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豹不动,不入槛阱;麋鹿不动,不罹网罗。
    ——《武经总要》
    郭沉正在皇城西角楼当值,开封府一个老吏找见他,让他去收尸。
    郭沉听了,先愣了一下,以为那老吏寻错了人,忙笑着问死者姓名,那老吏报出了他兄嫂姓名,郭深和庄氏。他仍不信,老吏又说出兄嫂家宅地址:新桥三槐巷。这时,他才惊住,心口被猛灌了一大碗冰水一般,从里到外生寒。那老吏走了半晌,他仍呆立在西脚楼门边,望着外面大日头下宽阔空荡的御街和街那边往来行人,头脑里晕晕恍恍,觉着漫天似乎飘满寒尘,将天地染得一片灰冷。
    他最后一次见到哥哥郭深,还是三月初一金明池上。他去争标,哥哥郭深则监领虎翼水军,护卫天子大龙船。当时见也只是远远望见,而且他哥哥郭深并没有望他一眼,是忙于事务顾不得,还是根本不愿看他?郭沉不知道,而且永不可能知道了。想到这,郭沉肠肚一阵揪痛,但自十六岁母亲亡故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哭过,眼睛干涩,想哭却哭不出,一股悲郁积在心里发不出,他伸脚狠狠踢向那已经掉漆的门柱,脚尖一阵剧痛,心里的悲才稍泄了一些。
    他回转身,见同值一班的三个卫卒一起望着他,那目光,好奇里透着可怜,都是他极厌的,他狠狠回瞪了一眼,那三人慌忙低头躲开。郭沉一把抓过靠在墙边的红缨长枪,独自上了转角楼梯,来到楼顶,执枪立在楼头,一动不动。
    今年金明池争标,他原本志在必得,却没想到输给了梁兴。清明那天早上,他受上司之命,来皇城领新火。那新火在半途中又被一个狗脸狗身的怪物夺走。接连两桩事激怒了上司,清明第二天,他便被降职,发派到这皇城西角楼做戍卫。每每想到这羞辱,他都浑身打战,却不愿让人瞧见。他强装无事,每天准时来这里轮班值守,站得比别人挺直,神情比别人威肃。他要所有人知道,便是做卫卒,自己也是最好的卫卒。
    他站在那里,俯视御街,却什么都看不见。心速似乎比常日慢了十倍,一个念头出来,像拽着铁锭,根本拖不动。开封府让我去收领兄嫂的尸首,尸首怎么安置?家里自然不成,兄嫂宅子里也没人看守,那搬去哪里?
    他想起娘亡故时,是二月二十八,他哥哥当时刚募入虎翼营,第二天金明池争标,要充当天子大龙船护卫,正在严训。他哭着去寻哥哥,却被拦在营门外不许进去。等他又哭着跑回家时,却见他娘的尸首连床被搬到了街上,蒙了张旧床单。原来他们赁住的那房主怕房子染了祟气,再赁不出去,不许屋里停放尸首。他虽然生了八尺多高的身量,却只有十六岁,又一向不会应付人事。心里焦悲,更加没了主张,只是跪在母亲床边不住地哭,话都说不出两句。倒是左右邻舍纷纷围过来帮他说话。那房主却生了个牛倔性,百般说不回转。
    有个邻居出了个主意,说太学东门旁边的法云寺庙小香客少,愿意停放灵柩,只收三贯香火油资。若再出三贯,还替人火化出殡。幸而他知道娘攒了些钱锁在柜里,便从娘身上找见钥匙,进去打开柜子,取出钱袋数了一下。铜钱有七贯多,碎银大约有十一二两。邻居一个长者跟了进来教他,那七贯钱能将就买一副薄棺,一两多那块小银拿去法云寺寄放棺木,十两多银子能在城郊买块墓地安葬。他样样不知,全是那位长者安排,替他谈价买来棺木,租了辆太平车,将他娘送到法云寺寄放,他便在那里守灵。直到第三天,他哥哥才哭着找到了法云寺。
    他想,兄嫂的尸首,仍旧送到法云寺吧。
    丁豆娘跛着脚,又赶往西城外金明池。
    昨天她偷偷翻墙钻进庄夫人的家中,虽然并没找见什么有用的东西,却越发觉着,庄夫人死前一定是发觉了什么,凶手才会潜入她家谋害她。丁豆娘没法断定这一定和被掳走的孩子有关,却不由自主就往这边想。一旦把这当作了救命绳,便再松不开手。
