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孙无极从记事起,就三不五时做一个梦。梦里火光滔天,鲜血与残肢断骸四散在地上,浓烟滚滚冒起,又有杀伐及刀剑碰撞的尖锐铿锵声传入耳中。

    每逢做这个噩梦,幼时的他便要烧热一段时日。

    父母初时以为他是魇着了,喊了族里未嫁的姑婆来帮他叫魂并诊脉,几次三番这种状况都没有好转,才更重视起来,请了年已过百的叔伯祖,来探明情况。

    颛孙氏的子嗣不丰,是以每一个幼儿都极其得家族看重,又因他是这一代的嫡长孙,以后要继承家业,族里便更加重视。

    老族叔不仅精通岐黄之术,同时在杂学一项上,钻研也颇为精深,尤其是星象占卜之术,更是堪称研究有道。

    老族叔诊看过后,自是明白他确实被魇着了,也是被吓着了。虽不清楚小小孩童为何会惊惧生恐生疾,却精心看护照看他百余日,****药浴熏身,又让祖母念经替他祛除晦气,如此这般过了三个多月,也不知究竟是哪个方法奏效了,倒是这得安生下来,再没有过无缘无故烧热的情况。

    然那个噩梦,每年却还会出现一次。

    幼童懵懂,虽是开智,又素来早慧,冥冥中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儿,可因为口齿不伶俐,唷不知如何表达,竟一直不能将此事说与长辈族亲。

    待得颛孙无极四岁时,方能将梦中景象为何详细说出。而此时因那梦境只是一年一现,初初的惊惧过后,稍后从梦中醒来,他的记忆就变得不清晰了,甚至不大记得起梦境。

    好在,到底有些早慧,颛孙无极知道那定是不好的事情,便在四岁那年,将此事说与父母。

    母亲闻言,自是惊愕,却也只是摸着他的头,搂着他小小的身子,一遍遍安抚他,“吾儿勿惊,梦都是相反的,必不会有那等不好的事儿发生……”

    父亲也有些愕然,神情中还有着恍然大悟,问他,“泽儿,之前可曾做过这梦?”

    颛孙无极,兴许此时更应该称他颛孙泽,盖因无极为字,乃是之后他五岁生日时,祖父爱惜心疼之下,提前为他取的,却并不会在他儿时时就以此称呼他,家中长辈俱唤他“泽儿”,弟妹则唤他“大哥哥”。

    颛孙无极便沉沉点了两下头,“幼时偶有惊梦,只孩儿当时年幼,口齿不伶俐,亦不知该如何表达,便未曾向双亲提及。”

    母亲闻言,眸中慈爱之色更甚,却也有些愧疚,将他搂紧了说,“委屈了我的孩儿了,不知是那方来的污物,竟是扰了吾儿的清梦,稍后娘亲亲自操几卷往生经供奉宗祠,请祖上保佑泽儿,再去祠堂礼佛一月,惟愿吾儿今后再不受此苦。”

    父亲虽觉发妻太过溺爱儿子,然想起儿子所述梦境,却也只能叹息。

    泽儿因年少聪慧,且之后要承担起一族重任,身上的胆子从小便重。他既为人父,又为族长,不管是为族里计,亦或是基于望子成龙的心思,平时对待儿子也很是严厉,也兴许就因为这个缘故,泽儿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小小年纪就伴着一张小脸,没有孩童玩闹天性。

    往日他多拘束孩儿,此时他被噩梦惊扰,神色也有些惊魂甫定,倒是难得的露出些孩童惊慌模样,他这为人父的,看了也不免心疼,那到嘴的呵斥劝诫,只能又咽了下去。

    但因为并没有多想,颛孙旭亦只把孩儿的噩梦,当成是小儿碰上了胀东西,被魇着了,并未太过在意。但同时基于一腔慈父心肠,他到底又寻到叔伯组,请叔伯组代为解梦,同时开解泽儿。

    颛孙家祖辈都有精研天象者,兴许是知道的天机多了,便愈发敬畏鬼神。

    叔伯祖在星象研究方面,是这一代的翘楚,闻颛孙泽的梦境,神情有些恍惚,亦像是有所感应,开解过颛孙泽,又给他开了几剂汤药后,便径直去了观星楼。

    随后半月时间,叔伯祖再未曾下过此楼,直到又过了半月,叔伯祖才从观星楼上走下,此时身材孱弱,宛若纸片,本就花白的头发一片银白,眸中有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亦有痛心。

