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不住,在房间里不住地转圈。自小被丢到这黑窟里,她和这人世早已没有什么善缘,磋磨历练了这些年,她也已经不怕任何人、任何事,然而这时,她却发觉,让她厌憎的不是任何人、任何事,而是自己。
    透过镜子,她头一次看清楚,再浓的脂粉,再艳的衣衫,再也掩不住内里那个没一丝鲜活气的自己,枯叶卷儿一般,又空、又乏、又脆朽。因此,她才不停向外头找些人事来怨憎,好忘记、躲开自己,比如梁红玉。
    看到自己的真实样儿,她顿时怕起来,可什么她都能丢都弃,唯独甩不脱这个自己。如影随形,追她、缠她、扯她、咬她……她觉着自己立时就要疯掉,要被拖进漆黑深渊,必须抓住些什么,才能救命。
    她匆忙找寻着,屋里没有,院里也没有,这世间没有一样东西真的牢靠。除非是人,靠得住的人。可什么人能靠得住?满眼望去,都是比兽更贪、更冷、更狠、更善变的人。这热闹闹的人间,其实是一片荒冷冷的兽域。
    半晌,她想到了梁兴,但眼前立即浮现梁兴那笑,不忍伤她,却始终退开一步的笑。不成,不能找他。那还有谁?
    忽然,她想到了石守威。
    那个牛一般壮健,也牛一般憨实的人。
    她想,这个人算是牢靠,哪怕只在他那厚实胸膛上略靠一靠,也是好。
    她不能再待在这屋里,于是她尖声唤来丫头,叫立即备车。丫头慌忙去寻见车夫,驾好车等在后院。邓紫玉随手抓过一件衫子,套在身上,连帕子都没拿,便急冲冲出去。迎头撞上戚妈妈,戚妈妈见她这样,忙惊问。她却没听见一般,快步出了小园,也不要丫头扶,自己踩着蹬木,攀着木框,上到车厢里,随即吩咐车夫:“去东水门!”上回和石守威吃酒时,石守威说这一向住在汴河湾的崔家客店,执行一项军务。
    邓紫玉从来没有这么迫切想见过一个人,她在车厢里都坐不住,不住拍打前窗,催促车夫加快,再加快。过了几个月一般,车子才出了东水门,上了虹桥,沿着汴河岸拐向西河湾,停在了崔家客店门前。
    邓紫玉刚跳下车,一个年轻伙计便迎了出来。邓紫玉劈头就问:“石守威住在你店里?”那伙计张着嘴,茫然摇头。邓紫玉不再理他,左右望了望,见一扇门通往旁边一座院子,便问:“那边是客店?”那伙计忙点点头。
    邓紫玉径直穿过那扇门,走进那院子,院里三面都是小客房,门都关着,静悄悄的。她寻视了片刻,斜对面角上那间房里忽然传来一阵软媚的笑声,一听便是中年妇人扮娇羞,有些瘆耳。随即,那屋门打开了,石守威猛冲冲地走了出来,衣衫敞开,露出健实的胸膛和肚腹。一抬眼看到邓紫玉,他顿时愣住,慌忙掩起了衣襟。
    邓紫玉也先是一惊,定定瞅着他,随即觉得很滑稽。不知为何,猛然想起儿时一桩旧事,那天她拿着一根捕网,追一只蝴蝶。那蝴蝶一直起起落落,始终追不到,后来竟飞进父亲的书房的窗户里。她父亲从不许她姐妹进那书房,不过那天父亲正巧不在。她心里暗自得意,瞧你再往哪里躲?便悄悄跟进屋里,四处找了一圈,见那蝴蝶竟伏在墙上,她小心握紧捕网杆,一下罩住那蝴蝶,那蝴蝶却一动不动。再一看,那竟是墙上挂的一幅画里的蝴蝶。
    想起自己当时的错愕,她不由得笑了一声。
    石守威见她笑,越发慌起来,忙小心问:“紫玉姑娘,你这是?”