    天黑后,她听着墙外没了动静,才从庄夫人家后墙翻出去。里头还可以踩着小木凳,外头却只能狠心跳下去,天又黑,脚落地时被一颗石子一滑,崴到了左脚,疼得她死咬住嘴皮,才没叫出声。在黑地里坐了好半晌,才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又怕被人看见,咬着牙,踮着左脚,一瘸一跳离开了那条岸边后街。脚腕疼得厉害,走几步就要歇一阵,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前街,这样怕是天亮都走不到家。她见街边有家车马租赁店,想租头驴子,可身上只带了二百多文钱,除此,最值钱的只有那个青玉环,却也最多值一贯钱,远抵不了押金。若是赁车轿,从这里到家,怕是得二三百文。她望着那车马店,犹豫了好半晌,终于还是舍不得,只得继续咬牙往前走。
    又挨了半段路,正要上桥,一扭头看见桥边有家小客店,门前挂了一串旧灯笼,一排两层矮房,瞧着生意似乎寒碜碜、冷清清的。她心里一动,瘸着过去,见店主独自坐在油灯下,正在抠指甲缝里的泥垢。她进去一问,一间客房要一百六十文,至少比租车轿少些,而且明天不必瘸着赶进城。不过,自成婚以来,除了娘家,她从来没在外头过过夜,不知丈夫会怎么想。但她随即想到,如今丈夫失了魂一般,哪里会留意自己回没回家。正该同心同力的时候,夫妻却各行各路,春日同枝鸟,冬来各自寒。她心里又涌起一阵酸辛,忙压了下去,决意住下来。要房时,她又随口问了句,自己没多带钱,有没有更便宜的?只要能睡觉就成。那店主上下瞅了她几眼,懒懒说,若愿意和店里老仆妇挤一张床,只收一半钱。她一听,忙又讨了一阵价,最后降到了七十文,外加一壶热水、两个馒头。
    店主唤出老仆妇带她去了后面那间窄房,给她提了一壶滚水,又拿了两个冷馒头给她。她就着热水吃了馒头,向老仆妇讨来木盆,将剩余的滚水倒进去,脱了鞋烫脚,取出自己的旧帕子,将扭伤的脚腕敷了一阵。累了一天,已经困极,便躺倒老仆妇那张脏床上,也顾不得臊臭气,贴着墙,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脚腕肿了起来,沾地就痛。她吃力套上鞋子,狠下心,抬起左脚朝地上猛跺了两下,疼得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脚腕却似乎松了些,至少能着地了。她一跛一跛离开那客店,原想着今天再走不成远路,只能回家歇一歇了。可一扭头望见那家车马租赁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瘸着走了过去。
    她走进那家店,见店里只有个胖妇人,便尽力笑着过去问候:“这位大嫂,我来跟您打问件事。”
    “啥事?”那胖妇倒也和善,见她跛着脚,越加多了两分怜。
    “这巷子里虎翼营郭指挥的娘子庄夫人是不是常在您这里租车轿?”
    “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庄夫人一家人都殁了。”
    “我知道。我算是庄夫人的远房表姐,她死了,可凶手还没捉住,官府似乎也不理会这事了,我心里却过不得。所以来打问打问。”
    “唉,可不是吗?”
    “庄夫人死的头一天有没有来您这里租车轿?”
    “怎么没有?这事,官府的公差也来问过。她租了我家厢车去了那个云夫人家。她们两家孩子都被食儿魔掳走了。”
    “哦,那天的事我知道,再前一天呢?”
    “再前一天?你等等——”胖妇转身朝后院大声唤道,“牛旺!”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快步走了出来:“顾婶,有人租车吗?”
    “没有,这位大姐来打听庄夫人的事,庄夫人每回来租车,都是你驾车。你给这位大姐说说,庄夫人死的头一天,不是去云夫人家那天,是再前一天,她租了车去了哪儿?”
