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女子没有开口。
    见她不答话,司离有些紧张,“……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奚玉棠挑眉,“怎会。”
    “可是你生气了,你在生我的气。”
    奚玉棠轻笑了一声,转而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仿佛并非身在皇宫,而是在家地盘,“殿下不妨说说看,我在生什么气。”
    这番做派,让司离微微松了口气。顿了顿,他低声开口,“沈小美出事后,我本该去找你,可是我没去。”
    “嗯。还有吗?”
    “……我有事瞒你,就是前几日沸沸扬扬的藏宝图事件。不过我可以解释!”
    听到他主动提及所谓‘藏宝图’,奚玉棠再笑,“好,你说,我听。”
    她答得如此轻松,反而让司离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片刻,缓慢地组织语言,“那藏宝图,我发现后,曾给父皇看过。父皇他不准我声张,并让我派人去寻,必须做得干净,不能让任何人察觉,所以我没知会你……”
    “可是现在藏宝图天下皆知。”奚玉棠望着眼前的少年,“消息是兄长放出去的,后面有我和越清风推波助澜,殿下要问罪么?”
    司离惊诧地抬头,忍不住提高嗓音,“我怎可能问你的罪!”
    他眼底闪过一抹受伤,沉默了好一会,这才继续道,“教主,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奚玉棠淡淡道。
    “如果可以,我也想回雪山,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司离低头,掩在袖下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我不是不关心沈小美,只是……身不由己。你若要迁怒,尽管冲我来便是,像以前那样在我面前发火也可以,这样不冷不淡的……我心里难过。”
    望着眼前的少年——不,都已经大婚了,或许该称一声男人——奚玉棠的心情复杂至极。
    顿了顿,她轻声开口,“我没有迁怒。你有你该做的事,我只是帮你,并非要掌控你,你有权对我隐瞒。”
    “只是你做的事,我却从另一人口中听闻,这种感觉并不好。”她道,“尤其当这件事涉及到沈七,涉及到你的安危,而我却全然不知,只能事后遗憾懊恼……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司离低着头,久久没有开口。
    良久,奚玉棠继续道,“我今日来,并非是要指责你质问你,也不是要将事情掰扯个黑白分明。我入宫之意有二,一是想问问你藏宝图一事。如果可以,殿下,你清楚雪山和紫薇楼的不解之仇,也知晓沈七之于我的意义,若是你知道什么,挑能说的,告诉我。”
    对面人抬头望她。
    半晌,他垂眸,“我所知不多。那个藏宝图父皇也只有所耳闻,可能有关前朝的宝藏。我派人去寻,却没找到,遇到紫薇楼之后便意识到可能和卓正阳有关。沈七被劫,我没想过是紫薇楼的手笔,直到听闻你受伤,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教主,卓正阳真的要谋反吗?”
