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宁愿日后他忆起她这个人,想的是一个为爱出走的自私自利的甚至愚蠢的女人。
    而不是一条因他而耗损的,他不爱却不得不背负的生命。
    月无极,是一个足够强大的,足够有说服力的离开理由。
    桃花林,是一个很适合怀念一个人的地方。
    折剑崖,是她不想求生。
    月无极带她离开,她答应月无极两个条件。一是助他修炼虚空业火,一是嫁给他。前者已经耗尽她最后的一点修为,至于后者,她对月无极的目的不感兴趣,她自己却是无所谓的。
    如果不是特定的那个人,那么别的,是谁也好,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所以当幻云姬从新房把她带走时,她也毫不反抗,亦不呼救。她来到虚月宫时已对周遭一切浑不在意了,所以没有发现这位一直在月无极身边打转的姑娘,对他的爱。如果早一点发现,她是打死也不会答应嫁给月无极的。
    聂云的一生,似乎总带着一些遗憾与后悔。
    而行歌却不想步她的后尘。
    有遗憾,便要及时弥补,有困惑,便要当面说开。
    所以她要去找斐然殊。
    告诉他,她的水性很好,曾在太湖里救过他的命,有过肌肤之亲,她要负责。
    告诉他,她不喜欢被人偷袭拍晕,非常不喜欢,他要负责。
    最要紧的是,要去问清楚他与妙善法师的事。
    授箓不授箓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授箓更好,回头她就可以光明正大撂挑子,不干这累人的道门之秀了。她又不是傻,她收了斐然殊的盘龙玉佩,跟妙善当不成师徒没准还能当婆媳啊!
    想到以后跟着妙善法师修真养颜迎娶斐然殊走上人生巅峰的日子,行歌心里美滋滋的。
    这副美滋滋的神情,看在月无极眼里,是说不出的猥琐。
    月无极此刻对行歌的心情十分复杂。
    三年前,他是喜欢聂云的,喜欢她的清冷,喜欢她的怡然,喜欢她的视死如归,他原以为只是喜欢,却在她坠崖之后,发现他对她的感情,比喜欢更深。他十分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去崖下找人,第二天他发了疯去找时,遍寻崖底,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接下来的三年,生不如死,痛苦追悔。
    三年后,再度找到她,他欣喜若狂。即便她已变成她所自称的行歌,即便她失去了所有记忆,这对他都不算坏事。坏的是又让斐然殊棋快一步,提前为她制造了错觉。他不甘心,才又追去商州,最后还是输给了她。她死过一回,竟又爱上斐然殊。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斐然殊这个满腹黑水只会利用女人感情的伪君子,真是令他倒尽胃口。
    他似乎总在与自己的感情错身而过。
    他以为自己只是喜欢聂云时,其实是爱着她。他以为自己爱着聂云时,又发现不过如此。而此刻见她神情猥琐,口水直流的样子,竟又觉得她似乎还是有些可爱。
    “你听到斐然殊与他母亲从头到尾都在玩弄你,还想去找他?”月无极问道。
    行歌听到玩弄两个字,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讨厌啦月教主,不要说这种羞羞的事。”
    月无极脸色一僵,忍不住做了一个他对着聂云绝对做不出的动作——翻白眼。
    行歌显然也被这个看起来与他很违和的动作镇住,不由自主地轻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玩弄这种事,妙善法师做起来得心应手,贫道在洗月观三年,早已习惯。至于阿斐,唉,他是最不懂感情的人,连自己的心都不懂,更何况玩弄别人的。你们太高估他了……”
    看着行歌一脸宠溺,出口句句护短,月无极是认真地在怀疑,坠崖是不是真的把她脑子撞坏了?
    她一点都不在意斐然殊的利用,不在意斐然殊的欺瞒,不在意斐然殊故意将她置于险境,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作为他的挡箭牌,这些都算了,她竟还帮他想好了情商低这种借口?
    好吧,从他得到的情报看来,也许那不是借口是真的。
    但她总要怀疑一下吧?作为姑娘家总要作天作地一番吧?
    哪有这么快就解开误会,上赶着要回去的啊!
    月无极看不下去了,冷笑道:“你大概不知外面情况吧?太子查出清辉真人主使天人教与紫金教掳杀极阴之日出生之人的事,证据确凿。清辉已被革去国师之位,但目前戴罪潜逃中,你觉得他会不会最先对付害他至此的斐然殊?”
    行歌猛地睁眼,从地上坐起来,“阿斐的武功胜不过清辉?”
