家人抬了竹辇把陆诚勇送到堂上。莲姨娘抱着襁褓,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一见此景,陆焕成脸色一沉,向莲姨娘呵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怎好出来抛头露面,还不快些进去!”
    那莲姨娘将嘴一瘪,委屈道:“是大少爷叫我来的。”
    陆诚勇便向父亲说道:“是我请姨娘抱了弟弟来的,父亲便容她在这里罢。虽说本该请母亲过来,然而母亲肝气病又发了,不能起床,只好罢了。然而这样的事,弟弟也须得在场。虽说弟弟年幼不知事,好在有父亲在,也是一般了。”
    陆焕成听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只听陆诚勇又道:“今日请几位长辈过来,乃是因我要同三弟分家,故而请诸位做个见证。我知弟弟尚未成年,如此甚是无理,然而为些细故,我是定要去的。好在家中老爷太太尚在壮年,老太太身子亦也康健,家中暂且无忧。我身子已是残废,不能再尽孝床前。将来待弟弟长成,就请弟弟替我孝敬老爷太太。既然老爷太太都托付三弟赡养,家中财产八成都留与弟弟。日前我已将家财田产都列了清单送到齐老爹家中,今日就请他做个见证,交割个明白。”
    齐老爹正待发话,陆焕成已是勃然大怒,当堂喝道:“勇哥儿,你发什么昏!你三弟尚小,哪有和一个襁褓里的兄弟的道理?!说出去,不惹人耻笑!”喝罢,又向莲姨娘怒斥道:“还不带着孩子滚进去!杵在这儿,丢人现眼么?!”
    陆诚勇却微笑道:“父亲不要发怒,我自知如此不成话,只是儿子身子已然残废,往后是再不能为父母养老的,不如早些离去。因而我将家中大半田产都留与弟弟,家中土地钱财,想必也够养活二老,待弟弟大了,自有养老之人。我只劝父亲一句,家中如今已没了什么进项,往厚花销还是谨慎些的好。”
    正当此事,里面柳氏同陆贾氏已然收得消息,一齐赶来。
    柳氏听闻此事,早已魂飞魄散,下了床也不曾整理容装,穿着家常衣裳,披头散发的自里面撞了出来,进到堂上便抓着陆诚勇的胳膊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道:“勇哥儿,勇哥儿,我这一世就生了你们兄妹两个。红姐儿那没良心的已然丢下我去了,莫不是你也不要娘了不成?!若是你也走了,这家里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我也不要活了!”
    陆诚勇见母亲出来,不好说什么硬话,顿了顿说道:“母亲不必忧虑,我虽去了,家中尚有三弟,将来大了也是一般。只请父亲母亲好生看样三弟读书识字,将来论做个什么营生,都强过我今日这般。”
    那陆贾氏拄着拐杖,也不要人扶,一阵风也似的走到堂上。陆诚勇今日作为,大出她意料之外。这老妪心思慎密,早已猜出内里缘故,面色阴沉道:“勇哥儿,你这是要去寻你媳妇儿么?”
    第124章 v后新章
    柳氏闻听陆贾氏言辞,如梦方醒,紧抓陆诚勇不放,口里叫道:“我晓得了!你是要去找那骚狐狸精!你要媳妇便不要娘么?!”
    陆诚勇尚未答话,陆贾氏走上前来,说道:“你也真正是个傻孩子,你想你媳妇,接她回来便是了。何苦定要离家?你身子这般不便,到了岳丈家里,岂不遭人轻视?敢就耻笑你靠老婆吃饭,你可受得了这个气?何况,你如今这幅样子,家中尚且如此,去了那边,谁扶持你?”
    陆诚勇不理陆贾氏这番言辞,只向柳氏道:“我自知儿子不孝,然而事到如今已是无路可退。母亲只当没养我这个孩儿罢,好在如今家境宽裕,将养三位老人天年,并无难处。待将来三弟大了,自然无忧。”
    柳氏不曾料到,她前番为了儿子前程,千般算计儿媳,好容易将夏春朝撵离了家门,谁知到头来儿子竟要弃她而去,不由满心悲愤交加,口不择言道:“我之前所为全是为了你,你怎么这般不知好歹?!你、你当真是不孝!”