    “我来寻一只蝴蝶。”
    “蝴蝶?”
    她又盯了石守威一眼,像是望着寒冬天最后一块烧烬的火炭,心里荒茫茫的,反倒干净了。她涩笑了一下,低下头转身就走,最后一点自持也迎风而散,泪水随之漫溢而出。
    石守威惊在原地。
    他惊的不止是猛然见到邓紫玉,更为这地转天翻般的经历。才两三天,他所遭遇的远比二三十年猛烈。简直像刚掉进蜜池,蜜池忽然变作冰窖,才从冰窖爬出来,身上却燃起了火,火才扑灭,忽然又下起了大雨,接着又一阵冰雹。
    昨晚,他正在为邓紫玉煎熬,那店主娘子石氏忽然来敲门,他经不住那软媚恳求,便开了门。谁知道,石氏竟走到床边伸手摸他的额头。他吓得定定缩在被窝里,没敢动。石氏柔暖的手指却沿着他的额头,轻轻柔柔滑到脸上,触了触他的浓眉,又从鼻梁上轻拂而下,指尖停在他的嘴唇上,来回轻抹。他虽也在行院里会过些妓女,但那都是应付差事一般,哪里有什么兴味?这时,嘴唇被石氏那细柔指尖撩来撩去,酥痒难耐,又舒服无比,头脑里满是云朵在飘。他顿时浑身热胀,不由得大声咽了口唾沫,寂静中听着极响。他顿时涨红了脸,黑暗中却听见石氏娇柔柔地笑了一下,而后凑近他耳边,软媚媚地轻声说:“莫急,夜长着呢,花要细细闻,酒要慢慢品。”接着,那细柔的手指竟轻撩开他的衣襟,探向他的胸脯……
    之后,他已全然忘了自己,也忘了周遭一切。只觉得身轻如羽,飞升云端,在天际飘浮。又似沉于热海,随旋涡晕转。等醒过来,喘息不已时,直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淫梦。然而,石氏软绵绵的赤身伏在他身侧,柔暖手指仍在他身上轻撩轻抚。哪怕这样,他仍不敢相信,也不敢动。身子已经虚乏,躺了片刻,昏昏睡去了。
    清早,他被院外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却见一个妇人躺在他身边,用肥白的手臂支着圆胖的脸,微眯着一双媚眼,正瞅着他笑,惊得他身子一跳。随即才认出和记起,是那个店主娘子。再想到昨夜的事,他立刻窘得满脸红涨。
    “呦,石兄弟这么豪猛的汉子,竟会害臊呢?”妇人抿着小嘴笑起来。
    石守威越发臊得没地儿钻,更不敢抬眼瞧那妇人。
    “你姓石,奴家也姓石,这可真是三生石上定好的姻缘呢。往后咱们就姐弟相称。你是奴家亲亲的弟弟,奴家是你香香的姐姐。”妇人说着伸出白腻的胖手指,在石守威鼻头轻轻一划。
    石守威心里慌怕,却不敢躲。偷偷瞅了一眼妇人,见她眉眼虽有些韵致,眼角嘴角却已生出细纹,加之做出一副年轻女孩儿的娇态,像是白馒头冒充小蜜糕,极刺眼。他慌忙又躲开眼睛,心里翻酱倒豉、泼醋滚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己为了打探消息,想设法勾搭这妇人;为了勾搭她,才去找邓紫玉学风流术;风流术没学成,反倒中了邓紫玉的风流蛊;风流蛊的甜没尝到,却尝够了风流苦;正在难熬,这妇人却忽然钻到他床上,来替他解风流毒。
    这一锅猛汤,都炖了些什么长筋短骨、腰花肺片?石守威傻在那里,觉着自己简直如同一个木傀儡,不知被谁用绳儿牵着,颠来倒去,不知翻腾了多少个筋斗。
    “弟弟,你在琢磨啥要紧大事呢?”妇人将胖脸凑近了些,软媚媚地问。
    石守威又一惊,猛然发觉一件事,自己头回来这崔家客栈,借了梁兴的姓,谎称自己姓梁。后来脱了军服,冒充胶州贩驴毛的客商,并没有说姓名。这妇人怎么知道自己姓石?他忙望向妇人,妇人仍半眯着媚眼,醉迷迷地瞅着他。
    “你从哪里知道我姓石?”他忙问。
    “奴家虽然成天困在这臭店里,可亲弟弟的事,哪能不清楚?奴家不但知道你姓石,还知道你是龙标班的旗头,禁军十刀里头排第三的大英豪。去年金明池争标,奴家就一眼瞅中了你,可这么大汴京城,你在西,奴家在东,只能白白害奴家苦想了两个春秋,如今才算能真真细细地瞧瞧亲弟弟……”
    “哦……你……”石守威越发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呢,奴家从心底里替亲弟弟抱不平……”妇人伸出胖手指,轻抚着石守威的光臂膀。
    石守威不好躲开,低着眼问:“什么?”
