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敛眉道,“那人也没有反驳,笑了笑,只是问方丈大师答不答应。方丈大师其实有些疑虑,他说,‘以我们二人联手,也未必是那个妖女的对手,要想个万全之策。’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你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把拜火教的宝物给我,我不信你,除非你拿出一个信物来,让我能取信于你。’”
    当然,如果真的是陆渊,那就说明当年陆景吾在小寒峰上遇见她,根本不是偶然。一切都是陆渊安排,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以他的心机,当然不可能为他人做嫁衣。翟挽的姓名,和她身上的拜火教宝物,他一件都不会让给别人。
    “我在里间,看不到他给了方丈大师什么东西,之后就听见那人对方丈说,‘我跟她谈,借陆景吾的名头,把她引过来,趁其不备,杀了她。’方丈有了他的信物,放心不少,但还是问他,打算用什么名头把翟挽引来,还说她诡计多端,未必会上当。那人又说,‘她一定会上当的。’方丈听了这句,好像是意会到了什么,也就答应了。”
    少林寺的前任方丈以为,陆渊要用陆景吾的名头把她引来,他却不知道,陆渊用的,是那个黑衣人的名头。
    翟挽早就想杀了他,陆渊也想把这个一直跟他唱对台戏的老秃驴杀掉,于是便祸水东引,借翟挽之手杀人,顺便把自己从这场阴谋当中摘出来。他除了自己的老对手不说,还洗脱了自己的嫌疑,保全了他跟陆景吾的斧子情分,最后,还将翟挽放到了刀锋之上,更加被整个江湖唾骂。恨她的人越多,将来陆景吾杀她的时候就越名正言顺,他获得的声望就越高,也就越能名正言顺地担起“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他丝毫不怀疑陆景吾会杀了她。陆景吾是他自己的儿子,他当然了解,翟挽杀了那么多人,陆景吾曾经有多爱她,后来就有多恨她。
    陆渊布局好了这一切,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怀疑到他。
    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大概是觉得这个时候不太好发出声音,整个大牢都安静极了。翟挽低着头没有说话,倒是一直将脸埋在阴影中的陆景吾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你若是现在想杀了我,大可以动手,我不还手。”
    翟挽看也没用看他一眼,转身就朝外面走去。倒是牢里的那群人,看到她离开,想起她之前答应过的,要放他们出去的事情,立马吵了起来。
    “吵什么吵?”翟挽走出去没两步,就折转身来,冲他们凶神恶煞地说道,“闭嘴!”她积威甚重,这群人看到她吼人,自动地闭了嘴。翟挽在他们眼前晃了一眼,又消失不见了。
    原本指望她知道了真相能够把人放出去的众人,这下开始七嘴八舌地埋怨起那个老和尚来。那个老和尚站在他们中央,长叹了一声,“阿弥陀佛。诸位,翟挽施主既没有说不放,也没有说放,你们为何不稍安勿躁,看看她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下面的人吵得更厉害了,在这一片嘈杂当中,陆景吾像是浑然不闻一般,丝毫不动。段小楼充满担心地看了一眼陆景吾,又看了看已经消失不见了的翟挽,忍不住出言安慰道,“陆前辈......”然而刚刚把他的称呼叫出来,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
    陆景吾抬起头来,朝她露出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你先出去,等下晚了被人发现了。”段小楼知道他是不想被人打扰,旁边陆岱川连忙见缝插针,“你放心吧,有我照顾呢。”段小楼理也不理他,转身跟着翟挽的脚步一起出去了。
    陆景吾垂眸看着地下,觉得心头好像有块大石一直在往下压一样,仿佛是把他整个人拖到看不见底的深渊当中。他以前觉得世事弄人,现在才觉得,以前那点儿东西,跟现在比起来算什么?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那个人是陆渊怎么办,然而真的等到真相揭开,他才发现,无论他以前怎么做的准备,真相的残忍还是会把他们原本就鲜血淋漓的内心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问她,是怎么从那个山洞里出来的,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明月石被钮承惠拿走了她有没有事情,那段经年往事就已经把他们两个再次分割在两端,仿佛一条大河,永远不许他们见面一样。稍微沾上一点儿,就是烈火焚身,痛不欲生。
    是上天太薄待他们,还是他们原本就在不停地违拗上天的旨意,所以才让他们受到这么多的苦难?