    月无极余光瞄了一眼行歌身后的桃花林,道:“当年妙善法师察觉清辉的野心,为何不动手除去这个道门之耻?除了忌惮清辉在朝野盘根错节的势力之外,还因为妙善并无把握能胜清辉。妙善数十年根基尚且不能胜,你觉得斐然殊能?”
    行歌愕然。
    月无极又道:“斐然殊已无生路,你不如选择本教主。你仔细想想,当年我们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你最喜欢这里的桃花,还有天泉洞的风光……”
    “天泉洞?”行歌听到这个名字,面色有些古怪。
    月无极又状似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桃花林,道:“是啊,你最喜欢那一处天泉不是么?还曾说成亲后要将新房设在其中。你都不记得了吗?”
    行歌顿时瞠目结舌,脸上写满了“你是不是有病”。
    月无极却像是被她的神情激怒,突然冷声道:“你纵然不愿与我重修旧好,也休想能出去与斐然殊做那同命鸳鸯!”
    话一说完,便拂袖而去。
    行歌再无赏花之心,伫立半晌,却仍是茫然。月无极胡说八道了一通,倒有一点说对了。她心中是想与阿斐做同命鸳鸯的,只是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离开虚月宫。
    “行歌姑娘是否想离开虚月宫?”突然,一人从桃花林中走出。
    行歌后退一步,警惕道:“你是谁?”
    来人正是虚月宫右护法,只见他面带忧色,道:“行歌姑娘莫怕,在下是天下第一庄鸽房之人,潜伏于虚月宫多年。方才收到传令,庄主被国师重创,危在旦夕,让在下务必将行歌姑娘带回去。”
    “真的吗?那你要怎么带我出去?”行歌急道。
    “在下在虚月宫身份是护法,自然可以自由进出,行歌姑娘只要稍加伪装便可。”右护法道。
    行歌焦虑担忧之色流于言表,连连摇头道:“伪装太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一条守卫较少的通道,是当年与月无极成亲之前他带我走过的一条密道。那边只有两个守卫,我原先还犹豫是否该硬闯过去,现在有了你,就容易多了!”
    右护法闻言,喜道:“那便请行歌姑娘带路了。”
    行歌点点头,带着右护法急急前行,沿路不住询问斐然殊伤情如何。
    一炷香时间之后,终于到了山谷中某处人迹罕至之处。
    行歌躲在巨石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密洞,道:“就是那里。你既然是虚月宫的护法,他们应该不会对你过多防范,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右护法沿着她手指所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两个守卫靠在墙上,斗笠盖在脸上遮太阳,还不住地打着哈欠。他就这么走过去,他们竟然毫无所觉,可见武功修为并不高,在教内职位想必也不高,也许不用动手就能解决他们。
    他轻咳了一声,其中一名守卫吓得一哆嗦,斗笠掉了下来,急急忙忙捡了起来,见到他,连忙行礼,道:“属下见过右护法,右护法您怎么也来这里?”
    也?
    右护法浓眉一皱,只见另一人将斗笠揭下,竟露出左护法的脸!
    “是啊,右护法,你怎么也在这里呢?”左护法说着,长剑已出鞘。
    巨石之后,行歌毫不意外地看到月无极出现在她身侧。
    月无极叹道:“此人能潜伏虚月宫多年,若非斐然殊提醒我教中有清辉的暗桩,我竟全无察觉,可见其心机深沉,极有定力,结果竟如此轻信你,被你引到天泉洞来……”
    行歌拍了拍月无极的肩,语重心长道:“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啊少年人……”
    月无极眼中带着欣赏的笑意,道:“岂止是演技。我为了不打草惊蛇,连日安排。今日终于截到一封密信,知道清辉已经逃脱,并找到了斐然殊的踪迹,便将密信重新封好,安全送到暗桩手中。料定他今日会有所行动,便在天泉洞设伏,本来并没有将你计算在内的。只是桃花林中气息有异,我心中一动,随口提到天泉洞,想不到你不仅已经恢复记忆,还与我如此默契……”
    行歌心想,她又不是瞎,他眼神一直往桃花林飘,她怎么可能没察觉?结果桃花林真的出来一个人,她又不是傻,这还看不出有鬼?加上斐然殊说过,她和月无极在一起之后,清辉盯上了她,那么能想到清辉会在虚月宫安插眼线不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天泉洞,那么明显的暗示很难猜不出来好么!
    根本没有天泉洞这个东西!那是聂云与月无极无意间发现的一处山洞,里面只有一汩从天而降的污水,她随口戏言说是天泉,却哪有什么风光景致可言?