    “金明池争标,你在底下撑着,那个梁兴踩着你的肩膀,才抢到银碗。力气全是你出,风光却全让他一个人占尽。这么一个借枝拍翅膀、踩人得便宜的小人,你竟把他当朋友。奴家瞧着,心里不知有多疼。”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石守威顿时坐起身。
    “你我姐弟一条心,你来这里的意思,恰好便是奴家的意思。”
    “你还知道些什么?”石守威怕起来,身子不由得往墙边靠了靠。
    “弟弟莫急,衣裳要一件一件脱,好景要一步一步赏。咱们先对付了那个小人梁兴,再慢慢说后话。不过呢,有句话倒是先说出来的好,只要弟弟你心里有我这个姐姐,咱们姐弟同坐一条船,这往后,山高水长、攀高得贵,全在姐姐身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石守威再坐不住,忙光着身子跳下床,先一把抓过搭在椅子上的裤儿,三两下套上了。
    “呵呵,奴家这样儿很怕人?”
    石守威望着这个拢着被子、裸露肥白双肩的软媚妇人,心底一阵阵寒惧,像是见到了女鬼一般。梁兴托他来这里打探底细,这底细果然如他之前所料,尽在这妇人身上。只是这妇人不但早已知道他的身份,连他的心思都摸得清清楚楚。而且,她区区一个妇人,自然不是主谋,不知背后藏了何等样的人。那人自然是陷害梁兴的人。
    石守威原还想借此报复梁兴,但望着这妇人,心里又惧又厌。惧的是她背后之人恐怕不寻常,否则妇人不会说出“攀高得贵”的话来。惹到这样的人,不知会遇上什么麻烦;厌的则是,他虽也渴盼富贵,但自恃还有些出众武功,因此向来瞧不上那些阿附权贵的无能之辈,只愿凭自己本事,一刀一枪博得功名。此外,他与梁兴只是私怨,即便报复,他也只愿以一己之力,让梁兴尝些苦头。从没想过要卷入这等杀机阴谋中,更没想过做别人的卒子。
    “弟弟又在琢磨啥呢?怕姐姐骗你?呵呵,姐姐几千里直路弯路倒是走了不少,人却至今一个都没骗过……”
    石守威却一个字都不愿再听,抓起衣裳,胡乱套上,便转头开门,急忙逃了出去。刚出了门,却一眼看到邓紫玉站在院里。
    便是见到神仙降世,他也不会惊到这个地步。邓紫玉瞧着有些恍惚失神,脸色也有些发白。他鼓足了勇气,才问了一声,邓紫玉却说来找蝴蝶,说完转头就走。他愣在原地,惊望着邓紫玉的背影,邓紫玉似乎在哭。
    她是来寻我?他先是一阵惊愕,接着便慌悔起来,刚才那店主娘子的话被她听到了?然而,惊慌之余,心底却又涌起一阵狂喜,她是因我才哭的?这么说她真是来寻我的?那天和她面对面吃酒时,他以为自己说的话邓紫玉全没听进去,这时看来,她不但听进去了,而且全都记得牢牢的,否则她哪里能找到这崔家客店来?