    他紧张地望着眼前人,那张稚气消退的精致面庞上有着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杀气蓬勃。
    “是。”奚玉棠平静地回答他,“他是前朝后裔,这一点无需密之,你大可告诉圣上。卓正阳与我有血海深仇,无论是为你,为沈七还是我自己,我都会尽全力阻止他,但江湖势力远远不够。”
    司离倒吸了一口气。
    原以为闹来闹去都不过是江湖事,谁知到头来居然真的牵扯到了朝堂。
    “……教主的功法,是在皇宫找到的吧。”他轻声问。
    奚玉棠不置可否。
    太初心经的下半部恐怕很早便流落在了司氏手里,只是因为隐藏在绣帕中,所以一直无人察觉,后来那方绣帕辗转落在司离生母手中,随着她去世,被埋在了冷宫地下。
    她曾仔细地推敲过,也查过,最后发现,可能一切真的是巧合。
    “父皇说,早些年,当时的武林盟主曾夜探皇宫被国师发现,两人交手后两败俱伤,后来国师直到去世都未能养好身子。父皇以为卓正阳只是一个江湖人,一度曾有归顺之意,只是后来突然横死,加上国师重伤,朝上事务繁多,无暇顾及江湖,此事便不了了之。”
    “我提醒教主一句吧……”司离抬起头,“岚少主取武林盟主之位,背后有父皇的意思,江湖和朝堂多年来联系越来越密切,父皇想收权,是在给我铺路。”
    ……果然如此。
    奚玉棠轻轻阖眼。
    她就说,兄长那等没多少野心、前半生所有心思都用在练武和复仇上的人,怎么可能去主动争武林盟主……想带出听雨阁是顺势而为,无法拒绝才是重点。
    “此事我心中有数。”她眼神复杂地看过去,“多谢。”
    司离摇了摇头,“教主帮我良多,这点回报,实算不得什么。”
    这世间的事,说不准是不是命运的玩笑。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做着抉择,他不敢对奚玉棠做任何承诺,因为他也面临着两难。不登位,死,登位,他也许也会和父皇一样对武林下手。
    奚玉棠是江湖人,他了解她。从三品的锦衣司同知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工具,她没有卫寒那等浮沉官场之心,今后必然会重新回到江湖。他不知有朝一日自己在对武林下手时会不会被阻拦,那都是他登位后不知多久才会做的事,但是眼下,此时,他想给她提个醒。
    哪怕这个提醒会造成日后艰难的局面,哪怕他多年后可能会后悔。
    这个人的恩情他无以为报,这辈子,他恐怕都要欠着了。
    甚至于……他不太想还清。
    “教主今日的第二个来意是什么?”他问。
    “这个啊……”奚玉棠恍然从飘远的思绪里回神,“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跟你道个别。”
    话音落,对面人诧异地抬眼。
    “我要走一趟南疆。”她不紧不慢道,“有一事要知会你,这次南疆之行,我与卫寒会联手。藏宝图一事是他告诉我的,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对面人愣在原地。
    像是没看见司离的惊诧,奚玉棠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隔着桌子推给对面人,“后方的事交给你,吕正、秦轩、冷一、姚九、邹青……玄天各个堂主我都打点过了,此令牌是代教主令,你登位后会自动失效。”
    她不是半途而废之人,说要帮司离,就定会帮到底,哪怕这位太子殿下已经不是从前的玄天右护法。身后事她都已经交代好,雪山会是他的后盾,如果他顺利继位,玄天就交还给奚玉岚,如果他失败,雪山众人会拼尽全力保他一命。
    有善始就要有善终,她能为司离做的,全部都做了。
    呆呆地望着眼前人,司离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他机械地将目光移动到面前的令牌上,死死盯着看了许久,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接着,突然一把夺过令牌狠狠扔在地上,整个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不要这个!”
    奚玉棠被他吓了一跳,“……别闹,听话收着。”
    “不要!说不要就不要!”对方一脚踩碎了令牌,双眼赤红地冲到奚玉棠面前,拉着她的衣袖紧张地哀求,“不准你说这些,快收回去,呸呸呸,你别乌鸦嘴!”
    她居然在交代后事!怎么可能!
    已经多年没见过司离这般模样的奚玉棠被他突然的爆发震在了原地,足足怔了好一会才洒然一笑,张开手臂将人抱在了怀里。
    “……怕什么,人都有一死,我只是在说最坏的结果罢了。这么多年,你不是早就想过这个可能?”
    司离在她怀里僵了一下,头埋进她肩窝,十五六岁的少年,却一如当年那个动不动就撒娇哭鼻子的孩子,“我从未想过你会死……”
    “天真。”奚玉棠好笑,“你既知我功法,也知卓正阳,当想过我的打算。”
    话音落,怀里人忽然一僵,接着忽然猛地推开了她。
    奚玉棠没想到他会用上内力,一个不察,仰面躺倒在了席上。下一秒,少年的手臂砰地一下用力砸在她耳旁,整个人俯身过来,另一只手死死摁在了她肩上。
    奚玉棠被锢住动弹不得,愣愣抬眼,却见司离死死看住她,呼吸急促,眼眶通红,声音颤抖而恐惧,“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既然有生命危险,那就别去行么。”
    “……”
    “求你。”司离下意识捏紧了她的肩。
    “不行。”奚玉棠无奈,“我有必须去的理由。此一行凶多吉少,我想把你安顿好。”
    “我不要你安顿!若你执意要去,那我陪你!”