    “嗯……她先让我驾车去了新郑门外的莲花楼,下了车,急忙忙就走了进去,也没说要不要我等,我也不敢立即走,就等了一阵。她果然又急忙忙走了出来,上了车,让我去金明池虎翼营。我载她去了那里,她让我等着,便进了营里。过了大概一顿饭时间,她才出来,眼睛红红的,铁青着脸,似乎着了恼。她上了车,冷着声,只说了两个字‘回去’,我就载她回来了。她下车付了三陌钱,就进门去了。她是指挥使夫人,常日间傲得跟仙鹤似的,坐多少次车,哪里正眼瞧过我一回?可那天,瞧着她哀凄凄的样儿,走进那冷冰冰的家,我心里都不好起来。到这地步,官儿再高,钱再多,有啥用?”
    石守威隔了一天,才早早起来,先去汴河湾梢二娘茶铺里,吃了一大碗杂辣羹,而后便大踏步往剑舞坊赶去。
    这一天两夜,他跟过了一春两夏一般,心里像是生满了春草芽,痒酥酥不住地往外钻;又似炎夏天喝冰水,热躁一阵,又寒凉一气。总之忧喜翻覆,难熬难耐。他常听曲子词里唱相思,向来只觉着像是吃饱了肉的人打响嗝,臭聒噪。这时他才领教了相思的猛辣,像是一口猛灌下一大碗杂辣羹,烫嘴辣口不说,更在肚肠里翻腾不停、烧灼不宁。可这诸般难受之外,偏偏透出一股子清香,让你悬着念,生出瘾,忘不掉。
    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心里念着邓紫玉,不由得嘿嘿笑起来,惊得迎面的路人全望向他。他自己也觉着好笑,嘴咧得更大了。幸而这两晚仍住在了崔家那脏臭客店,若是回到营里,被那些兄弟们瞧出来,不知要被笑臊到什么地步。好不容易树起来的爽快威名,怕是像只肥烧鹅一般,被那些饕餮汉们几下便抢食尽净,连腚子都不留。
    至于梁兴,他这两天已经视如臭袜子一般,早丢到了旮旯里。再想起自己为打探消息,还打算勾引崔家客店那半老店主娘子,他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把正巧路过的一个妇人怀里抱的婴儿吓得顿时哭叫起来。他却哪里管这些,继续大笑着往前走去。
    从东城外到南城外,至少有二十多里地,他却觉着只走了两三里路,转眼间便到了剑舞坊。
    一望见那彩锦飘摇的欢门,他耳边立即响起邓紫玉那一声声能融冰化铁的唤声,“石哥哥、石哥哥、石哥哥……”他的心立刻如大木槌般咚咚巨敲起来,脸也顿时涨得通红,不由得又嘿嘿笑了两声。脚步随之局促起来,鼓了鼓勇气,才又迈步走进那欢门。
    这时还是上午,剑舞坊里冷冷清清。他走到厅里,张望了半晌,才见一个绣衣妇人迎了上来:“这位军爷,时候还早呢。”
    “我姓石,是殿前司龙标班旗头,是来见……紫玉姑娘。”邓紫玉的名字在心里躲闪了半晌才说出口。
    “紫玉姑娘啊,这会儿还没起来吧?您等等,我去后头问问。”
    石守威忙点点头,站在那空冷冷的厅中央,像是头一回去族里听祖训的幼童一般,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才合规矩。
    窘立了半晌,那妇人才从后门走了进来:“紫玉姑娘让你去后院见她。”
    石守威一听“后院”,心里又一阵慌喜,除非极亲近的人,哪里能在后院相见?他忙跟着那妇人穿过后门,来到后院。上回他教邓紫玉刀法,曾来过这后院一回,当时并未留意,这时才觉着院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闪着光亮。穿过后院,走进西边那个小圆门时,他更是如登仙庭,都忘了自己身高,额头咚地撞到圆门顶上。虽然极痛,他却揉都不敢揉,忙低头钻了进去。小院极清静,只有鸟叫声。花木精神、亭榭齐整。他虽然没去过大家人户的后园,却觉着再好也不过这般,也只有这般净雅,才衬得上邓紫玉那般人物。
    那妇人引着他走过右边一道短廊,来到一扇绣房门前,门半开着。那妇人停住脚,轻声朝里道:“紫玉姑娘,人领来了。”
    “让他进来吧。”邓紫玉的声音,听着懒懒的、娇娇的。
    石守威心里一颤,忙走了进去,步子都险些迈错。
    屋里陈设精雅,散出一股淡香。邓紫玉端坐在窗边一张雕花小桌前,身后站着个使女,手掌托着她乌亮亮黑瀑般的长发,正在替她小心梳头。桌上那面铜镜里映出她的脸,清清白白、素素净净,竟比粉妆描画后更秀洁可亲。石守威从没见过女子梳妆,更没见过邓紫玉净脸,一眼望去,像是穿过幽林,猛然见到一片天光一般。他心里一颤,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声音大得都能惊飞门外梅枝上的鸟雀,窘得他脸顿时涨得通红。
    邓紫玉却似乎没听见,斜望镜子里他的方向,冷淡淡地问:“石大哥来了?”