    “紫玉姑娘!”他忙唤了一声,追了出去,邓紫玉却已经上了院外一辆厢车,车子向东边驶去。他忙追了上去。
    蒋冲被推门声唤醒,扭头一看,是那个男仆凌小七,端着一盆水。他轻轻翻身坐了起来。
    “你做什么?当心挣破了伤口!”凌小七叫起来。
    “养了这几天,已经好多了。倒是要多谢小七哥,这几天累到你了。”
    “谢啥?日月之下,都是兄弟。这点事算什么。”凌小七笑着将盆子搁到门边的盆架上,从横木上取下帕子,泡进水里,揉了两把,微拧去水,走到床边。
    “从今天起,我自己来。”蒋冲伸手去接帕子。
    “你自己瞧不见,脸上都是伤,小心擦破了。”
    蒋冲便也没再争,闭起眼,伸着脸。凌小七先小心替他拭净眼睛,而后又轻轻擦拭他脸上、脖颈没伤到的地方,之后又抓起他的手,挨着指头、指缝细细擦了一遍。这些天来,他始终这么细心照料蒋冲。
    之前蒋冲满心感激,甚而觉着这恩情太重,竟成苦恼,反复思量着日后该如何报答。自从见到“无”后,他心里释然了许多。这天地人世,恩如流水。在天为雨,在地成河,在叶化露,在眼凝泪。此时流到这里,彼时流到那里。不多不少,不盈不欠。施与报,自有其分数。今日饮水,明日灌溉,不必贪,亦不必拒。只需顺之,无须挂怀。
    “伤口果然好了许多。”凌小七惊叹起来。
    “小七哥,我想去看看那些猎犬。”
    “瞧它们做什么?那些猎犬凶得很,我都有些怕。再说,你的伤虽说好了些,却仍不能乱走动。”
    “那天天黑,没看清。它们咬了我,至少该知道它们是什么模样。”蒋冲一边笑着,一边慢慢伸腿下了床。凌小七忙要过来扶,蒋冲笑着摆摆手,轻步在屋里走了几步:“瞧,已经不妨事了。”
    凌小七瞪大了眼睛:“神了!不过你还是莫走快了。”
    “我知道,我慢慢走,小七哥带我去看看那些猎犬?”
    凌小七只得点头答应,在一边小心看护,引着蒋冲慢慢走出房门,穿过院门,向西走了百十步,沿路几个仆役见到蒋冲,都有些诧异。两人走向庄宅西墙边,还没走近,就听见一阵狗吠。到了墙根,迎面一扇小院门,门关着,上头挂着个铜锁。蒋冲想,凌小七说那晚堂兄蒋净和楚澜的妻子是从西边小门逃走的,应该便是这扇门。
    凌小七陪着他向右拐去,不远处一带短墙围出一片小场子,场子正面有扇铁栏门,用铁钩扣着。几只猎犬争着将嘴伸出铁栏,朝他们不住凶吠。有黑有棕,矫健凶悍,都龇着锋利白牙。
    凌小七拉着蒋冲站在铁栏门外几步远的地方,朝那几只狗喝道:“莫乱嚷!你们先前咬伤了他,已是大不该,这会儿又这么凶做什么?”