    叔伯祖之异状,颛孙无极当日晚间用饭时,母亲提了一句。

    盖因自叔伯祖从观星楼上下来后,颛孙氏中,诸位族老、叔伯,以及辈分高重的长辈,全都被唤过去了,父亲为这一代的族长,自然不例外。

    颛孙无极小小年纪,已觉此事不对,晚上依旧神魂不定,直觉要出大事。

    他小小的人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起身到了庭院后,走了一圈,看到月上中天了,依然没有睡意,便唤来身边小厮,吩咐道:“去打打,父亲回去没有。”

    小厮片刻后归来,恭敬回道:“家主至今未归。”

    颛孙无极面色沉凝,不知为何,心中预感越来越重,怕是族里当真要出大事了。

    第二日晨起,早早便去父母院中请安。

    琉璃此年方两岁,生生的唇红齿白,精雕玉琢,她已然会跑了,话也说的流利,只太复杂的句子还说不出。

    看见他来,小姑娘踉踉跄跄的要往他身上扑,“哥哥,哥哥……”

    身后奶娘及丫鬟婆子十几人,俱都战战兢兢的护在她身侧,唯恐这娇万宠的嫡姑娘摔了一跤,他们要吃排头。

    颛孙无极抱住妹妹,扶住她站稳,想要抱她起来,可到底自己年纪还小,且个头不高,力气也不大,只能无奈作罢。

    恰此时母亲来唤他们,“且快些进来吧,你们父亲醒了,快来用早饭。”

    父亲颛孙旭刚清洗过,正坐在雕花大椅上用茶,看见一双儿女,眸中有着暖色,也有着悲色。

    只年幼的颛孙无极还看不懂父亲的眼神,却也直觉有些心酸。

    父亲眸下俱是青黑,他知父亲三更才回来,到现在怕是还没睡一个时辰。

    一家人用了膳,随后母亲带着琉璃玩耍,顺带处理家族内务,颛孙无极则随父亲出去。

    他因早慧,两岁时已启蒙,自那起,每日读习字,笔耕不辍。

    至三岁始,又开始打熬筋骨,练武强身,也从不曾缺过一日晨练,便如今日,他也是晨练过后,才去寻的父母。

    去外院的路上,颛孙无极终究忍不住问,“父亲,叔伯祖还好么?”

    颛孙旭揉了揉儿子的头,眸中有着压抑的慈爱,也有着沉重和些许释然,“还好。只是这些日子踏过费神,游有些伤身。索性没有大碍,养些时日就好。”

    “可……叔伯祖的头发都白了。”

    颛孙旭顿住脚步,俯身看向儿子。

    儿子小小年纪,却已然有了世家贵子的风范,他这儿子无疑是出色的,若是成长起来,必定会是天下最最出色的男儿,只可惜,他怕是看不到儿子长大的那天了。

    颛孙氏的族人有精通占卜星术者,然而天象却并不会凭白让人看见,是要以燃烧寿命为代价的。

    叔伯祖便是窥见了些许未来,一夜间白头,但是,那都是值得的。

    想到昨日夜晚闻的噩耗,颛孙旭不由叹息一声,都是值得的。

    然而,他却不能在此时上蒙骗儿子,当然,也蒙骗不过。

    颛孙旭点点头,对儿子说,“叔伯祖的头发都白了,也苍老许多,泽儿要去探望老人家么?”

    颛孙无极点头,“儿子下学后就去。”

    “那便放学后再去。……泽儿,你叔伯祖乃是因为窥见了天机,才一夜间白头,怕是……寿险也不多了。泽儿,若是可能,今后便不要再学星象了。”

    颛孙无极却直直看着父亲,“父亲恐孩儿以后也会因窥见天机,损了寿限么?”

    “……是。”

    颛孙无极蹙眉,“那父亲觉得,叔伯祖以寿限换来天机,那线天机值得叔伯祖的寿限么?”