    陆诚勇苦笑了两声,说道:“我知晓母亲是为了儿子好,然而儿子当不起母亲这般为着儿子。”
    柳氏愤懑埋胸,忍不下去,竟而抬手掴了儿子两记耳光,哭天喊地,口中叫骂“不孝子”不绝。
    陆诚勇默默挨了柳氏这两记耳光,方才向陆焕成道:“儿子今日去了,家中便都交付给父亲。万望父亲保重自身,不使儿子难堪。家产分割文书,儿子已写的明白,见放在父亲书房之中。里正这里亦有一份,待会儿便请齐老爹念来,大家见个明白。”
    陆焕成此刻却转了念头,陆诚勇虽是他长子,但他膝下如今又有一子。正室所养,还是妾侍所出,于他并无多大分别。陆诚勇又身负残疾,往后只怕是他靠人的多,人是再靠不着他的。如今他甘愿放弃大半家产,自行求去,也算甩脱了一大累赘。想及此处,他心中主意已大为活络,只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好轻易答允,沉吟了一番,便问道:“勇哥儿,这分家可不是儿戏。家分而不可再合,你今儿若去了,到了明儿与这里可是另一房了,再没有回来的道理。你可想明白了?”
    陆诚勇淡淡一笑,说道:“儿子便是想明白了,才将诸位亲族请来,好做见证。”
    陆焕成闻言,微微颔首。正待放话,陆贾氏忽然开口道:“且慢,老身有话要讲。”
    陆诚勇望着她,看着祖母一脸慈眉善目之情,淡淡问道:“祖母还有何吩咐?”
    陆贾氏走上前来,也不理他,向堂上一众陆家亲族并那里正说道:“列位,这兄弟分家,自古有之,也不算什么新鲜事。然而我家第三的孙儿,如今尚且不满一岁,襁褓幼子,怎能分家?倘或将来他有个什么不虞,这一房岂不绝后?我们这三把老骨头,又靠谁来赡养?请诸位评评,岂有这样的道理?”
    陆家那两位远房族叔,今儿不过是来充数打晃子的,坐在位上各不言语。
    陆炆立同这长房从来不睦,虽有心帮侄子说上几句,好闹得长房鸡犬不宁,但一抬头便见老母目光森冷,如电般射来,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倒是那里正齐老爹,之前受了陆焕成瓶酒烧鹅的打点,岂有不出力的,当即说道:“老太太这话就不在理上了,这同幼年弟兄分家,虽世所罕见,但也不能就说没有。咱们没见过,却不好说这世上当真就出过。小少爷年纪虽小,大公子愿把大半家常都留给他,也就充的过了。何况见有他亲娘老子在,不是幼年失怙,定要兄长抚养。再者说来,世事无常,就是成年的兄弟分家,哪房断后也是保不齐的事。老太太说这话,甚没道理。”
    陆贾氏不防这老咬虫出来绊了自己一跤,切齿不绝,当面斥道:“齐老倌儿,我家同你素无冤仇,你为何定要将我们一家子搅散?我这大孙子出了陆家的门,于你有什么好处?!”
    这一言恰好点中齐老爹心中真病,不由脸上一红,强说道:“你们的家务事,同我有什么好处?!我是当街里正,你家公子请了我来做分家见证,我自然要说上几句公道话。若不是你家来请,我哪里有空闲来看你们闹家反!”
    陆焕成见母亲竟同外人争吵起来,唯恐一时气倒了母亲,又见浑家衣着不整哭闹不休,叫人看着笑话,心里甚是不悦,便向陆贾氏道:“这堂上太冷,母亲身子要紧,媳妇子也连日病痛,还请母亲带携媳妇一道进去,这里有儿子一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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