    那几只猎犬却仍朝着蒋冲吠叫不止。蒋冲笑了笑,不顾凌小七阻止,慢慢向铁栏门靠近,那些狗见他眼中身上没有丝毫敌意和惧意,竟相继停住了吠声,都昂头望着他。蒋冲朝那些狗微微笑了笑,那些狗又盯了他一阵,随后便无事一般,各自离开铁栏门,在场子里或卧或行,不再望他。
    蒋冲朝场子里望去,靠墙修了一间狗舍,有门有窗,和人住的房屋并没有分别,只是要矮许多,只有六尺多高。
    他瞧了一阵,回头笑着对凌小七说:“咱们回去吧。”
    第八章 热粥、冷客
    倾耳而听,专目而视,谛伺它物,以迎知敌人之情。
    ——《武经总要》
    郭沉去开封府问了几道,才寻见查办兄嫂命案的两个府吏。
    那两个府吏只知道他是内殿值押班,还不清楚他已经被贬级降职,对他还算恭敬。但说起兄嫂的案子,却支支吾吾,说不清底里。郭沉也听闻这一向京城凶事怪事不断,案积如山,开封府能省一件就省一件,兄嫂的案子又没有苦主追责,自然就撂下了。他心里憋气,想去闹一闹,可再一想,如今自己已经被降为看角楼的卫卒,就算去闹,开封府也不会如何正经对待,况且兄嫂这案子又没有其他证见,只一句正在追查,便能堂皇敷衍过去。
    想到此,他心里又一阵悲悔。自小被哥哥爱护不说,就是嫂嫂,也吃了她三年多的饭,她心里虽不喜,却也并没有说过什么难听的言语。自己却从没道过一个谢字,反倒一次次生出怨愤。正月底,听说小侄儿被食儿魔掳走,那时便该去帮着兄嫂去找,至少也该问候一声。他却听了妻子的话,只装作不知。
    他想起十来岁时,有天回到家,闻见一阵油香气,一眼看到桌上一只大碗倒扣着一只碗,他揭开一看,是烧得油润浓香的兔肉。自父亲亡故后,他们母子三人的生计便十分穷窘。后来哥哥募入虎翼营,家境才略宽松了些,可毕竟粮俸有限,一个月也吃不上两顿肉。见到这兔肉,他自然馋极,伸手就抓了一块塞进嘴里。这时他娘走了出来,忙把碗扣上,说这是他哥哥跟着营里都指挥使去郊外打猎,狗一般在林子里奔了一整天,才得赏了这只兔子。让他等哥哥回来再一起吃。他嘴里答应着,可实在熬不得馋,趁娘出去,又揭开碗来偷吃,一块不够又一块。不知不觉,竟将整碗都吃尽了。她娘回来后看到,气得哭了起来,骂他是田里头的稗子,白耗地力、不结粮食也罢了,还不知餍足,把好麦子都挤占得没地儿活。
    他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气得立即跑出了门,大半夜在外游荡,直到哥哥找见他,笑着说:“等你以后做了将官,天天买兔肉给我吃。”硬把他拽回了家。娘的这句话他却整整记恨了十来年。今天想来,知儿莫如娘。娘不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太晚。她和哥哥一起宠着他,始终不敢说重话。可娘心里早就瞧他瞧得清清楚楚。
    稗子一般活了近三十年,他愧悔到想一把火烧掉自己。再想到那夜哥哥在街上找见自己时说的那句话,虽然街上人来人往,他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由于自小受哥哥调教武艺,他顺利募入了内殿班值,成了御前亲军,粮俸高过所有禁军,却从来没想过给哥哥买兔肉吃。自己亏欠哥哥太多,就算死,至少也该查明白兄嫂的死因,若有冤仇,便该讨还。让兄嫂在泉下不必含冤咽恨,多少得些安宁。
    于是,连着几天他既不回家,也不去当值,先去开封府,后又去三槐巷,挨门挨户向那些邻居打问,却只打问出兄嫂死状,谁都不知道死因。嫂嫂先被人杀害,第二天夜里哥哥也上吊自尽。
    嫂嫂的事他倒还能先放到一边,哥哥郭深自尽,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信。哥哥气性强,自小难得见到他怕过什么事,或跟什么人服过软。父亲过世时,哥哥才十二岁,却立即把自己当成男儿汉,家里的重活累活都尽力抢在娘前头做完,更每天出去寻活帮工,赚些柴米钱回来,和母亲一起撑起这个家。“长兄如父”这四个字的深和重,郭沉比谁都明白。这样一个敢担当、能任劳的哥哥,怎么会自尽?