    “……值得。”

    “既如此,儿子依旧要学。”小小的无极认真的看着父亲,“爹爹,不可因噎废食。”

    *

    颛孙无极之后也没有从父亲口中问出,叔伯祖窥见的天机是什么。他却也不着急,只想着,那天机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他还这般小的人,长辈不信任他,不告知他,都是应该的,等他再大些,学识再丰富些,见识再广博些,处事稳重得体些,让长辈们放心,想来那时,长辈们就会告知他家族的隐秘了。

    颛孙无极这样想过,之后却也没有为此事烦恼的时间了。

    只因从那始,他的几位先生有志一同的加重了他的课业。

    族学里的先生,自然都是颛孙氏的长辈。

    父亲教授通史文治,叔伯祖授星象学,叔父授琴棋画,三伯祖授岐黄医术……

    族里小儿所有科目皆要涉猎,从小便打下根基,待到十岁后,方可根据自身喜好,择取专攻科目,亦或是继续攻读所有。

    颛孙无极虽很小便有早慧之命,但父亲并不欲压榨他所有精力,然他整日与籍功课为伴,反倒让他慢慢积淀,日常所学与众位堂弟无二。

    可也是从这时起,他的课业便拥挤起来,长辈们对他的教导,也更加“急切”,他们好似想拔苗助长,恨不能立刻将他们的所知所学,全部填充进他的脑子里。

    颛孙无极便这般过了多半年的日子,此时距离他五岁生辰,还有不过两个月时间。

    长辈们却倏然停了他所有课业,父亲也说,要带他出去游历。

    颛孙无极还很幼小时,便随祖父游历过一次,但那时还太小,很多东西记不住,现在却尤为不同。

    他以为父亲要带他去几个有名的院,或是与众多大儒谈论古,然而,都不是。

    父亲一反常态的带他查看了家族部分产业,那些父亲口中的阿堵物。父亲惯常是不太喜欢这些东西的,此时却耐心的一点点授予他经营之道,唯恐他记得不详细。

    而后,便是家族更加隐蔽的“藏点”,或是布坊、食坊、酒楼、茶楼,或是山庄、宅院、斋、船舶,零零种种,竟像是现在就要将家族中,所有族长所掌控的财产、权利,都交割到他手里一样。

    颛孙无极到底还有些幼儿心性,免不了惶恐不安,颛孙旭却慈和的笑看着儿子,“为父也是在你这个年纪,就开始接触家族产业。吾儿当知,族中长辈俱都各有专长喜好,再不济便是性子风雅,视琴棋画诗酒茶这些文人雅事为心头好,对钱财这等阿堵物却颇为反感,更何况是经营了。早先家里产业由你祖父掌控,你祖父视诗如命,让他管束这诺大的家业,委实让你祖父头疼,是以,从为父五岁起,便开始跟随你祖父学习管理产业,至今也有二十余年了。吾儿,为人这担子挑的太久了,颇有些疲累,吾儿代好生学习,好争取早一日为父分担可好?”

    颛孙无极郑重点头,一瞬间雄心万丈,恨不能当即就从父亲手中接过重担。

    然而,真到了他接过担子那天,那担子却太过沉重了。重的几乎要压垮他孱弱的肩膀,让他再爬不起来。

    在外游历第二个月,此时颛孙无极已经五岁了,父亲送他的生辰礼,乃是五百暗卫。

    任何一个势力,要保持稳定的局面,都少不了人脉金钱,颛孙家精通这个道理,因而,除了经营下几乎恐怖的暗地家产外,族中培育的“人才”亦是不少。

    颛孙无极为嫡长孙,便是这一代的少主,他自然是从小接触一些家族不重要的隐秘。便如这暗卫,他身边自来就有,然不过一手之数。且据他所知,家中连身为家主的父亲,身边暗卫也不过五十,出行在外,暗卫即便增加,也最多不过一百,为何他便能有五百之多?

    颛孙旭难得满面郑重的看着儿子说,“暗卫培养艰难,若要忠心不二,更是难中之难。族中予你的这五百暗卫,俱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当好生相待,仔细用之。”

    “人太多了,不合族规。”

    “吾儿勿扰。”颛孙旭语气有些沉重,更多却是释然,“一百为你本就应得,其余俱是你叔伯、叔祖们相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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