    “嗯……”石守威顿觉不对。
    “让石大哥受累了。”
    “哪里?”
    “石大哥也真够诚心的。我要的是个丫头,你却把丫头的老娘给我弄了来。石大哥敢是怕一个丫头不够,想让她老娘给我多生几个?这心意倒是好,只是秃了毛的老母鸭,就是给它蛋,它也孵不出个小鸭来啊。害我费死了气力,才把那老妇人原封弄了回去。”
    “嗯?”石守威先没听清,但随即猛然想起,自己那夜在梁红玉楼门外,砍昏那丫头时,手掌触到那丫头的脖颈,似乎觉着皮肤极松弛发皱,但当时太紧张,没有空暇多想。搬到树林里后,又黑,也没仔细看,便装进了布袋里。难道是那个煮羹汤的何妈?她当时也在那屋里?梁红玉让下去的是她?
    石守威心头像是猛地被巨石砸中,又慌又愧又怕,忙望向镜子里的邓紫玉。邓紫玉却扭头瞅着镜子里刚刚梳拢的发髻,脸上露出浅浅的笑:“不管小鸭还是老鸭,都得跟石大哥道声谢。不过,妈妈刚才就已经催过几道了,我得赶紧换衣裳,就不留石大哥喝茶了。”
    “哦,哦……”石守威忙倒退了几步,到门边时才想起转身,临出门之际,他又望向邓紫玉。邓紫玉却仍瞅着镜子里的发髻,微皱起眉,轻声说:“有些偏了,往左一些。”
    石守威沮丧无比,却不敢停步,愧闷闷离开了那小园,从院东边那后门穿进前厅。刚才那绣衣妇人正在抹桌子,听到脚步声,扭头瞅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含着嘲意。石守威不敢看她,埋下头,快步走了出去,怕自己若走慢一些,会收拾不住,不成模样。
    邓紫玉听着石守威的脚步出了园子,便让丫头先出去。
    “头还没梳完呢。”
    “出去!”
    丫头忙松开手,放下梳子,快步出去了。邓紫玉呆坐在桌前,想着刚才石守威那落魄窘样儿,心里又厌又怜。这样的痴男人,她见过太多。再痴又能怎么样?他不过是个营中旗头,在百万禁军中,只如草芥一般。多少官阶远高过他的人,也对自己这么痴过。等你真心想要嫁他时,真痴的,往往没钱也没力赎你出去;假痴的,只要觉察到你的心意,就再不见人影。又真痴、又有钱的,就算真接了你出去,不过娶回去做个小妾,一世都直不起腰来做人。
    本就是个见钱生欢、见景生情的风月地,扮什么痴心种?吃什么相思藕?因此,她从来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留这个没用的念想。尤其是石守威这般实心人,心软一分,就是造孽十分。石守威抓错了人,正好给了她一把刀,不如顺势一刀切断,各寻自在。
    她介意的不是石守威,而是自己。她虽没有扭头看石守威,却能感到他的目光,那目光镜子一般,照出她的面目。那不是个好面目。
    她闷闷望着桌上的镜子,才束起来的云鬟斜塌在头顶,像是一只着了病的黑鼠趴在头顶,她心里一阵烦,一把将云鬟抓散,任头发披散在鬓边。再看镜里的自己,像街市上失心疯的妇人一般。她越发嫌憎起自己。
    其实,从小她就没中意过自己。单看起来,她样样都不差,但只要和姐姐红玉一比,样样就都欠了一两分。只要父母说“瞧你姐姐如何如何”,她心里就会腾起一股怨火,不知多少回哭着嚷:“姐姐好,你们生她一个就够了,又生我做什么?”