    不过郭沉又转而想到,嫂嫂是陕西一位团练使的女儿,娶嫂嫂时,哥哥还只是个营里的副都头。岳父和嫂嫂都相中了他的人品才干,丝毫没有低看他。哥哥娶到嫂嫂,除了感恩,内心里也极爱重嫂嫂,事事都不愿嫂嫂操心劳累。关于嫂嫂,郭沉一直不肯细想,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不喜嫂嫂,最大的缘由便是,觉着嫂嫂夺走了哥哥的心。尤其是自嫂嫂生了小侄儿后,哥哥更是欢喜得又撮手又感叹,在屋里不住地欢走。
    郭沉从没见过哥哥这样过,如今想来,也难怪。哥哥自小便受尽了穷困劳累,直到娶了嫂嫂,生了侄儿,自己又一步步升成了指挥使,才算有了安与乐。虽然在这京城,贵与富,山和海似的,这点小安乐只如芝麻粒一般。可对哥哥而言,这已是从前绝不敢奢想的安稳与富足。
    郭沉后来不愿再去哥哥家,便是不愿看到哥哥样样都比自己强,官阶、粮俸、妻子家境品貌,还有小侄儿。郭沉自己的妻子至今都没能生养。
    可是,哥哥才享了三年的福分,侄儿就被食儿魔掳走,嫂嫂又被人杀害,这比割了他自己的心肝更惨更痛,哪里能受得住?死了倒是解脱。
    郭沉虽这么理顺了哥哥郭深寻短见的因由,心里却始终有些疑虑。他又细想了一阵,却仍想不出哪里不对。倒是记起一件儿时旧事。父亲在陕西阵亡三个多月后,死讯才传报到家里。他娘一听见这噩耗,顿时瘫倒在院子里哭起来。那时他八岁,哥哥十二岁,他们兄弟两个也一起哭起来,他趴在娘身边,哥哥则站在墙边,脸朝着墙哭。
    那时已是黄昏,他和娘一直在哭,他哥哥却先擦干泪水,进了屋子。半晌,端出了三碗热粥,摆到院子里那张小木桌上,又去酱缸里夹了一碟腌菜。而后走到他娘身边,轻声劝着:“娘,别哭了。起来喝些粥,您若是哭坏了身子,我和弟就更没依靠了。弟,咱们把娘扶起来。”兄弟两个把娘扶拽了起来,让娘坐到了桌前。他哥哥把碗塞到娘手里,又小声劝了半晌,他娘才含着泪小口吃起来。
    那天那碗粥,郭沉记得极清楚,那是哥哥郭深头一回煮粥,有些米还是半生的,有些则焦煳成一团,根本咽不下去。然而,就是从那碗粥开始,哥哥变作了男儿汉,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想起这件旧事,郭沉忽然明白了疑虑在哪里:以哥哥郭深的秉性,侄儿被掳,嫂嫂被杀,他虽然痛不欲生,却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撂下。他一定会去寻侄儿,去追查杀害嫂嫂的凶手。若能找回侄儿,他一定会好生抚养侄儿成人。就算找不回来,他也要等杀害嫂嫂的凶手被正法,那时才会寻死。
    然而,两样事情他都没有去做。他自尽,必定有更大隐情。那会是什么?
    这两年他和哥哥断了往来,根本无从知晓哥哥遇见了些什么事。开封府和邻居们也都不清楚其中因由,还能去哪里查问?郭沉想了许久,想到了一个人——哥哥的亲随潘戊。
    于是,他便赶往虎翼营。
    丁豆娘忍着脚痛,又来到虎翼营。
    上回那个老军坐在营门边一只破凳上,一见她走近,立即起身拦住了她。
    丁豆娘忙恳求:“伯伯,我有件极要紧的事,一定得见见您的侄儿。”
    老军掀动干瘪的嘴皮子,恶声恶气地说:“你莫不是真把这里当作菜市了?便是菜市,也有个早晚开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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