    他们一行人在牢里又等了两天,又来了人。这次只有段小楼一个,翟挽并未跟在她后面。她一来就将几个瓶子扔给各处牢房中的武林人士,一边掏出钥匙飞快地给他们开锁,一边说道,“你们服了药之后就赶紧出去,你们门派的人就等在外面,但是怕打草惊蛇,他们不敢靠太近。只要你们跟他们汇合,拜火教人就是再多,也拿你们没办法了。”
    说话间她已经开到了月旦楼这边,陆景吾看着她开门,问道,“翟挽呢?”
    虽然知道段小楼在这里,翟挽多半为了段小楼能够进来,出去引来钮承惠去了,但还是忍不住想要问她。
    段小楼一边飞快地开了锁,一边说道,“她在外面拖住钮承惠,你们快走。”刚才牢门被打开的众人已经忙不迭地从牢中跑了出去。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前来守卫的拜火教人,两方人马好一阵打斗。中原武林这边,一心想要冲到外面去,拜火教这边是宁愿他们死也不要让他们冲出去,两方人马打得那叫一个惨烈。
    对面湖边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在天涯。陆景吾到了此刻,依然不肯动手杀人,他顺手将其中一个的大拇指削去,反手拉了一把谢梧桐。旁边陆岱川一直与他并肩作战,见他停下来,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陆景吾笑了笑,“你带着他们先走,我去找翟挽。”
    他说完便要离开,陆岱川一把拉住他,“你身上毒素未清,现在要再进去找她?”他觉得有些不可置信,毕竟认识他这么一段时间以来,陆景吾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的。“她武功那么高,不会有事的。”
    陆景吾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将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拉下来,对他嘱咐道,“你带着他们先出去吧。”
    陆岱川还要说什么,谢梧桐已经过来,他看了一眼谢梧桐,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翟挽跟屁虫不跟上去找他主人,谢梧桐一眼就能看清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对他说道,“你让他去吧。”
    他当年在阿挽和敬湘湘之间选择了敬湘湘,后来就算抱着必死的决心,也不能再跟她重新回到曾经的旧梦之中。
    总算有一次,他能够带着对她的爱,与她一起赴死。
    “放心吧,你那便宜爷爷不是莽撞的人,况且他身边还有一个翟前辈呢。”谢梧桐拉了他一把,“你把他交待给你的事情办好就行了。”
    陆岱川将扑上的拜火教教众一掌劈开,谢梧桐这明显的敷衍他不是听不出来,然而眼下这的确不是他应该担心的。陆景吾那身白袍渐行渐远,慢慢融在了月色当中,陆岱川终于转身,跟上了大部队。
    但愿他和翟挽,能够求仁得仁,有一个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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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挽站在梁上,稍微歇息了一下。明月石从她身体里面取走,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一只装满了水的瓷瓶,突然被人打翻了,里面的水倒出来了,但却没有新的水补进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水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身体里面消失。
    过不了多久,明月石残留在她身体里面最后一点儿也会消失,到那个时候,她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早该死了。她唇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几十年前她都该死了,如果不是明月石帮她续命,后来又有陆岱川误打误撞,将血滴到了她额头上,她这会儿还在陆景吾的墓室当中昏睡着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她醒不过来,也不知道那人还会不会来找他。
    一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鄙视自己。陆景吾的老爹都那么算计她了,她还在想人家呢。女生外向,再外向也不能外向成这个样子啊。翟挽努力要把陆景吾从自己脑中赶出去,她虽然不把钮承惠放在眼中,但还是不想自己死在他剑下。
    虽然迟早都要死,但怎么死要她自己说了算。
    哪知道她还在努力,脑子里的那个人就已经出现了。他从另一边的房梁上翻上来,陡然出现在翟挽面前,吓了她一跳。看到他,翟挽反而没有了刚才的心情,漠然道,“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走?”他不是一向把他的武林正道看得比什么都重吗?这会儿又过来了呢?