    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又不禁喃喃问道:是啊,你们生我做什么?生下来,又丢我一个人在这冰窖毒窝一般的地方。你们总说姐姐这般好、那般好,为何不把姐姐丢下,把我带走?到了阴间,你们仍嫌弃我,只疼姐姐。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落下泪来。她并不擦掉,任由泪滴大颗大颗从眼里滚出,沿着脸颊雨溜一般滑落。等泪水流尽了,她才叹了口气,取过帕子拭干眼睛、脸颊。而后,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们都嫌弃你,那你越要好好生生活给他们看。
    她收拾起精神,从桌上取过那把犀角梳子,自己重新细细梳起头来。
    第四章 孤命、救命
    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
    ——《武经总要》
    曾小羊逃离了杨九欠家,身后杨九欠妻子的哭声仍飞刀一般不住追割而来。
    他却已听而不闻,停住脚,急急寻思起来:那不着边的远房表哥杨九欠从河里捞出个铁箱,把空箱子留给了米家客店店主。据那个醉鬼老厢兵窦老曲说,清明那天搬那箱子时,里头不但装了东西,而且至少上百斤重。窦老曲酒后不会编谎,箱子里的东西自然是被杨九欠偷偷搬走了。然而杨九欠接着竟又死了。难道是分赃不均,被同伙杀的?
    沮丧之余,曾小羊又隐隐有些庆幸和惊喜。之前,他还担心杨九欠耍油使赖,不容易掏出他的钱来。如今多了条性命,那便再无须担心,只要找见那凶手,多少钱都掏得出来。
    他离开杨九欠家,站在街边想了想,见对面那家木料铺的老店主坐在门边瞅着自己,便走了过去。
    “这位老伯,我是对面杨午的表弟。我才知道表哥竟殁了,嫂子又只会哭,老伯,我表哥究竟是咋死的?”
    “不清楚。”
    “不清楚?”
    “昨天清早,我才起来,才要开门,却听见对门杨大嫂猛然哭叫,我忙打开门,就见杨承局躺在他家门前,杨大嫂跪在他身边哭叫。我忙赶过去看,见杨承局一动不动,嘴角淌着白沫。我问杨大嫂,杨大嫂却哭个不住。我只好壮着胆摸了摸杨承局,身子冰硬,心也不跳,脉也没了,早死了。”
    “官府没来查?”
    “查了,说是中了毒。”
    “谁下的毒?”