    “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怎样!”司离猛然拔高了声音。
    奚玉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眼泪忽然落在了她眼皮子上,她下意识闭了闭眼。下一秒,司离哑着嗓开口,“你怎么能对我交代后事?教主……奚玉棠,你向我保证,你只是去南疆救人,你一定会回来,好不好?”
    “……”
    “你说啊。”
    无奈地抬起那只没被箍住的手臂揉了揉他的头,奚玉棠笑起来,“司离,你从小到大,可曾听过我说过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我与卓正阳迟早有一战,这是我当年入玄冰坑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的事,现在再说这些,毫无意义。”
    “可是你说过要陪我,人活着才能陪不是么?教主,我跟你去南疆行不行?”司离难过地低下声音,往日撩人的桃花眼里,如今盛满了支离破碎的脆弱,“你已经离开我一次了……”
    一句话,令奚玉棠呼吸猛地一顿,再也说不出话来。
    “答应我啊。”他执着地看着她。
    奚玉棠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中动摇,可一想到他的太子身份,又立刻铁了心,“不行。”
    “……”
    她的目光坚定而严厉,毫无商量余地,司离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下一秒,他忽然发狠般俯下身,奚玉棠心中一惊,条件反射地偏头躲过对方。
    湿热的气息错了一瞬落在她耳垂上,刹那间,大脑轰地一下空白一片。
    蓦然睁大了眼睛,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司离也猛地滞了一下,姿势僵硬地停在了那里。
    下一秒,他忽然松开手,几乎是踉跄地坐倒在地,仓皇退后数步,飞快地拉开了距离。
    大殿里死寂一片,甚至连呼吸声都没了踪迹。
    好一会,奚玉棠撑着手臂起身,垂着眸擦了擦耳垂,一言不发地拾起一旁的面具,转身离开大殿。
    司离眼底闪过一丝慌张,几乎立刻跟着站了起来,可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何没有唤住她。
    眼睁睁看她走远,司离追出大殿,却再迈不开步子。急雨斜斜扫湿他的半边肩膀,湿冷的气息包裹全身,一如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用力地一掌拍在门框上,少年懊恼地咬破了唇角,转身疾步回了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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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玉清殿回到宅邸,越清风还在书房,奚玉棠直接回了房间。韶光见自家主子淋着雨回来,脸色奇差无比,吓了一跳,连忙备水让她沐浴,并亲自去熬姜汤。
    等姜汤熬好回来,发现人居然还在耳房,韶光心下忽然不安,端着姜汤进了雾气蒸腾的屏风后,连唤了两声才将人从沉思中唤回了神,却也没能让她喝下姜汤,只好放在一旁,叮嘱过后退了出去。
    出了门,韶光越想越觉得主子脸色不对,心下忐忑,索性去找越少主。
    当越清风推开房门时,一眼便见到奚玉棠穿着中衣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及腰的墨发湿哒哒地披在背上,浸湿了衣裳,水底顺着发梢一滴滴落下,很快,青石地板上便积了一小团水迹。
    他回头看韶光,后者摇摇头,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悄然退了出去。
    无声地打量奚玉棠的脸色,越清风眯了眯眼,接着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先是找披风将人裹好,而后拿起木梳给她梳头。
    内力蒸腾下,头发渐干,越清风一边缓慢地将她的头发梳通,一边淡淡开口,“姜汤喝了?”
    “……还没,忘了。”奚玉棠听到声音蓦然回神,打起精神透过铜镜看着身后人。
    “天凉,你伤势未愈,一会热一热喝掉。”越清风道,“下次记得擦干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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