    陆景吾摇了摇头,知道她的意思,刚才眼中明明还有阴郁,这会儿看到她却又忍不住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你都没走,我怎么能走?”
    翟挽冷哼了一声,转过身不去看他,声音比之前还要冷漠,“你别忘了,我有今日,全拜你父亲所赐,虽然他是我亲手杀的,但还不能解我的气,你现在上来,是送死吗?”
    “嗯。”陆景吾回答得坦坦荡荡,“你若是想杀我,等你把明月石从钮承惠手中拿过来之后,一剑杀了我。给自己出气,也给自己报仇。反正我没有后人,你也不用担心将来有人找你报仇。”
    “你觉得我会担心?”翟挽斜睨他。
    “是。”陆景吾承认错误倒快,“你武功盖世,当然不用担心。是我说错了。”他顿了顿,眼前女子的侧脸在一片轻柔的月光下,好像玉琢一般,陆景吾心中忽然就软得一塌糊涂,他伸出手来,握她冰凉的手,问她,“你是怎么从那个山洞里面出来的?”
    之前翟挽还有压不住的火气,但此刻听到他这句话,心里的火像是被人放出来了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转过头,似嗔似怒地看了一眼陆景吾,就差用嘴直接说,“你现在才知道问我?”,嘴上却是一派冷漠,“我跟钮承惠打架,他找到了克制明月石的方法,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一种蛇油做成的蜡烛,反正恶心死了。我打不过他,只能被他取走明月石。还好,段小楼一直没走,看见我落难了,就来把我带出去了。”虽然语气漠然,但还是把前因后果给他讲清楚了。也难怪,她会跟段小楼在一起。
    陆景吾听了,点点头,没有做声。他的手轻轻覆上翟挽那只缺了的小指,低声说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日,没能把你一起带走。”翟挽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次,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做声。“如今再有一次,我是万万不能将你一个人丢下的。”说话间,他已经伸出手扣住了翟挽的手指。“就算不能与你同生,共死也是好的。”
    翟挽却突然一笑,一时间仿佛漫天明月入眼,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陆景吾,却没有抽出手,“谁要与你一起死?我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要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最后一章就结局了。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小女孩儿一把抢过旁边小男孩儿手里的九连环,朝天翻了个白眼儿,“瞧把你笨的,这么笨简直不像我家的人。”那小女孩儿长得粉妆玉琢,像个玉做的娃娃一样,就算说出这样不客气的话,也不让人讨厌。加上她说话时那副小大人的模样,还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小男孩儿听见她这样说,立刻站起来争辩道,“我我我,我不是才拿到吗?还没有玩儿熟呢,你天天玩,当然很快就能解开了。”说话间,那小女孩儿十指翻飞,已经将九连环解开了。她献宝一样放在小男孩儿面前,得意洋洋地朝他笑了笑。
    “好了,看在你比我矮几个辈分的面上,姑奶奶我就不跟你计较了。”那个小女孩儿把九连环往他手上一扔,转身朝着后面的小屋走去,“今天中午我爹做糖醋排骨,你赶紧的,晚了就没有了。”
    听见“糖醋排骨”几个字,小男孩儿脸上立刻冒出了光芒,连忙摆动小短腿儿,也顾不上那女孩儿刚刚采取服了他,连忙跟了上去。
    小竹屋建在深山之中,四周雾气缭绕,门前有莲池,雾气上来,好似仙境一般。小女孩儿看似是在走路,但身法极快,不过片刻功夫,人已经到了竹屋门口。她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桌子旁边坐了一名女子。云鬓花颜,恍如仙人一般。
    那女孩儿看见她,立刻张嘴尖叫了一声,飞奔着扑了过去,“娘——”她也有六七岁了,这一撞可非同小可,眼看着她就要撞上去了,旁边突然来了一阵柔风,轻轻地把她托到了一边。一个穿着长袍的男子走到他们面前,手上还拿着一个汤勺,对那女孩儿说道,“你娘刚刚醒过来,身体还没有恢复,你别太闹了。”
    他语气虽然温和,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之前还在那小男孩儿面前作威作福的,这下看到自己亲爹,立刻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怪她爹太严厉,实在是她太调皮,成天上蹿下跳,跟个猴子没什么两样。大人事情多,没那么空闲时候管她,她就生活得跟个野人一样。认识的人当中除了她爹妈,就是她的辈分最大。她爹娘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女儿,大家都知道他们辛苦,对她捧着含着还来不及,哪里敢骂她?这也造成了她在她父母面前,怕得跟什么似的。