    “公差问了一大转儿,那天谁都没见杨承局,不知他去了哪里,会了啥人。”
    洪山在双杨仓和梁兴告别后,就往城里赶去。
    刚才在双杨仓碰见梁兴,知道他也在追查“鬼搬粮”,洪山很是欣喜。凭他自己,他实在没有多少把握,只能试着查一查。不用旁人说,他自己也知道恐怕查不出任何东西来。之所以这么执意奔走,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如今有了斗绝这个大帮手,他顿时添了许多底气,忙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细讲给了梁兴。梁兴和他约好,一起分头去查。
    这时独行在路上,夜幕已经垂落,前后都没有人,只有河水声和树叶声伴着他的脚步声。后背吹来一阵凉风,他忽而又涌起一阵孤寂之感,随即又转为悲凉。莫非自己生来就是个孤命?本该和家乡的兄弟朋友们一样,安分种田,老实度日。可偏生心里有许多不甘,非要抛家离乡,出来闯荡;好不容易入了禁军,有了程得助这样一个知己,程得助又偏生把妻子十七娘接来京城;十七娘若是样貌平庸、性情冷淡也好,可她偏生又让人不得不动心;若自己动了心,十七娘却不动情,也诸事都好,可偏生程得助又有那种残疾……当年他听乡里长者常说,“一条命,一根链,一环扣一环;别想长,别想短,到死把你牵。”那时他不肯信,才执意想挣开这链子,如今想来,这“执意”恐怕便是他命中那条链子的第一环,由不得他不执意。而正是这执意,让他始终跳不出这一环扣一环的孤命。
    头一次和十七娘有了那事,若及时躲开,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可他偏生要执意想着念着,命运便来成全他。不但十七娘,连程得助,甚而那茶肆的刘婆,都来成全他的执意,他也便越发执意起来。
    过去四年,总是在这夜幕时分,他偷偷溜到刘婆的茶坊,刘婆坐在茶坊门边替他们把风。他和十七娘就在那半间小屋里私会。虽说鱼水欢洽,但两人各怀愧疚,又心惊胆战、碍于面皮,何曾真正畅快过?连话都没有好生说过几场。十七娘也曾低声劝过他许多回,让他好生寻个娘子,正经成个家室。他也曾无数回这么想过,可心底里那执意偏生放不下、割不断。
    一年后,十七娘生了儿子。他们两个照答应程得助的,让孩子姓了程,做了程家的儿。直到孩子被食儿魔掳走,他们都严守誓言,没透过一丝口风。他只是实在忍不住,去相国寺买了一个银项圈,挂着福寿两个小银铃,求高僧开了光,拿给十七娘,求她给儿子戴上。十七娘不愿瞒着丈夫,又拿着去求程得助。程得助没有说话,却点头应允了。于是,这福寿银圈便挂在了孩子脖颈上,成了他作为生父仅有的标记。
    这时回想起来,这银圈也像是他命里那执意的环,将儿子也套进了孤命链。孩子才被掳走,十七娘接着丧命,程得助也被关进死囚待刑。他则从孤命回到孤命,如今只剩一点执意,执意要救回程得助的命,以赎自己执意之罪。
    他不由得长叹一声,仰头向天,心里哀祈:苍天在上,你既然一回回成全我的执意,就求你最后再成全我一回,哪怕因此孤独到死,我也毫无怨言。
    蒋冲躺在楚家西院那间小厢房里,屋里没点灯,也没有一点声息。
    他也如同这屋子一般,又空又静,被夜色充满。从小到大,他从没这么舒泰过,寂黑中,甚而觉不到自己的身子,身上那些伤痛,更是无影无踪。空空荡荡,若有若无,觉着自己已与这夜融而为一,没有边际,没有死生。只能觉察到自己的呼吸,但那已不是从自己喉管中发出,而是一阵没有来由的风,在天地间轻拂往还。
    少年时,他曾和堂兄蒋净一起去道观里玩耍,偷听老道士给众人讲道。那个老道士瘦得跟枯枝一般,声音却洪亮,说什么“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堂兄蒋净听了偷笑说:“他若脱光了,躲到柴堆里,鬼都寻不见,的确和天地同瘦。”他听了,噗地笑出声,惹得众人都怒望过来。
    想起这段旧事,蒋冲在黑暗中不由得又笑起来。堂兄当年说得其实没错,人若能把自己脱光,不止脱掉衣裳,连身躯、心意都脱尽,便成了无。莫说躲进柴堆,便是行到闹市街头,也没形没迹,如同天光清风一般。
    他已成了无,无所求,无所念,无所往。
    躺在这里养病也好,起身回乡也好,或者从此四海漂流也好,已没有分别,只需随性而行,随性而止。行或止,也已没有分别。
    不过,神思飘荡中,他隐约觉到有一个念头,像是风鸢线一般牵扯着他,不肯让他飞走。他在意念中回身寻视了片刻,随即发觉,这牵扯来自堂兄蒋净。堂兄的生死存亡仍是个谜,自己来京城正是为了这桩事。他想,这恐怕是我在这尘世间最后一笔未了的债,那就结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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