    行歌抬眼,见月无极眼中似乎有死灰复燃的感情,连忙摆手道:“别瞎想了,跟默契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贫道有大智慧。”
    而后念了一声道号,负手长叹离去。行歌回到房间之时,双肩陡然垂下,双脚几乎无法支撑。
    方才那虽然是一个局,但该知道的事,她还是一句不落的全知道了。
    国师逃脱,斐然殊危在旦夕。
    这个局面,显然早在斐然殊预料之中,所以他才会将她敲晕让月无极带走。
    因为他判断,他的身边远比虚月宫危险。
    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放心,将国师设有暗桩一事告诉了月无极,尽自己可能为她排除危险。
    还有那瓶顾清渠给的药。他下山之后常常要吃药,是不是又强行练功伤到筋脉了?
    行歌无力地坐下,双手掩面,斐然殊这个人,这个人……太让人生气了!这样的时刻,他竟将她推到他自以为安全的地方,顾清渠还在闭关,他要是受伤了谁能及时去救?他若真像自己所说那样,处心积虑设计令她成为他的镇魂珠容器,就更不该放开她啊!
    他不是最擅长泼她冷水,关键时刻温柔体贴个屁啊!
    行歌又急又怒又自责,心中痛不可言,捂着双眼的十指早已被泪水湿透,却浑然不觉。
    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行歌……姑娘,请跟我离开虚月宫。”
    ☆、磨人的小妖精
    京郊,因火灾而废弃多年的景王旧府内。
    斐然殊长袖扫青台,不惹尘埃,古琴横置,轮指成曲。四周杂草丛生,风月不佳,丝毫不妨其容止优雅,气度高华。一曲杀阵,裹挟猎猎风声,摧人肝肠。
    一阵纷沓,踏碎这一曲广陵风月。
    来者十余人,为首者,满头灰发,面如冠玉,鹤氅广袖,乍一看道骨盎然,仿若神仙,只可惜双眼侵染过多功名利禄尘俗欲望,已入魔相,正是被太子逼下国师宝座的清辉。
    “斐庄主,别来无恙否?”清辉拂尘一扫,缓声道。
    “国师当真说笑,斐某天命孤弱,岂会无恙。”斐然殊怡然拨动琴弦。
    “哈哈,皇室至尊血脉,斐湮城之子,斐无邪之徒,斐庄主岂算得上孤弱?”清辉朗笑一声,若非早知此人真面目,当真会以为他笑容可掬,神情清朗。
    “斐湮城?国师至今不肯称呼她为道首,独独叫她俗名,是数十年过去,仍不能忘情?斐某奉劝,人生有涯,单恋无涯,放下相思,回头是岸。”斐然殊仍是一派从容。
    “斐湮城向你提过本座?”清辉到底修行多年,并未被激怒。
    “斐某与她不熟,只是师父曾将当年他的师姐如何痛骂追求者的事迹当做笑话,说给斐某听。”天下第一庄历任庄主俱是出身成谜,很少有人知道,斐无邪与妙善系出同门。
    清辉想起往事,竟也笑道:“当年斐湮城出尘脱俗,确是众多江湖豪杰追求对象。本座确实想与她双修,为此还不惜败于她手上,让她顺利当上道门之秀。可惜她不承情,倒也在本座意料之内。小辈,你不会以为,提及往事会令本座恼羞成怒吧?”
    “当然不会。斐某只望,国师念及旧情,呆会儿动手之时能让一让小辈。”
    清辉眯眼,一时猜不透斐然殊这是示弱,还是诱敌。
    “噫,国师这般不信任的眼神,真令斐某伤心……难道国师看不出,斐某弹奏这一曲已是十分吃力,只是在苦苦支撑等待援军早早到来吗?”斐然殊蹙眉,倒确实是一脸虚弱。
    “既然吃力,又何必苦苦支撑呢?直接交出行歌,或者束手就擒,让你的援军用镇魂珠来换,岂不是更好?”清辉也不徐不疾地说着,仿佛在与斐然殊商量。
    “国师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如此执着于镇魂珠?二十八年来不惜犯下无数大案,毁德败行,就为了区区一颗丹药?”斐然殊摇头,状似不解。
    “莫非你是在拖延时间?哈,本座也不怕告诉你。你的援军怕是来不了了,他们此刻应在另一条出城的路上追击本座的替身。”清辉眉宇闪过一抹得意。龙门自诩善谋能兵,还不是被他耍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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