    身后那小男孩儿听见她被人说了,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女孩儿恼羞成怒,立刻回去瞪了他一眼,“讨人嫌。”
    话音刚落,头上就被人敲了一个栗子。坐在桌边的女子慢悠悠地端起面前那碗鱼汤轻轻抿了一口,掀了掀眼皮看她。刚才还愤愤不平的女孩儿这下立刻安静下来,站在旁边坐都不敢坐。
    那女子对站在门口的小男孩儿招了招手,叫他,“恩续,过啦。”她将自己面前那一叠点心放到他面前,“你大伯刚做的,正新鲜呢。”恩续对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多谢伯母。”这才坐下来,拿了一块到手里。
    他咬了一口立刻朝旁边杵着的人露出一个洋洋得意的笑容,那女孩儿眼馋那碟子糕点,又怕这个看上去不太好惹的娘亲不答应,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那女子端起鱼汤,对他们两个说道,“拿去分了吧。”收到解令通知,那小女孩儿立刻欢呼一声,一把将那糕点抱在怀里。女子看不过去,提醒她,“锦玉,不许再欺负人家了啊。”锦玉带着恩续飞快地出了屋子,远远地丢过来一句“知道啦。”
    这对夫妻正是翟挽和陆景吾。此刻离上次他们和钮承惠对决已经过去了快十年的时间了。翟挽当初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最终他们还是把明月石拿了回来。在明月石的帮助下,又借助月旦楼中的典籍,加上药王谷杏林圣手,才勉强保住了翟挽一条性命。只是从今往后她不能再用内力,虽然武功绝顶却形同废人。
    好在翟挽已经看开,加上自那之后她就不再在江湖上走动,就算没有武功也不甚打紧。陆景吾原本就不是月旦楼真正的主人,自那之后便辞去楼主之位,专心陪在翟挽身边,想是要把曾经失去的光阴补回来一样。
    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翟挽身体调养得差不多的时候,要了锦玉。生下锦玉之后,翟挽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些年虽然有些起色,但还是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陆景吾精力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多些,也就忽略了对锦玉的教养,让她成天没人管,跟个野人一样。
    恩续则是段小楼和陆岱川的孩子,比锦玉还要大十几天,但是锦玉经常仗着她是陆岱川的“姑姑”,用辈分来镇压人家。恩续武功不如她,鬼心眼儿也没她多,自然是个经常受欺负的。
    好在锦玉虽然霸道,但在她眼中恩续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小跟班儿,其他人都不能欺负,所以除了她也就没人敢欺负恩续。
    段小楼如今是月旦楼中的正式弟子,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终于夙愿得偿,这几年忙着行走江湖为门派做贡献。陆岱川跟在她身边,孩子不好带着一起,便扔给了陆景吾,反正他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
    谢梧桐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毕竟他是那么大年纪的人了,那段时间来回折腾,一生又小心翼翼,到了死之前才得了几年的安稳日子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已经可以让他含笑九泉了。
    至于曾经的那些过往,那些理不清的恩怨情仇,翟挽和陆景吾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去提。他们这一生早已经交织在了一起,分不清对错了,既然是这样,那又何必非要说个清楚?
    翟挽将那碗鱼汤一饮而尽,把碗收起来走到旁边厨房,阵阵肉香让人垂涎不止,她将头轻轻靠在陆景吾身上,一边闻着灶台上传来的香气,一边感受着脸下传来的温热触感。嗯,她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至于其他......管他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正要难得糊涂。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想看什么番外大家留言,要是没有我就不写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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